事实证明,妻子的眼光依然毒辣,圣城确实成就了他。
神甫——主教———大主教,阿克辛一路坦途,在锡安会内部的地位也节节高升。
地位的提高意味着他所能接触到的机密也日益增加,其中便有被列为最高机密之一的替换计划。在闲暇时间里,他也会忍不住猜测,曾经躺在他身侧的女人是不是也是“替换计划”的一环?然而他势必不会去真的对着妻子问出口,而死人也注定无法回答他的疑问……
“踫!”
被猛然推开的大门打断了阿克辛的回忆,躺在床上看着幔帐发呆的教皇后知后觉的撑起身体向门口望去,只见一前一后两个穿着兜帽斗篷的人走进了专属于他的卧室,就好像门口的守卫并不存在。
阿克辛沉下了脸,直到其中一个人摘下了头上的兜帽。
那是一张带着病容的惨白面容,姣好的五官因毫无血色的肌肤而透露一股阴森的气息,那人很瘦,瘦的几乎可以称得上皮包骨头,眼楮却亮的惊人,像是两盏幽幽燃烧的烛灯。
来人淡色的唇瓣轻启︰“父亲。”
女子形销骨立的模样渐渐与记忆中妻子的形象重迭,迫使阿克辛重新闭上了眼楮。
他心中的野兽再次发出了咆哮,只是这一次,叫声里染上了哽咽的哀嚎。
第126章 征服世界的第一百二十六步
如果说这世上还有什么人能让阿克辛心怀愧疚,不是临死之前都未见一面的妻子,也不是曾对他寄予厚望的父母,更不是那些早已被抛到脑后的友人,而是正站在他眼前,瘦弱苍白的像是一个死人的女孩——他的女儿。
不,她确实已经死了,死在了近三年前的那场火刑里。
那场大火烧断了阿克辛通往教皇之位的道路,烧毁了他苦心经营多年的势力,还烧掉了他亲生女儿的性命。
被苦难击倒的枢机主教一夜白头,反复无常的命运将他打入了一无所有的深渊,唯有怀抱着对先教皇格里高利六世和瓦伦丁的恨意才能熬过午夜梦回时分,可有时候,仅仅是有时候,他也会看着镜子里白发苍苍的自己扪心自问︰
害死格蕾丝的凶手真的是那两个人吗?
不是的。
他的嘴角蔓延出一丝苦笑。
害死亲生女儿的人是他自己。
阿克辛的妻子有着四分之一的精灵血统,她的外祖母是一名半精灵,这在以自己的血统为豪的凯姆特帝国非常少见,更别说是在互相联姻的大贵族里了,精灵血统所带来的过人美丽背后是一段离经叛道的爱情故事,成为了多年来贵族酒会经久不衰的谈资。
而格蕾丝偏向于精灵的外貌就是这段爱情的赠礼,人们都喜欢美丽的事物,精致可爱的外貌让她在成年之前受尽宠爱,甚至有人在私下称赞她长大后的美丽必定会超过被誉为“凯姆特第一美人”的皇后殿下。
作为父亲,阿克辛同样疼爱自己唯一的女儿,时不时就会将她接到圣城,享受一下难得的亲情时光,小姑娘也凭借着乖巧可爱在这里混的如鱼得水,反正也不会有人没眼色到找红衣主教的宝贝女儿晦气。
彼时正是阿克辛最意气风发的年代,他手下的势力如日中天,哪怕是教皇格里高利六世在做重要决断的时候也不得不询问他的意见,一时间竟隐隐有下任教皇的威势。面对如此烈火烹油之势,阿克辛并不是看不到隐藏在繁华背面的危机与暗流,只是背靠着锡安会的他有足够的自信去应付暗地里飞来的冷箭。
实际上,如果不是后来格蕾丝见到了瓦伦丁,格里高利六世也确实拿他没办法,只是一连串的机缘巧合聚在一起,引起了雪崩般的反应,彻底扭转了未来的轨迹,人们将之称为“命运”。
凯姆特人的传统成年礼在十八岁,按照贵族的规矩,一旦继承人踏入成年,就到了商讨婚姻的时候了,到时候他们会频繁的出现在各个家族组织的舞会上,利用所有的社交季,挑选最合适的人选解决自己的人生大事,更有甚者,在成年前夕就会逐渐开始相看以避免称心如意的人选被抢走,以格蕾丝炙手可热的行情,显然被提前预订的可能性更大一些。
阿克辛本人吃够了社交季的苦头,自然舍不得女儿过早的踏入成年人的骯脏世界,他打定了主意,要让格蕾丝在圣城度过自己的十八岁生日,反正她母亲早逝,长久的待在父亲身边也是理所当然。
他的想法很好,执行力也一流,只是他忘记了,自家女儿身上流有的,并非只有凯姆特人这一种血统。
十七岁的格蕾丝欢欢喜喜的来到了父亲的身边,摆脱了一天到头围在身边献殷勤的男孩们,远离了表面亲热实际内心嫉妒的所谓“闺蜜”,更没有总是想把她卖个好价钱的族人。
在这座圣城里,再也没有比她地位更高贵的妙龄女子了,她也不用再小心翼翼的看公主殿下和公爵小姐的脸色,做她们最华丽的装饰和跟班,也享受一把众星捧月的美妙感受。
讲道理,哪个年轻女孩会不喜欢这座神圣之城呢?
年轻斯文的修士们奉承她,英俊高大的骑士们爱慕她,所有人都围绕着她的心意在行动,喜怒哀乐都会得到最妥帖的照料,在这里,她才是唯一的“公主”。
格蕾丝不是圣人,她甚至连普通的修女都不是,只是一个再平凡不过的女孩,她沉迷于父亲用权势营造出的伊甸园,忘掉了成年后就会到来的烦恼和忧虑,但谁又能说,这是错的呢?
然而,就算阿克辛再怎么权利滔天,他依然无法做到尽善尽美,比如为自己的女儿找一个合适的心上人。因此,在他知道格蕾丝对瓦伦丁一见钟情的时候,一切都已经太迟了。
那时候的瓦伦丁还不是日后呼风唤雨的异端审判局裁决长,刚凭借着揭穿阿列克谢的异端身份而名声大噪,被格里高利六世亲自下令从圣城的外围调到了内城,成为了枢机院的成员。
阿克辛从一开始就知道瓦伦丁长得好,实际上,出色的外貌也是他能顺利的打入圣光教核心的利器,在这个虚有其表的神圣之城,过于出众的外表既是不幸也是幸运,全看它的主人是否够驾驭自己这项与生俱来的武器。
很显然,瓦伦丁不仅驾驭的住,还是个中高手。
同在枢机院任职,阿克辛曾于这位美貌青年偶遇数次,哪怕他很确定自己对同性没有什么不良爱好,也不得不承认那确实是一个能够蛊惑人心神的恶魔。因此,当格蕾丝迷恋上瓦伦丁的消息传进他耳朵时,他是不以为然的。
在这座圣城,上至教皇格里高利六世,下至最普通的修士修女,哪怕是住在城外的普通信徒,所有人都在迷恋瓦伦丁。他的格蕾丝只是个心智还未成熟的少女,自然也不能免俗。但这种迷恋也浅薄的一戳就破,仅仅是对美好事物的一种向往,实在不值一提。
抱持着自以为是的想法,阿克辛放任了女儿的举动,反正瓦伦丁是个难得的聪明人,自然知道什么该做,什么又不该做。
很快,事实就狠狠的抽了他两巴掌。
对于凯姆特人而言,十七岁的格蕾丝确实还是个小女孩,可对她体内的精灵血统而言,她已经成年两年了。
明明血统稀薄了很多,可格蕾丝的精灵特征却比母亲和外祖母都明显不少,这也正是她足以艳压同龄贵族少女的资本,可如今,这“资本”为她带来了天大的麻烦。
在有关于精灵的无数传说中,除了他们过人的美丽与身手,最广为流传也最受女性追捧和欢迎的就是他们誓死忠于爱情的故事。
走南闯北的游吟诗人将一段段故事谱写成歌曲,宣扬着“精灵一生只爱一个人”的浪漫传奇,还为他们的种族特色取了一个同样浪漫的名字——命定之人。
唱的人自我感觉良好,听的人如痴如醉,恨不得化身歌曲里被精灵选中的幸运儿,共谱一首至死方休的恋曲。
其实,并不是每个精灵都会在生前遇到自己的命定之人,也并不是每个精灵都会有一个命定之人,这些真相却被刻意忽略,直至彻底淡忘。于是,种族繁衍的机制披上了梦幻的外衣,而它的残酷却被人们抛诸脑后。
格蕾丝从小听着这些诗歌长大,同其他同龄少女一样,对完美的爱情怀抱着不能诉诸于口的渴望,甚至由于体内稀薄的精灵血统,她的渴望还要更深厚些。等到阿克辛发现女儿对瓦伦丁并不是简单的迷恋而是遇到命定之人的疯狂时,真的是恨不得抽死过去的自己。
不称职的父亲连忙派手下去关注女儿的感情情况,令他内心五味杂陈的是,瓦伦丁不愧于自己给出的“难得的聪明人”这条评价,面对女儿热情似火的告白也没有被冲昏头脑,而是谨守自己神职人员的身份,委婉的拒绝了少女的求爱。
在心底松了一口气的阿克辛一方面觉得瓦伦丁简直不知好歹,另一方面又清醒于他还有理智,才没有让事情滑向不可收拾的地步。深感不安的父亲找到了陷入爱河的女儿,拦下了她深潜的举动,试图将她引导回岸边,却得到了女儿这个样的回答︰
“这个世界上不存在单方面的命定之人,”少女自信的回答,“我对他的感觉有多强烈,他对我也会有多热衷,难道父亲你就不想让瓦伦丁靠向我们这一边吗?”
阿克辛没有说话,因为他心动了。
在揭发了阿列克谢之后,瓦伦丁就成为了格里高利六世的心腹,若是能把他拉上贼船,足以弥补锡安会因为阿列克谢被捕而产生的损失,不仅如此,瓦伦丁本身异常能干,以这位的能力,甚至能将他推上锡安会会长的宝座也说不定。
阿克辛抗拒不了这样的诱惑,权势是治愈他与生俱来的愤怒最好的良药,也是让他不惜抛妻弃子来到圣城的根本所在。然而没有人知道,在圣城居住了这么多年以后,他内心的愤怒没有一丝减弱,反而日益焦躁起来,时间越长,烦躁逾胜,简直就像是在某个看不见的怪物追赶而不自知一样。
在这种情况下,一名得意干将对他的吸引力不言而喻,况且格蕾丝说的也没错,这世上没有单方面的命定之人,她能感受到的,瓦伦丁也是同样。阿克辛能够看出,瓦伦丁其实是个投机者,现阶段的他未必对教皇有什么忠心可言,若是能够凭借爱情的魔力将他从格里高利六世的阵营抢过来,想想教皇那张老脸上恼羞成怒的表情就足以阿克辛多吃一碗饭,就算他拒绝了自己的招揽,只要对方心中爱着格蕾丝就不怕这名半精灵能够逃出他的手掌心。
想通了这个关窍以后,阿克辛的态度就来了个一百八十度大转变,由原本的抗拒和反对变为了默认和鼓励,现在回想起来当时真的是鬼迷了心窍。
得到了父亲支持的格蕾丝越发沉溺于对瓦伦丁的爱慕之中,她开始逐渐借用阿克辛的权势在背地里打压瓦伦丁周围的男男女女,就像是在凯姆特帝国时随手教训不顺眼的倒霉蛋,而这些被打压的修士修女们也只能自认倒霉。
从表面上看,她的努力也确实得到了回报,瓦伦丁不再像一开始那样冷若冰霜,对于女孩的告白逐渐也有了回应,一切似乎都在像好的一面发展,直到在花园里争执的那一幕被众多贵族夫人撞破,才宣告父女二人的美梦正是破灭。
阿克辛也是在事后才从旁人嘴里听到了事情的经过,那时恰逢各国贵族受邀参加由教皇亲自举行的弥撒仪式,一部分夫人小姐正由引导修士带领着参观这座奇迹之城,恰巧撞见了正在争执的瓦伦丁和格蕾丝,据目击者说,当时他的女儿不顾男方一再的劝阻和拒绝,热烈的向终身侍奉圣光的神父表达着爱慕与迷恋,在贵族之中引起一片哗然。
接下来的事情所有人都知道了,格蕾丝在弥撒即将开启的当口做出如此惊世骇俗的行为,就算以阿克辛的权势也无能为力,只能眼睁睁的看着女儿被送上火刑架,用生命来平息信徒们高涨的怒火。
原本已经逐渐软化的瓦伦丁突然翻脸,傻子都知道自己一脚踏进了他人布置好的圈套,只是这一次的代价未免太过惨烈,阿克辛失去了唯一的子嗣,还赔上了自己一辈子的声誉,而这仅仅只是一个开始。
眨了眨眼楮,年迈的教皇从远古的记忆中回过神,艰难的坐起身来。自打当年被驱离了圣城,他的身体每况愈下,到了如今已经只能卧床休息。
一个只能躺在床上的教皇,哼,这可真是充满了讽刺。
“你承诺过,不会让她出现在我面前的,格里姆。”他有些吃力的说到。
“我是说过,但现在情况变了,阿克辛,”预言家闻言摘下兜帽回答道,娃娃脸和灰色的卷发已经成为了他的标志,“格蕾丝的状态很不好,她想要见你一面。”
“她不是格蕾丝!”头发花白的老人激动的反驳,随后嗓子眼里一阵瘙痒,发出了一连串的咳嗽。
好不容易平息了咳嗽的新任教皇怒瞪着一脸无辜的格里姆,当初就是这个男人在行刑前一晚出现在他面前,说自己可以挽救格蕾丝的生命,代价是他必须放弃盘根错节的势力,放弃长老在锡安会里的崇高地位,用半辈子的苦心经营来换取爱女一个活命的机会。
阿克辛同意了,就算对格蕾丝不管不顾,格里高利六世照样会以此为借口对他进行攻击,他已别无选择。
得到了满意回答的格里姆欣然兑现了诺言,可在他将“复活”的格蕾丝领到阿克辛面前时,却让后者大失所望。
为了掩盖严重烧伤的肢体也为了掩人耳目,格里姆赋予了她全新的外貌,于是他的格蕾丝就变成了一个拥有着淡蓝色长卷发和玻璃珠版眼楮的陌生人。若仅仅如此,阿克辛还可以说服自己女儿只是换了张脸,可格蕾丝的性情大变粉碎了他所有的侥幸。
阿克辛一向了解自己的女儿,她并不像人们称赞的那样完美无瑕,她任性骄纵,她自私自利,可她并不是一个在已经坏死的肉体里凭借着对瓦伦丁的爱与恨苟延残喘的偏执狂。
格里姆并不会复活的法术,那是圣光独有的神迹,他的做法要简单直接的多——用巫蛊术将格蕾丝变成了活死人。
全靠执念来催动的活死人还能算是一个完整的“人”吗?这个问题连研发了这项禁术的传奇巫蛊师也无法回答,至少对于阿克辛来讲,答案是否。
他当场勃然大怒,怒斥格里姆为“无耻的骗子”,说他的所作所为是“卑鄙小人的行径”和“阴暗下流的勾当”,可当后者问他要不要毁掉“复活的女儿”时,他却犹豫了。
最终,阿克辛还是遵守了交易条件,格里姆也答应会让格蕾丝以活死人的姿态存续下去,并且永远不会出现在前者的面前。
于是圣城之花格蕾丝在火焰中化为了灰烬,锡安会也迎来了自己的新成员——女巫。
这些年来,阿克辛强迫自己对女巫视若无睹,不看、不听、不问,因为每一眼,都是对他心灵的折磨。可以想象,当他发现格里姆将女巫带进自己的卧室后,内心是何等的震怒,甚至连面上都带出了这种难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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