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娘娘爱好书画,同陛下爱好金石,本可协调为一体的。”他是这样答的。
她掷了笔,将一副刚写好的《春江花月夜》丢给了他,冷冷道:“公公明日可直接去司礼监,不必再来坤宁宫伺候了。”
他笑着收了字藏在了怀里,还要像真被她放去高升了一样的高兴,用一把沙哑的声音,可劲儿的高声道:“奴婢,谢皇后娘娘知遇之恩!”
自那之后,她又有了三皇子,稳坐后宫;他渐渐爬上了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位置,再没有人敢谈起他当年在后宫当差的往事。
他们终究还是能见面的,只是即使在人后,也再没了从前那种模糊不明的东西,毕竟一国之母和一个奴才,实在不该有什么不分明的。年岁就这样慢慢的流去,他们自此都不复当年了。
沈芳年听着这断断续续的讲述,叹了口气,后面的事,她大概能猜到了。
“义父,外面凉了,扶您回屋睡吧。”眼看谢崇礼已经讲倦了,谢昉扶住了他。
谢崇礼双目微张,已经是半醉半睡,紧抱着那盒子却不曾放手。沈芳年见状扶住了他的左臂,一同送他回去。
谢崇礼略微醒过来一些,转头对她道:“明日独行……天凉加衣……照看好自己。”
她点了点头,自己也不知道为何的眼眶湿润。“多谢义父关心。”
☆、湖光山色
十月,沈芳年一行人先行回了南京。踏入家门的那一刻,满堂黄金银杏叶便惊喜了她的双眸。
进门第一件事,写了两封报平安的书信,每一封都夹一片金灿的扇形叶子,一封送至京城,另一封送至凤阳。
三日后庞英送来回信,谢昉在信中说他们已经在凤阳府落脚,一切顺利,相信打点一番便可返回南京。另外还提到从外宅中整理出的那笔银钱,义父吩咐,已经以为贵妃祈福的名义,捐给了京郊各寺庙、保育堂等处了。
她合信微笑,掩盖着自己的期盼,在南京旧宅中安然等待。虽然谢昉不在,她倒也不无聊,今日去书市挑一车书回家装点书房,明日去布庄裁布准备给自己和谢昉制新衣。时常还会被邀请到隔壁的周府,同周夫人一同分享新购得的珠钗头面。
直到南方原本温润的天气骤然转寒,谢昉终于回来了。没有嫌弃他带来的这股寒意,她一个飞扑表示欢迎。他亦投桃报李,用亲吻表达着自己的思念。
直到她喘不过气,才被放开。面对她投过来的询问目光,他回以四个字:“一切安好。”
先帝的四十九日丧期已过,百姓自然对一位庙堂之上的人物没有多少切身的感情,到了年下,终于四处又开始张灯结彩的热闹起来。
谢府也不例外,不用主人操心,秋瑶、银绫等人便将府内装饰一新。腊八粥熬过了,接下来似乎就是静候新年了。
今年的冬天似乎格外的冷,这几日的天气是寒的能滴出水来。沈芳年总是嘲笑,一定是谢昉将京城的冷气都带来了南方。
秋瑶总念叨着这天看上去竟是要下雪了,沈芳年灵机一动,嘱咐下去一些事。
又等了十来日,天气忽然由湿冷转作了干冷,夜间飘起了终于飘起了小雪花,这在南方可真是件稀奇事。沈芳年半夜打开窗见那一空中飘絮一般的景象,开心的拍掌大笑,却被谢昉赶紧捞了回来,关严了窗户再回来数落她。
“大半夜的,外面都飘雪了,还敢穿的这么单薄去窗口吹风!”
她挨骂了却还是笑嘻嘻的,“夫君,你不是说,腊月十九是你的生辰吗?算一算也不差几日了嘛。”
谢昉不知她怎么又思维如此发散了,反问道:“是又如何?早跟你说过了我从不过生日,不必为我操办的。”
她继续撒娇:“不操办的,只是雪景很好,明日你向衙门告假,我们出去赏雪好不好?”
虽然不知道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面对这样的要求,谢昉还是无力拒绝,一口答应下来。
翌日在拉开窗子,光是自家院中雪景就已经足够让人悦目。只是雪后寒不容小觑,连向来不太怕冷的沈芳年都穿了件厚厚的毛氅,只留一张脸蛋被裹在一团毛茸茸的银白狐毛里,显得格外光彩照人。
谢昉其实是同大部分今日的南京居民一样,都嫌冷不打算出门的。可却已经答应妻子不能失约,于是也用黑色氅衣将自己裹个严实,临走时还嘱咐,一定要记得带暖炉。
他们上了车,沈芳年便胸有成竹道:“去玄武湖畔吧。”
“早有安排?”谢昉抬了抬眼,见她兴致颇高却还一副卖关子模样,便不再问,乖乖的闭目养神。
一夜的积雪,马车并不好走,缓缓行了半日,这才到了湖畔。
沈芳年还非要用布条遮住他的眼睛,谢昉觉得好笑:“你方才自己都说了是玄武湖,还有什么好遮的?”
可她偏不准他取下来,扶着他下了马车,“你先遮住嘛!”
谢昉只感觉到在雪地中走了十几步,接下来便踩到木质的地面,脚下一浮。
他无奈,“不就是上艘船吗,还不能看?”
“你耐心一点嘛!”她的耐心真是要被他聒噪磨光了。
拉着他先坐进了温暖熏人的船舱,她对岸上的庞英摆了摆手,他便从岸上轻轻撑蒿,小船便这么被推离了岸边,缓缓向那湖深处驶去。
被蒙上了眼睛,总觉得连对时间的感知都被放大了,谢昉无聊的用手指敲打着船舱壁,思考着如果自己现在擅自解开了眼前的布条,后果会有多严重。
好在没等他思虑周全,布条便被先行解开了。
“夫君,可以睁开眼睛了!”她在他身后,轻声在他耳旁提醒道。
谢昉缓缓睁开眼睛,先是被一片白茫茫的雪光迷了一阵眼,才渐渐看清了眼前的景色。
从他的角度看去,天空湛蓝映在没有结冰也没有一丝波澜的湖面上,平静如一面一分为二的镜子。在远处岸上,到处都是白雪皑皑,在刚刚冒出头的日头照耀下晶莹闪烁,钟山覆雪,从这里望去也有个朦胧的影子。
这一切都被框在了船舱四方的矮门中,身边的小火炉正冒着的水汽为这幅画装裱上最后的修饰。倒真是构图精美的一幅画。
正在观赏远景,他的脖颈被从后面环住,柔软的毛料蹭着他的肌肤。
“好看吗?”她问道。
他想了想,才说出了实话:“好看是好看,只是……这大雪天的,为了这一方景色跑了出来,还是不值。”
“怎么就不值了?”她皱了皱眉,气得捶他,“真是对牛弹琴。”
“这岂能怪我?”谢昉笑道,“你嫁人时不知道你夫君向来不懂风雅吗?”
“此事根本无关风雅,全在感受。”她循循善诱,在他耳边细细讲解,“南京下雪本就稀罕,然而温度再降,这湖中都不会结冰,岂不稀奇?这湖光山色覆上白雪,看上去就如同身临画中,还不值吗?”
“嗯……经娘子这般提点,倒是有点意思。”谢昉鼻子尖,嗅了嗅,问道:“怎么有酒味?”
沈芳年起身走到了火炉旁,为了方便先解下了自己的氅衣,随后提起了在水中温着的酒。
一人一盅,她笑眯眯的念道:“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
谢昉一仰头,随后便将那空酒盅倒放在了小几上,“别说,有了这一点酒意,似乎便能更好的领略你口中的湖光山色了。”
“是吧?不必多谢哈。”沈芳年钻进了他的氅衣之下,取暖。
静静待了多时,那小船在湖水的涌动下缓缓转了两个圈儿,沈芳年都已经小眯一觉了,谢昉才开口,“景色是美,这船舱也很舒适暖和,可是我有一个问题想请教一下……”
“什么?”她揉了揉眼睛,问道。
“想没想过我们该如何靠岸?”谢昉的声音如湖水一般沉静,却将她炸醒了。
她,还真没,想过。她只想着他不喜欢有旁人在场,便没准备让船夫划船,只是让岸上人轻轻一点罢了,怎么竟没思虑周全,忘了想想他们二人该怎么上岸?
她赶忙直起了身子环顾四周,看到船尾有一副船桨,便惨兮兮的望着他,道:“好像只能劳烦夫君你划回去了。”
“这……我不会划船啊。”谢昉一摊手,表示无奈,但并没有像她那般恐慌。
见他这般无所畏惧,她倒也镇静下来,咧嘴笑道:“夫君,你那么厉害,连沙漠戈壁都能闯出来,不过是划个船,难不倒你的,对不对?”
“求我。”谢昉直接了当。
“什么?”
“咳咳,求我。”欺负娘子,他其实也有些中气不足。
沈芳年无奈,心中想着,等上岸之后再说,表面上确是笑眯眯的,蹲在了他面前,不用做什么心里建设,抬着头做出个好看的姿态,便开口:“好……”
一个好字还没说完,她便被他伸出食指噤了声。
“你知道我希望你怎样求我。”
一阵旋风吹来,小船在湖心慢慢的打转,日光来来回回的变幻角度,在他的脸上投下了期盼的印记。
流氓。沈芳年在心中默默骂了几百次,却还是不得不在他的双手一拖下向前一倾,直起了腰去就和坐在矮凳上的他,双膝有他的靴面一拖,不至于跪在木头上。
忽然风缓了,阳光从左侧的窗子照射进来,斜照的光亮使得她别过了双目,只觉得脸颊一阵发热。
“快点儿,一会儿太阳都下山了。”谢昉还在催促。
她闭着眼睛凑了过去,因为不能视物,将鼻尖停留在了离他鼻尖还剩一张纸距离的地方。她感受到他带着酒意的气息,微微侧头,轻声问道:“在这里对吗?”
“再向左一点,过了一点。”谢昉沙哑着声音指导她偏动脸颊。
她乖乖听话,许久没听见指令,只得原地等候,朱唇微启,探不到什么实物。
阳光下,她的每一个细微之处,肌肤的纹路,微颤的睫毛,飘到脸颊上的碎发,都被他捕获在眼中。超近距离的审视了足够久,他轻而易举的采撷到那尚在探寻的双唇。
她来不及惊呼,便纠缠其中,只能试着用双手环住他的肩膀,不至于跌落。
船又不动声息的转了半圈,她感到眼前一暗,终于试着睁开了眼睛,眨了两次便又阖上。
许久之后,他在喘息的间隙低声道:“这是我亲你的,不算你求了我。”
她头晕目眩,眼泪汪汪的,感受到他的手都伸进自己的衣领里了!无力招架,她被一把托住,坐到了他腿上,她皱眉:“这船舱门都大敞着,若让人看见怎么办?”
“没关系,我慢慢动……”
不过好在她的乌鸦嘴显了灵,这湖中不知何时多了另一条游船,此时划到了他们不远处,上面那不识相的人正在仔细观察:“咦,阮阮你看,那艘船上的,好像是我们的好邻居呀?”
沈芳年赶紧推开了他,却来不及换个姿势了,船头一转便被对面船上的人透过舱门看个满眼。
“谢大人!谢夫人!这么巧,你们也来赏雪呀?船家,快把船再划近些!”
划近了些后,“哎呀,哎呀,非礼勿视,我的眼睛!阮阮,别看!”
……
阴魂不散,阴魂不散啊。谢昉心里这样想着,但是还是要保持微笑。
沈芳年背对着那艘船,狠狠的掐着谢昉的肩膀,恨不得把还在悠哉的跟对面周白卿挥手打招呼的他就地□□。
装作没看出来她为何生气,他还在劝着:“娘子别着急,此时被打断了,我们可以回家继续。”
“继续个鬼!”
过了多时,太阳渐渐西沉了,两艘船才再次缓缓的并在一处,只是沈芳年缩在船舱中不打算出来,谢昉一边轻轻撑船,一边同周白卿有一搭无一搭的寒暄。
“快过年了,谢府可有何安排么?”
“没什么特别的。”
“我同阮阮要回北京,到时候鞭炮火烛的,蔽舍那边还请谢兄稍加留心看顾吧。”
谢昉冷眼瞧着那船上同样包裹的严实的周夫人,倒不是不想帮他们看房子,只是想想自己当初在尚书府门口的境遇,他竟有点为这人狠话少的周家新妇担心了。
周白卿看出了他的担心,笑道:“放心吧,这段时间我可是有帮阮阮恶补过的,她聪明,总能应付那些亲戚的。”
谢昉调侃道:“我看你不适合在车驾司,倒是何去当教书先生,说不定还能挽救一帮纨袴膏粱。”
“可以考虑,谢兄若何时想要充实自己,可以随时请我去隔壁帮你补习呀,我给你打对折。”周白卿学会了和谢昉的相处之道,那就是黑吃黑。
谢昉瞥了他一眼,加快了撑船的速度,不多时便先行上岸。
回到家中,他们赶紧先换下了身上浸满寒气的衣裳,晚饭时都要端个小火炉来烘着,沈芳年的鼻头还是红了很久。
吃过了晚饭,她仍是觉得有些冷,谢昉一面笑她是得意忘形,一面怕她是冻成了风寒,严命她裹了两层锦被先行躺下。年关下,府内总是格外忙些,他处理完了一堆事情,再回屋夜又深了。
沈芳年已经睡醒一小觉,让厚被子捂出了薄汗。谢大人仔细观望了一下那红润起来的脸颊,满意的吹熄了红烛,翻身上床,正好进行白日里在船上未竟的事业。
仿佛又是在船上晃了一夜,第二日晨起,她身为女主人,还是不得不起来经心操持年下的各种事情。
今年,大同府来的邢嬷嬷不远千里赶来了南直隶,又一次代替沈家姑妈给自己已经出嫁的侄女儿送上了一份节礼。
留邢嬷嬷在府上住了几日,临走时,沈芳年嘱托道:“嬷嬷明年千万别再赶这么远的路了,转告姑妈,明年芳年会亲自去给她拜年的,若去不成,也该芳年派人给姑姑送礼才对。”
腊月总是过得快,转眼便到除夕夜。他们相依偎着守岁,心中俱是满溢的幸福喜悦。
初一,又是新轮回的开始,她不再是藏在深闺的公府小姐,变作了谢夫人,自然也要随夫君一起出门向各家同僚亲朋拜贺新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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