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婆做到这个份儿上,高据也是没有怨言的。想接姐姐回来的时候,却遇到了难题。第一,他姐不愿意;第二,他娘不同意。
他姐的想法简单:离婚了,回娘家,不就又回到原点了么?
他娘的想法也简单:当初同意女儿早早嫁掉,是担心越拖财产越被侵占,女儿剩下的嫁妆越少。接回来,嫁妆回来了高家了,又要被人占便宜了。这次嫁的人家知根知底,公婆心疼叫她管家。再嫁,就是高家男性长辈说了算了,亲爹都能看走眼,族里给她嫁什么人,那可真就不好保证了。再有,族里有个张氏,守节得了旌表,女儿要离婚回了娘家,族里逼死女儿也未可知。还不如留在婆家呢。
综上,两个女人不答应,高据一个少年,拗不过她俩,只得另谋他策。左思右想,只有让高家完蛋了,母亲和姐姐的顾忌没有了,才能将姐姐接回来。他还年轻,他姐姐也不过比他大上三岁。他爹能吃的苦,他也能吃,他爹能挣的家业,他也肯去挣,哪怕不如父亲,也不会再叫自家人受罪了。
如此,江先生对他的不喜转化为了同情,琢磨着怎么为他说几句话。
高据见二人都不开口,不由急了:“我还可揭发……”
谢麟摆了摆手:“不必。你做得已经够多啦,再揭发,对你不好。”
“可是家姐!”他姐要是被那个败家子打死了,一切还有什么意义呢?
江先生主意多,主动说:“令堂病了,去接令姐回娘家看看吧。府城赁间房儿,就近看好大夫。等事了了……”
高据眼前一亮,这主意他也想得出来,只是不知道官府的打算,故而不好谋划而已。江先生这话,就等于向他透了底儿,高据欢喜得紧,脸上也有了少年该有的朝气:“谢先生指点。”
江先生戏道:“谢先生在那里呢。”
这话,高据就不知道如何接了。
谢麟重新打量了一下高据,问道:“你书读得如何?”
高据心底涌上喜悦,旋即又冷了下来,苦笑道:“并不擅于此道。”
“高氏不读书?”
“读的,这个倒没很亏待我,只是……小人无心读书。也曾想,读出个名堂来,好叫人不敢欺侮,委实不是那块料了。”
江先生心头一动,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先接了令姐出来吧。”
高据犹豫了一下,道:“家父留下的产业已经不多了,城中只有两间偏僻铺子,三间浅屋……就在府衙后街上,是要搬过来的。”此外,他母亲名下还有二十亩薄田,因是在嫁妆单子上的,倒还保住了。除些而外,就是他姐姐的嫁妆了——这个估计要得回,不过他不打算全要,拿回一部分,另一部分给亲家,权当谢他们照顾自己姐姐了。
江先生笑道:“不错不错。你说学业不甚好,毕竟读过书,可会写会算?”
高据隐隐有了点猜测:莫非是知府要我代他经营?这倒也好,看来他们不是刻薄的人,我正要借官府之势。当即点头:“是。家父便善经营,小人也……”
江先生道:“先办你家里的事儿吧,办妥了再谈。”
高据也不着急问,看谢麟点了头,躬身一礼,悄悄退下,自去办他的事情不提。好在高家人心惶惶,病倒的也有人在,他也混在大众里,雇辆车,将母亲送到府城“就医”。他母亲不全是没有主意的妇人,见高家这样,不好意思地说:“过阵子,可以将你姐姐接回咱家来啦。可惜了,与亲家没这个缘份……”
高据当时不答,直到了城里,才说:“我这就去接姐姐。”
高母且笑且哭:“是我不顶用,有你爹在时,也说我是精明会管家的娘子。你爹去了,就只能受人欺负,也泼不起来。老天开眼,你们都好好的,就好。哎,咱们先寻个泥瓦匠,将房儿收拾了,新模新样的,等你姐姐回来。”
母子俩商量着日后的生活,高据讲了自己的打算,收拾旧铺子,做他爹做过的老行当等等。高母提出自己还有些首饰,可以先当了做本钱,等儿子挣了钱再给她打新的。
十分快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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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厢,江先生被谢麟的眼神儿看得发毛:“干、干什么?”
谢麟道:“先生很热心呐。”
江先生搓搓手,原地踱了个圈儿:“这个,东翁您看,我那个儿子,傻乎乎的……”
“想收个学生?”
“哎~”
“看着再放心些,还招个女婿?”
“哎~不不不,都是先想想。您看,这年头,聪明人呢,都读书做官儿去了。想找个不读书做官儿的,难呐!傻子呢,谁爱要?他不爱读书,可是聪明,手段狠,有心计,胜在心地还不错。像我,哎,这就是缘份呐!”
谢麟想了一下,缓缓地道:“尚可,还要看看。”
江先生堆起前所未有的甜笑来,谢麟一阵恶寒:“干、干嘛?!”
“那,能求娘子件事儿么?”
“做什么?”
“就在府衙后街上,帮忙照看一二呗。他家有女眷,我一中年男子,不大好……”
谢麟道:“你与娘子说去。”
江先生看他,他也看江先生:“我惧内。”
江先生憋得双颊都鼓了起来,谢麟心里偷着乐。江先生也知道谢麟就等着看他吃一回瘪,有事儿求程素素一回。索性放赖,就坐在书房不走,等程素素过来,还给了谢麟一个“走着瞧”的眼神。
谢麟醒觉了起来,等看他如何作派。
程素素到了书房,就看到江先生也在,惊讶道:“是我来得不巧?”
江先生摇头晃脑地:“正与东翁说一件奇事。”
程素素便问:“什么事?”
江先生添油加醋,将高据的事情讲了出来,重点讲他姐姐如何之苦,做弟弟的又怎么为姐姐着想,极言大家族之恶。程素素很久没有听到这么精彩的故事了,问道:“这个高据还真有点意思,就要搬到后街上住了?”她看过好多打脸爽文,高据就是个爽文开头啊!
谢麟踱了过去:“咳!咳!”
江先生很满意程素素对高家感兴趣,忙说了:“在下想再考较考较他,收他做个学生。这个,在下家眷没带来,能否劳烦娘子照看一二?”
程素素明白了,这是要拉拢一下人才。当即应允:“好,我过两天就亲自去看看。哎,他姐姐什么时候过来呢?”她对高据的姐姐也挺佩服的。
谢麟低声道:“你什么身份?这么热切,反常即妖,绷着点的好。”
程素素收敛了表情,道:“不错不错。我先叫富贵派人送点东西过去,过两天等他姐姐来了,我再悄悄过去看一眼,也不用带多少人,就顺便夸一夸江先生。不就得了?他的母亲和姐姐,我得亲自看看合不合缘,要是都合上了,以后都是自己人了,我以后也多了些说话的人。”
江先生兴奋地道:“谢娘子啦!”
谢麟道:“当然是谢娘子。”
江先生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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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素素第二天就派人去看着后街,看雨是见过高据的人,一见他来了,便缩回后门,回来递消息。张富贵再带人,往高宅去。高宅不大,三间正房带院子。许久不住人,有些朽败了,因在府衙后街,倒没进个乞丐落脚的破窝。
高据带来两三旧仆,正要洒扫房舍,张富贵便到来。
高母吓了一跳:“大郎,怎么……”
高据微吃一惊:“大管事?”
张富贵笑道:“哎哟,可等着你们了。娘子昨天听说了府上的事情,就说,孤儿寡母这般坚强,不容易。听说府上要搬来,叫来帮忙收拾暖宅呢。昨天我就来看过啦,这房子虽有些朽坏,可底子结实,略修修就能住啦。匠人也雇下啦,家具、用具也都带来啦。”
高母颇为惶恐:“这如何使得?哪值得娘子这般关怀?”丈夫在日,她也见过些世面,见这家具虽不奢华却也做工精良,物件都是新的,米面果蔬肉食也是新鲜的。冬天鲜菜比鲜肉还难得呢。
张富贵道:“娘子说,要是只会哭着被欺负,也就罢了,谁个也没心思做保姆。自己个儿不肯认命的,才叫人欢喜。”
高母感慨万分,又觉得这话略有些怪。唯高据心知肚明,心道,这位娘子倒可算是知己了。客客气气谢过张富贵,又要送茶钱。张富贵笑着推辞了:“知道小郎君不是憨人,不过府上这样,我再要你茶钱,就不合适啦。收拾好了,赏碗水就是了。”
于是一起动起手来,府衙赏得厚,匠人做活计也是飞快,边做边说:“不用大修,换些朽掉的小物件就行。”
太阳落山,小院里枯草除尽,水井架上了新辘轳,室内粉饰一新,配上新家具,俨然是个新住处了。旧有的破纸朽木头,都折了当柴火烧了。高据烧了一壶热水,泡了好茶来请张富贵喝茶,又要留饭。
张富贵喝他半盏茶,笑道:“还得回去复命呢。娘子的意思,待令姐回来,知会一声儿,娘子倒想来看看的。”
高母连说:“这怎么敢?该我们去磕头的。”这会儿她也猜出两分来了,必是儿子做了什么入了府里的眼,才拉了他们一把。
高据按下激动,心道,看来府衙是想接着用我,真个能为知府效力,重振家业便快了。若无靠山,单是高家那些族人,就是个麻烦,一个姓儿的,他们过得不好了,要上门来,帮是不帮?帮着,恶心!不帮,风评不好,做事就要受阻。
也说:“该小人往府衙去的。”
张富贵笑道:“听我一句劝,府里说什么,你们照着办就是了。”
高据便道:“是。”
第二天便将他姐姐接了来,高氏的公婆点完了头,还说:“高家那事儿我们也知道了,有什么要帮忙的,只管说。那个畜生又翻墙跑了,你们到了城里遇到他,千万别理会他。”又包了一包钱给高据,怕他求医问药不凑手。
高据一一接了,一字不露,接了姐姐,一路往城里去。高氏还问:“阿娘怎么样了?”高据道:“都好,你去了就知道啦。”到了府衙后街,高氏焦急地寻母亲,迎头见到高母扶门等她,问道:“阿娘病着,怎么还出来?”
高母一道抹泪一道笑:“我是想你的病,你就是我的药啊!”扯过女儿来,到了房里,慢慢与她说。高据撩开帘子出去,自请了个郎中来给他姐姐看伤。高氏已知前因,伤感地道:“婆家只有一个人待我不好,旁人……”
高母摸着她身上的血痕,低声道:“我可只有一儿一女了。唉,得赶紧写帖儿,给府里送过去,看府里什么时候答允咱们去磕个头。”高氏道:“不错,难得有个靠山了。那边家里就算有在京城读书的,能高得过状元去?”
这也是母女二人不得不忍耐的原因了——高据聪明,读书考试是真的差了点火候。他作诗的水平,是比程素素还要差八个谢麟的,只此一条,就将他拦在了科考门外。民不与官斗,富不与官斗,高家眼瞅要出官儿了。
一家人写好了帖儿,又写封信回高氏婆家,道是多住两天。
程素素接了帖子,便想,人家骨肉团聚,总要给人个时间,自己就不好在这个时候去刷存在感了。决定第二天再去看看,就带张富贵、小青外加一个带见面礼的老婆子。
第二天一早,用过早饭,谢麟坐堂问案,程素素就简装自后门出去,围观“将要逆袭的人生”。
张富贵先前来过,高宅守门老仆打开门一看,便将几人迎了进去:“大郎,昨天的大管事来啦!”
高据与母、姊一齐出来,高母先发现不对了——对面这小娘子的衣着,看着简单,看料子、看那簪上的珠子,就知道不一般了!张富贵也证实了她的猜测:“这便是我家娘子了。”
母女二人都惊喜,又有些无措,高据还勉强绷得住,眼睛瞅着自己的鞋尖儿,认认真真一揖,也不敢抬头再看。
程素素也不好盯着他死命瞧,好在如果合适,他以后做了江先生的学生,倒可多仔细打量了。只是不知道做了江先生的学生,他要怎么逆袭哩?口里却说:“知道府上现在多事,我便想悄悄的来,帖儿也不递,免得惊动了,岂不是添乱?”
高母忙请她进屋里坐,且说:“多亏娘子关怀,不然这屋子还住不了人呢。”
程素素坐道:“谁还没有个为难的时候么?”
到上首坐下了,高母陪坐,高氏与高据都在下面站着。程素素道:“昨天听江先生说起府上的事,也是感慨。面子上的话,就不多说了,说什么感同身受都是骗人的,自己没经过的事儿,说再多也是隔靴骚痒。我就一句话,只管在这里安心住着,你们不犯事儿,谁犯你们,还有我呢。”
说这话的时候,程素素并不知道,她很快就得兑现。只是很热心地给高母、高氏发料子:“过年的时候,官人故友打京里送来的,我看正好。”
高母忙说:“这如何使得?这般好东西,该府上留着。”
“还有些,我们又穿不完,还等旧了、样式不时新了再给人不成?那不是埋汰人么?”虽说百姓不好穿绸缎,实则到了这个时候,有钱的人家悄悄地穿,只要不是太寸的场合,都没人太计较。只不过很多人家穿不起罢了。程素素挑的这些料子,虽是绸缎,却没有太过份的花纹,样式倒素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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