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伸出拇指轻轻拂去她脸颊的一点灰尘,由衷道:“你娘一定很漂亮。”
“诶,还真不是。”闻芊转过眼来对着他笑,“我娘长的可普通了,我大概像我爹多一点。”
她索性就靠在他肩上,歪着脑袋回忆,“我爹在我生下来没多久便过世了,好像是因为从小就体弱多病。我娘常说他若是还活着,村里最有学问的人必然是他……”
“有学问必然琴棋书画样样精通。”杨晋笑说,“你也算传承了精髓。”
她含笑:“算是吧。”
闻芊娓娓道来地同他说起家里的事,说起童年的时候满村的大娘都想让她给自家当儿媳妇,说起逢年过节,她家中有多热闹。
半点也没有娘俩相依为命过日子的感觉。
“我娘脾气好,我爹脾气也好,就我是个怪胎,她也不知道我这脾气是随了谁,打小就担心我会嫁不出去。之后朗许被我捡回来,她还千方百计地想撮合我们。”
杨晋带着闻芊来到了那片坟林,矮坡上杂草丛生,在这十年的空白时间里,小山大概经历过暴风和骤雨,墓碑在风雨的摧残下歪歪斜斜地扎在泥土中,好些埋得不深的棺椁甚至□□在外。
他将闻芊放在一块干净的大石上,撩袍半蹲下身,望着满目安宁的坟包,双手合十地闭目拜了拜。
闻芊在旁边看着,唇角不自觉地溢出笑意来,一直等杨晋睁开了眼才挑眉问道:“瞧你嘴里念念有词的,都说什么啦?”
他唇边的弧度勾得很好看,低垂的眼睫扫出一排阴影,偏偏就是不肯讲,“不能告诉你。”
耳畔听到闻芊熟悉的一声轻哼,“有什么要瞒着我的?在这儿躺着的可全都是我的娘家人,你和我的娘家人说话,还要跟我避嫌?经过我同意了么?”
杨晋拗不过她,再三追问之下只得妥协地开了口:“好了好了,我坦白。”
他先抿了抿唇,稍作犹豫后,目光也没与她交汇,反是望着脚下的荒草,嗓音清和,“我说……”
杨晋轻咳了下,大概在她面前这样直言,多少也有几分赧然和不自在,“我说请他们放心把你交给我,往后,我不会让你受委屈,会对你好,照顾你……”
他语气轻缓温和,叫闻芊心中无端的柔软了一下,她把上扬的唇线压了下去,咬着嘴忽然道:“那我要是,真的治不好,真的得瘸一辈子呢?”
杨晋看向她,“那我背你一辈子。”
胸腔里好似有翻涌的潮水,浪花一朵接着一朵险些从咽喉中蹦出,闻芊不易察觉地笑了笑,换上一副依依不饶的神色:“能背我的还有朗许呢,我都瘸了,怎么不说陪我一块儿瘸?”
杨晋半是无奈半是好笑在她手背握了握,“非得惦记我的腿不可啊?我瘸了还怎么养你?”
闻芊支着下巴往他脸上捏,“卖身吧,嗯……杨大人姿色上乘,在我们那条街,一晚上该值不少钱。”
他气得发笑,半途截住她的手往脑门儿一弹指,“想什么呢,胡说八道。”
杨晋起身拍了拍衣袖,“你坐会儿,我去把你娘家人的棺椁埋好,这么露在外面到底不妥。”
“好。”她顺从的点头,乖巧道,“谢谢上门女婿。”
杨晋实在想把手里石子扔过去,好容易才看在伤患的份上忍住了。
铁铲之类的物件烧不坏,他很快在角落寻到了一把,简单的做了个木杆后,便拎着走上矮坡。
小山塌过方,一个棺椁几乎快从坟地冒了出来。杨晋先简单清理过附近的杂草,往下挖了几铲子准备把棺木抬出。
棺材不知是用什么木所制,很是不牢固,棺材板已经开了,阳光甚至能照进去,他直起身打算盖棺让人入土为安,却在不经意窥见那棺中一角时,神色瞬间大变。
闻芊还在原地坐着拔草,忽见杨晋掀开了棺盖,表情凝重的看着棺椁之中——不知那里面有什么。
她尚不及开口,杨晋已抬头出声唤她了:“闻芊。”
他皱紧眉,说了句足以令人起一背鸡皮疙瘩的话:
“这是口空棺。”
闻芊双目倏忽睁大,当下敛去笑容,作势就要站起来,她忘了脚还受着伤,冷不防一沾地,疼得几乎眼冒金星。
杨晋登时丢开铲子,箭步奔上前扶住她。
闻芊咬咬牙紧扣着他的臂弯:“我不要紧,带我去看看。”
棺材还大敞在空气中,里头别说白骨,连根头发丝也没有,除了被雨水冲进去的枯草和石子,空无一物。
她抚着棺沿怔怔地瞧了一会儿,随即两个人都想起一个从一开始就被忽视的关键细节——究竟是谁,埋葬了这些人?
视线一对,杨晋很有默契地颔了颔首,飞快把其他几口露在外的棺材一一打开。
无一例外,全是空的!
他甚至冒犯的撅了几个坟包,发现泥土之下,或停放着空荡荡的棺椁,或是压根连棺材也没有,连坟都只是个表面架子。
此时此刻,暖意融融的日光斗然阴冷起来,连拂过的风都含着一股森森的凉气。
闻芊试探着问道:“会不会是火势太厉害,收捡不到尸骨,所以才只能立个碑?”
杨晋神色严肃地摇头:“不太可能。这里连房屋都没烧完,大火应该并未持续很久,人最多变成焦尸,绝不会化成灰烬。”
闻芊再一次仔细的、认真的从眼前的墓碑上扫过,全是村里人的名字,有族长的、有母亲的、有隔壁大伯的、有酿酒婶婶的。她年幼的记忆早就模糊,忘了楼村上下究竟有多少口人,但看这些碑文上的字,其中甚至有她想不起来的姓名,详细程度可见一斑。
杨晋搂着她的肩膀,尽可能平和的出声,“你再好好想想当年的经过。”
“我记得你曾告诉我,起火的那天来了几个陌生人,而当日晚上,你们三人溜出去摸鱼所以逃过一劫,可尚没回到村就被一个熟识的人带下了山,对不对?”
闻芊在怔忡中跟随他的思路将陈旧的往昔理了一遍,愣愣的应道:“对。”
“假设。”他一字一顿,郑重其事地看着她的双眸道,“我是说假设。”
“会不会有这种可能,十多年前,你的族人并没有死于大火,这些坟只不过是掩人耳目。他们为了避世,集体离开了此地,由于寻不到你们,还特地找了个人来接应……但是,那个人没能把你们带到目的地,半途便失踪了。”
明显感觉到闻芊身子因站不稳而向后颤了颤,杨晋愈发用力地将她紧紧拥住。
纷乱的旧事在脑海里交织缠绕,她一时间竟理不出个头绪来。
大火,不速之客,容貌模糊的大哥……
闻芊难以理解地轻轻摇头,“可……可他们为什么要这么做?这世道有那么险恶么?一定要避世?”
“避世,除了归隐山林不问世事之外,还存在一个原因。”杨晋沉声道,“躲仇家。”
他在闻芊发问前先开了口:“我起初一直以为,你们或许是哪个杏林圣手的后人,但适才去过祠堂我才意识到自己想错了。”
她思忖片刻:“怎么说?”
“你知道你们村的祠堂,供的是谁的雕像吗?”
上山以来因腿脚不便,闻芊没来得及处处细看,乍然见他提到祠堂,只能从数年前零碎的记忆里翻找。
“……是个老人家?好像是,我记得胡子挺长的。”
杨晋回答:“是徐福。”
“若是学医世家多半会拜扁鹊、华佗,而很少会有供奉徐福的。”
结合她此前所说的,家乡逢年过节要祭拜鬼神,但凡男儿年过五岁要通读《易经》,还有山脚下老者口中听来的仙人的传说,这些细节连成一线便只有一个答案。
杨晋深吸了口气:“我怀疑,你们是方士之后。”
第七十章
提起求仙问道, 世人总是对道士更熟悉一些, 相比之下方士就显得不那么家喻户晓。
其实两边本就有互通之处,道士始于东汉, 是方士的分支与传承, 那会儿“小神仙”的说法还比较普遍,而在晋朝后, 方士的风头就渐渐被其盖过, 以至于萧条了很长一段时间,至今都没能东山再起。
这些人,善于医术、星相、奇门遁甲、占星卜卦, 听上去的确很像那么回事。
“也就是说……他们很有可能都还活着?”闻芊回头看了一眼满山的金蝉脱壳,心里竟不知是什么滋味。
她对那些恩恩怨怨丝毫不感兴趣, 也没有萌生出要去将当年之事查个水落石出的念头。
一切到了这里就已经算是尘埃落定。
至于他们还能不能相见, 至于那段流落在外的时光和每一个想念家乡的夜晚,仿佛都不重要了。
从坡上下来时,她低低嘱咐杨晋:“这件事暂时别告诉小朗。”
藕断丝连的过去会让人背上太沉重的包袱, 他闻弦音知雅意,无声的点了点头。
把坟场恢复了原状,两人回到村中的空地上。一锅寡淡无味的蘑菇汤被吃了个精光,朗许正帮着杨凝摘了药草来给施百川清洗伤口, 他对这座遍地是宝的山格外熟悉,但凡说得出口的,就没有他寻不到的东西。
闻芊待他们忙完后才提出下山。
“村子有前后两个出口,我们方才走的是南门, 这条道在当时一般不让小孩子靠近,北门的话我印象更深些,不会再遇上机关。”
众人将火堆熄灭,一队病残妇孺深一脚浅一脚地从宁静的荒村走出来。
行至牌楼下,朗许终于忍不住驻足,万分不舍地转过头。
绿树浓荫笼罩着的村落,从他这个角度看去,好像和记忆里的没有一点偏差,所有的景物都定格在了十年前。
黄昏中会有劳作归来的人,白云下升起炊烟袅袅,所有在乎的亲人都在那里,他只要这么沿着小径往上走,似乎便能与他们相遇。
“要是楼砚能来就好了。”身侧冷不防传来一个轻柔的声音。
他讷讷地回眸,正看见靠在杨晋怀中的闻芊——这个姑娘与初见时好似没什么分别,和那双眼睛对视久了,不知不觉竟能平复下来。
“你若是真的舍不得,留下也可以。”闻芊体谅的颔首,想尊重他的选择。
朗许很认真地抿着唇冲她比划:
我跟着你。
*
深冬的寒夜,在济南城门即将关闭之前,五个人分外狼狈地出现在了暮色里。
只是过去了几日,却像有几年那么长。
济南府的锦衣卫、衙门,甚至城外的驻军全部出动了,一帮人围着千佛山脚的密道又是挖土,又是绕路,夜以继日不眠不休,谁也没料到他们居然自个人回来了。
杨老将军毕竟上了年纪,脾气虽然坏,一口气失踪两个孙儿说不着急是假的,老人家坐在正厅里整宿没合眼,一听到下人禀报,噌的就站起身,抬眼便怔怔地看见一群灰头土脸的年轻人走进来。
杨晋背着脸色发白的闻芊,杨凝扶着肩头血迹已干的施百川。
老杨家的香火真是铁打的,受伤的全是人家!
杨晋已将人放在了帽椅内,杨老几步上前,不用他开口就给闻芊简单的检查了下伤势。
“不行。”他沉着脸,冷冰冰道,“这伤我治不了,带她回房,过会儿我叫个骨科大夫来。”
杨晋在听到他吐出前两个字时,心就蓦地往下一坠,此后的每一句都让他的心沉重一分。
他一言不发地打横抱起闻芊,在前面提灯婢女的指引下来到了西厢。
热水、炭盆、换洗的衣裳早已备好,丫环得了老太爷的令,要在大夫到之前把她伺候干净,杨晋的手扣在门框上,犹豫了许久才退出去。
打发了院中哭着闹着想进去帮忙的游月和菱歌,一炷香后,那位医生姗姗而来。
看年纪他快有七十了,大约是杨老的旧相识,言行举止间看得出两人的关系很密切,连说话语气和模样都如出一辙的古板顽固。
老大夫身后有小药童背着药箱,他进门先净过三回手,这才坐在床边打量闻芊的形容。
受伤以来连日奔波,冷雨、稀粥、野菜、在山中为了躲机关乱窜,可想而知她此刻的气色不会好到哪里去。
兴许是已经有了数,老大夫挽起袖子匆匆号过脉,便掀开被衾的一角,露出的恰好是那条伤腿。
闻芊才沐了浴,小丫鬟们为了诊治方便,特地把中衣卷上去了一节。杨晋站在一旁,看到她原本修长莹白的小腿上那抹触目惊心的绛紫色,不由狠狠攥紧拳头。
“大夫……”
不等他询问,老医生已颦眉打断,“这断骨其实不算严重,若及时医治再辅以汤药调养,倒是能好个七七八八。可惜眼下耽搁得太久,淤血堆积,又影响到了筋脉……”
他顿了顿,抬眼时却见对面的女子正神色沉静地等着下文,便继续道:“我会替你重新接骨,但能好到什么程度还得看自身造化。
“所幸现在不是炎夏,伤处不容易恶化,你结结实实用些汤药,过个一两月,不出意外的话下地应该是没问题。”
闻芊紧接着开口:“那能跳舞吗?”
老大夫许是鲜少见过这么心大的,当下冷哼:“跳舞?还上天呢,有这灵丹妙药,我早给人供起来了。”
声音刚落,察觉到闻芊眼里细微的变化,杨老抬脚往他膝盖一踹,骂道:“怎么说话的,吐不出象牙来就给我闭嘴。”
老名医挨了记打,倒也不介怀,垂头收敛了一下,如实解释:“我所说的‘下地’,是指勉强可以走动,要蹦要跳是不行的,每逢雨季伤处皆会作痛,这些你得有个数。”
她靠在软枕上点头:“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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