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方很是无所谓地耸耸肩:“不会啊,她高兴就好。”
杨凝:“……”果然是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她无话可说,只好草草拱手,“那在下告辞了。”
“诶——”瞧她行色匆匆,符岳不由道,“这么晚了,杨大人要去哪儿?”
杨凝径直往前走,不过略偏了头,“我还得抓个小贼,失陪。”
上元的月色似乎素来就比平日温柔几分,她垂眸看着地上盘溪而坐的“贼”,无声的轻叹。
施百川听了先前那番话,自认理亏地开口:“哦,我知道了。”
杨凝却好像放下了一件心事,语气松快不少,“况且……如我这般容貌的,旁人应该也看不上,你不用……”
“你这容貌又怎么了!”不承想她话还没说完,施百川突然猛地抬起头来厉声打断,“我就觉得很好看啊!那些人,也不见得漂亮到哪儿去,他们瞧不上是他们自己没眼光,跟你又没关系!”
杨凝被他这反应怔了许久,回过神来时,唇边忍不住泛出微笑,“是吗?”
听到此处,闻芊拿手肘捅了捅杨晋,轻打了个响指,得意地扬眉:“看,有戏吧。”
后者若有所思地点头。
大概是才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施百川这个是字显得分外拖沓而迟疑。
“是……是啊。”
杨凝不自在地伸手在脖颈上轻抚,视线飘往别处,“不过,世人不都喜欢模样生得整齐的姑娘吗?我毕竟身上的伤痕很多。”
“才不会。”他瞬间明白过来,坐得愈发笔直了,侃侃而谈,“凝儿姐你不知道,他们瞧着好看,其实那都是脂粉堆出来的,你和他们不同……就拿闻芊来讲吧,别看她人前一副颠倒众生的模样,卸了妆指不定还不如你呢……”
躲在草丛后的闻芊龇着牙青筋凸起,大有要上前去拼命的架势:“施百川这个混蛋……你别拦我!我要撕了他!”
杨晋搂着她的腰,胆战心惊的提醒:“脚,当心脚!”
小巷子里的气氛正好,两个有着年纪差距的人相对而坐,彼此毫无芥蒂地谈天说地,一个不停的讲,一个安静的听。
杨晋费了好大力气才把闻芊说服,连拉带拽的将人抱走了,以防她再做出什么煞风景的好事来。
混乱了一整晚的正月十五到夜半时还流淌着祥和的节日气息。
不知是哪家财大气粗,在河面上放起了难得一见的“山河锦绣”,烟火在空中炸开,把原本黑压压的苍穹铺得群星璀璨。
杨晋在临河的吊脚楼顶上将闻芊放下,居高临下看着满池倒映的星河灿烂,骤然生出许多的恍惚。
他想起许久之前在扬州城外的树上看见赤足起舞的她,想起两人在慕容山庄里逃窜的模样,想起徐州的夜晚,她坐在客栈内孤零零等自己的情形……
那些场景明明就像发生在昨日,可仔细一算,居然已经过去半年了。
杨晋悄悄侧目,闻芊在焰火中忽明忽暗的侧脸仿佛施了层薄薄的脂粉,在光影的流转间有些美不胜收。
他喉头微动,忍不住靠过去想吻她的脸颊,然而还未及触碰到,闻芊却有所感似的转头,堪堪同他视线相对。
杨晋一下子就顿在了那里,鼻尖距离她约摸两三寸,是个不远不近,甚是尴尬的位置。
闻芊大约还未从绚烂的烟花里走出来,先愣了愣,随后才荡开笑颜。
她这么一笑,杨晋便莫名感到了尴尬,遮掩性地舔了下嘴唇,“我……能亲吗?”
并没等到回答,他正要抬眸,微凉的唇蓦地覆上来一抹温暖,闻芊的手轻贴在他胸膛,指尖的温度好似能一点一点的传过来,随着她唇舌的辗转而渐次滚烫。
他原本只是想亲她的脸,可她给了他一个吻。
杨晋伸手搂紧闻芊的腰,捧起她脸颊深深地低下头。
那只结实有力的小臂横在身后,着热气的呼吸激起他周身的温热阳刚,嘴里有清茶的味道,很清朗,也很干净。
闻芊一直觉得,杨晋这个人在感情上很纯粹,但也比旁人更仔细,用心。
他一旦坦白了,情绪就非常好琢磨,身体也是一样。
感受到耳畔愈渐灼热的呼吸,她放在杨晋胸口的手缓慢的往下滑,继而碰到了什么,出其不意的握住。
顷刻间,杨晋触电般睁开眼,从头到脚的汗毛全炸了起来,立马将她推开,几乎是狼狈地喘着气,用手背擦去唇边的水渍,神情也不知是惊讶还是恼怒还是张皇,脸色红得透明。
闻芊被他推了个趔趄倒也不恼,笑吟吟地坐在半步外,两手撑着屋脊凑近他,“这么不禁撩呀?亲一下就有反应。”
果然是故意的,杨晋又是好气又是好笑,索性承认道:“是又如何。”
被这突如其来的直白呛了下,闻芊抬手搭在他肩头,笑得狡黠,“你若是真想要,求一求我,叫声好姐姐,没准儿我会答应哦。”
这一句何其耳熟,杨晋一听便想起是自己在慕容山庄中了媚药时,她在耳畔挑衅的话语。
他倾身逼近她几分,“明知道你伤着,我不敢把你怎么样,还说这种话来勾我?”
闻芊扬了扬眉,“听这意思,我若是伤好了,你就敢把我‘怎么样’了?”
他轻笑了一声,答得模棱两可:“你说呢?”
她偏头迎上他视线,“那我是应该期待自己伤好呢,还是祈求自己的伤不要好呢?”
杨晋不置可否地垂首,将脸贴在她鬓角,似笑非笑地低低道,“我觉得,你可以都期待一下。”
闻芊愣了好一会儿才明白过来自己被他调戏了,颇不甘心地咬着唇,手指沿着他肩头在胸口游走,正打算要使坏,然而未及往下半途就被杨晋骤然截住。
他握着她手腕拎起来,“还让你得逞第二次,我就不叫杨晋了。”
“放手。”闻芊较劲挣扎,奈何没挣开,他一只手能扣住她两个腕子,还依旧轻轻松松,“我不玩了。”
“谁信你。”
“……真不玩了,你自己看看,我都手发红了。”
杨晋风轻云淡地支着下巴,“省省吧,今天晚上到回家前,你都别想我松手了。”
闻芊气急败坏地抬脚踹他,他没刻意躲,只找准时机伸腿把她压住,波澜不惊地在原地看她无计可施,七窍冒火。
忍不住就是有些想笑。
水面上的星火已不及之前热闹,零碎得像是洒了把磨成粉的银子,他转头望向阑珊的夜市,在心中默默许了个迟来的新年期许。
直到集市收场,烟花鞭炮纷纷平息,玩得足够尽兴了,杨晋才带着闻芊回去。
杨老爷子在后门特地给自己安了个太师椅,守株待兔似的等这俩人撞上来。
杨晋几乎是刚进门就被逮了个正着,杨老也不知哪里来的精神头,好像有说不完的话,两个人只好灰溜溜的戳在院里听了一宿的碎碎念。
正月十五一过,春季便来得愈发悄无声息。
不知几时,早起已见不到霜雪了,暖阳把枯枝后的绿意照了出来,无数的生机勃勃从泥土中重生。
闻芊成天无所事事,过着不是吃喝玩乐就是风花雪月的日子,她为了给自己找事做,不晓得从何处打听到杨晋的秘密,买了根笛子一得闲就教他。
于是,杨家下人每每路过西院,总能听到一段难以形容的曲子在天空悠悠飘荡,余音绕梁,数日不绝。
除了闻芊的体重略有增长之外,这几个月的养伤时光简直能称得上是美好了。
而与风平浪静的济南城截然相反,远在千里的京师却蕴藏一股汹涌的暗潮。
也就是在三月底,杨晋收到了京城寄来的书信。
正值一日之晨的早饭的时间,他拆开信后久久未语,一桌子的人便都把他望着。
闻芊夹了一筷子菜放在他碗中,“写什么了?”
杨晋合上信纸,闭目深吸了口气,“父亲说,有要事让我尽快回京。”
算来,他已经离家有一年了,从奉旨南下捉拿刘文远至今,在路上走走停停,一耽搁便是这么长的日子。
杨老闻言搁下汤勺,思忖着颔首,“你也该回家看看了。朝廷里那么多事,是时候替你父兄分担一些,济南不是你的家,别老乐不思蜀的。”
杨晋心事重重地嗯了一声。
似是瞧出他在想什么,闻芊伸出两指把信手抽,支着肘托起腮,“那不是正好,我跟你一块儿上京。”
杨晋闻言愣了愣,“可是你的……”他的本意是想留她在济南养伤,但还没说出口就被闻芊打断。
“去哪儿不是一样养,而且我现在好得差不多了,也没必要留在济南。”闻芊把信纸叠好,斜眼朝他一笑,“别多想啊,我也不全是为了你,京城里还有一堆烂摊子要收的。”
要去找楼砚,还要拜访白三娘,云韶府那边也得亲自跑一趟,总不能让曹老板人财两失——乐师的名额都是有赏金的。
这么一盘算,的确是有不少事要办。
休息了数月,转眼又到了该启程的时候,众人似还如醉梦里,半分没有真实感。
这回多了个杨凝跟着一同前行,闻芊干脆把从广陵带来的小厮打发走了,仍旧轻车简从。
整个上午,一行人各自窝在房中收拾行装。
闻芊的东西有菱歌收捡,自己倒是闲的没事。
她现在不需要人搀扶也可以自行散散步,杨晋不得空时,便只沿着长廊来回走动。
因为下午要启程,府里显得比平时要忙碌,东院的花园来来往往都是忙着准备马车、干粮的下人。
她在院子里站定,杨晋的房门未开,倒是朗许的大敞着,依稀能看到他在桌前作画。
闻芊心生好奇,顺手推门进去。
他好像才画好,听到声音把笔放下,冲她微微一笑。
“画的什么,我瞧瞧?”
闻芊凑到他跟前探头打量。
案几上是一副墨迹未干的画卷,白云飘渺,远山如黛,浓雾缭绕的村郭里有远行归来的人,天边的断雁迎风展翅,隔着单薄的宣纸好似能听见一声苍茫渺远的低鸣,破空呼啸。
第七四章
春暖花开时节, 一行人再次动身北上。
在济南府度过了一个冬, 前往京城的行程久远得好像都是几年前的事了,曾经向往着外面花花世界的几个小姑娘也被养懒了性子, 坐在车内呵欠连天。
北方的春天到四月了也依旧料峭清寒, 早晚的穿着简直能跨越四季的变化。
闻芊这个时候便开始为游月和菱歌的将来做打算了,眼下嫁鸡随鸡, 她短时间内应该是不会再回扬州, 如果她们俩想要留在云韶府,就必须得有门像样的手艺。
菱歌善舞,游月善唱, 但两人都是豆蔻年纪,经验少得委实可怜。
于是沿途得空, 闻芊便重新捡起那几把蒙尘的乐器, 每日督促她们勤加练习。
长期从事某一行业的人,有些习惯是已经根深蒂固的,在指点了游月二人一段时间后, 闻芊总是莫名的心痒。
她的腿伤似乎好了七七八八,除了疤痕未消,平时走路看不出有什么问题,好像蹦一下跳一下也不会怎么样, 或许再跳舞对她而言也不会很难。
就这么蠢蠢欲动了好几天,这一日,趁着马车停下休整,闻芊翻出了许久没用的银铃手环, 拉着菱歌到树林的深处去。
正午的阳光和煦,她把长裙的一角撩开,起势的动作非常慢,随着铃声晃响,足尖在草地上轻轻画出一个圆。
甫一抬脚,闻芊便感觉到久未活动的筋骨有种陈旧晦涩的气息,仿佛每一个姿势都比预料中更加艰涩难行。
她挑的,是刚入戏班时学的第一支舞。
节奏够慢,够缓,也够简单。
可她似乎还要更慢,更缓,才能把所有的动作半分不错的跳出来。
第一次跳完,闻芊独自坐在林间一句话也没有说。
菱歌站在旁边,小心翼翼搅着衣角,不时拿余光瞥她,显得颇为无措。
她年纪还小,不知道这种情况下要讲什么样的话才不会适得其反地伤到她,于是只能选择一言不发地沉默。
腿脚使不上劲,四肢的平衡和协调都做不到。
大夫说的对。
自己可能是真的没法跳舞了。
闻芊这样想。
她从十岁上下离家,带着两个半大的男孩在世间漂泊游荡,很早就成了这个三人团队的主心骨,所以一直强撑着自己不敢轻易倒下。哪怕后来进了乐坊,在三娘走了之后,也是她独自挑起大梁,十年来肩上的担子一直很重,从未松懈过。
自打接触了音律,闻芊便习惯于将所有的情绪都宣泄在舞蹈和乐器之上。
琴曲虽然悠扬动听,但她更喜欢跳舞时的感觉,能够平心,静气,返璞归真,一场下来,好似脾气都温和了不少。
可眼下,她发现身子再也无法同往日一般轻盈,突然就有些难过。
“这件事,暂时别告诉杨大人。”
闻芊叮嘱完了小菱歌,照例若无其事地回到马车边。
她没有谁可以倾诉,也没打算向谁倾诉,仿佛有点固执,又有点无所事事,日复一日地练这支舞。
如果用江湖上那一套来形容的话,闻芊现在很像是武功尽失的上代武林高手,招式尽管都还记得,然而却没有内力的支撑,一掌打出去绵软无力。
由于是为初学者所编排,这舞简单得像是街边随处可见的童谣,乏善可陈,哪怕丢到人群里当街表演也不会惹人侧目。但她眼下的身体承载不了太高难度的动作,索性就没有再换。
也不知道为什么,在这段暗无天日的日子里,闻芊有种自己回到了十年前的恍惚感。
那些缺少变幻的舞步好似平静的汪洋大海,温和地容纳她一切的消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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