守孝的院落比府邸小了很多,也不必在府里乘车坐轿,从老夫人处至谢麟处并不算远,步行即可。正房前后两进,谢麟居前,程素素居后。
谢麟显然是在等着赵骞,他的正房就摆满了书籍,也不单设书房,五间房间一气呵成,只在最里面隔出一处小小卧室,余者书山字海。谢麟正坐在正中明间里盘膝读书。正房的布置颇有古意,地上铺着草席,家俱很矮,谢麟穿着厚袜,坐在一张厚厚的坐席上,发不束冠,衣麻衣,宽袍大袖,倚一凭几观书。
赵骞心里暗赞一声,面上不动声色,来与谢麟相见。谢麟丢下书,起身相迎。程素素眼看着这两个堪称虚伪教科书的家伙你来我往。赵骞赞叹式地夸奖谢麟:“少时读书,不知‘美姿仪’三个字究竟是何等模样,今日终于是见到啦。”
谢麟一脸诚恳:“先生满腹锦绣,正要请教。”
赵骞蹬掉鞋子,随谢麟进到屋里,两人对坐。程素素在廊下道:“人已带到,你们慢慢聊,要什么小菜?”谢麟道:“你给什么我吃什么。”程素素一笑而去。
两个虚伪的人坐在了一起,赵骞也想实在一些,谢麟也想赵骞为己所用。不幸两人都是比较虚伪的人,碰到一起也很难虚伪得起来,说话依旧是打官腔。谢麟道:“先生辛苦了,祖母所托之事,还望先生体谅。”
赵骞道:“是某份内之事。”
你来我往推辞客气了许久,才由赵骞进入了正题:“方才观老夫人的气色,看老夫人的言谈,似乎是将老相公的遗当作她自己想要看到的光景了。”
提到谢丞相,谢麟就不开心,但是在赵骞面前,他的脸上却堆起貌似真诚的担忧来:“不知阿婆想要我们做什么呢?”
“是在下的想法,”赵骞也是一脸忧色,“老人家总是想一家和睦,人丁兴旺,子孙有为的。”
谢麟皱眉:“这一时之间,要如何做呢?”
赵骞便显出他比石、江等人老辣的地方来了:“再过几天,族里就该来人祭老相公了。又正值大比之时,不若将族中年轻子弟聚一处,唔,便在此处我看就很好,院子里搭个棚子,一放,学士为他们讲讲道理。就在这里,屏风隔起来,请老夫人端坐帘后,看一看这满堂儿孙,如何?”
MD!你也太狡猾了!谢程江石等人,只想到利用什么考生学子,赵骞是连谢家人都不放过。他的安排又更顺其自然,还为谢麟刷到了另外一个好名声——体恤祖母。
赵骞还在解释:“正在孝中,聚众取乐是极不妥当的,倒是读书讲学很合适。日后必能传为佳话。”说着,还将谢麟上下打量了一回,满意地点点头。表示很合适。
此事谢麟完全不需要再问其他任何一个人的意见就能确定,赵骞的主意很好,完全可以这样办。并且招徕学子还需要各种策划,要做得不着痕迹,他还天天出去蹓自己。到了赵骞这里,只要谢麟一封信就可以办得到了,甚至不需要单独写信,只需在应答族人来拜祭谢丞相的往来书函里提上一句“为安祖母之心”,就水到渠成了。
不服都不行啊!
赵先生上辈子大概是属蚂蚁的,见缝就钻。不过是与林老夫人见了一面,寡妇思念丈夫念叨几句,就叫他给抓住了把柄。赵骞讲完了他的建议之后,还很谦虚地问:“学士看,可有什么不妥之处么?”
并没有!
谢麟不是不知道轻重的人,咬咬牙,很是恭敬地一揖到底。赵骞忙伸出双手将他扶住,感叹道:“学士何须如此?想当年……唉……”谢麟小的时候,赵骞也不是没逗他玩过,真是造化弄人。
两人看似言归于好,赵骞便请谢麟先将讲稿准备好。谢麟自信地道:“这倒不难,我正在写心得。”
赵骞道:“还乞一观。”
谢麟取了一叠文稿来,字迹工整却多有涂改,显是十分用心琢磨。赵骞学问尚可,叫他自己治学或许是不行,看看文章还是能看出好坏来的,看完之后问道:“学士这是要注《论语》?”
“不敢,”谢麟谦虚地说,表情却没有那么谦虚,“先生还是唤我表字吧,听着顺耳。不过是写些心得,至于能不能注成,还要看以后。先生之意,如何?”
赵骞大摇其头。
谢麟心道,你的学问我也不是不知道,说差当然也不差,然而你若学问好,早出仕了呀,你摇的什么头?口内问道:“是有什么不妥么?”
“太妥。”
“这是何意?我自以为学问不坏,可也不至于好到过头吧?尤其《论语》记圣人之言,哪有‘太妥’的?”
“不是这文章太妥,而是拿来讲,太妥。”
“还请细言之。”
赵骞说出一番话来,令谢麟也不得不佩服他,赵骞道:“样样妥贴,将话说尽,别人还说些什么呢?没有争辩,就不能令人印象深刻。譬如做人,正人君子固然令人心折,然而!若小小有些特色,是不是更令人亲近?能吵得起来,才能热闹起来。芳臣,太好,就是太容易令人习惯,习惯了就容易当成寻常,容易厌倦,不够吸引人。就像美人脸上的伤痕,有那一道,比没那一道更让人记得住。若不肯低了学问,就只讲一半,包袱埋在后面!退一步,海阔天空。”
说着,将一整篇的文章数了数页数,抽掉了几张,其余的交还给谢麟:“就讲这些,一次讲那么多做什么?想要知道,再来请教呀。”
谢麟恍然!以退为进,还可以这样搞!
赵先生果然是块老姜,江、石二人比起赵先生来差的可能就是那么“退一步”,而孟章宁愿自己退一步,也不肯让谢麟受挫折。
弯一弯腰而得一赵先生,这腰弯得很值,谢麟又弯了一下腰。
第180章 都是套路
“谢氏会兴旺下去的, ”谢侍郎语中有无限欣喜之意, “我这便召集族中子弟, 不管别人,我这里阖府上下,是必要去的。”
说罢,便抬脚往书房里去,亲自修书一封与谢麟, 言道谢麟之孝义无可挑剔,诵读诗书本是谢家的传统,这样做既全了人情, 又合了谢氏耕读传家的祖训,他是必定大力支持。
略有些潦草的字迹反映出了谢侍郎此时飞扬的心情。写好了回信交付来人, 谢侍郎再细细赏玩谢麟送来的贴子, 吃吃地笑了出来。
大家族内有各种争斗是真,有家族的庇佑、以血缘为纽带聚集起一大群人来彼此扶持也是真。他的儿子谢理便得益于此, 这般出身的大家子, 出仕不是最困难的,如何走好仕途才是问题, 尤其是最初的一段路。谢理有谢麟的扶持,跟了上了组团建功的大潮流,第一步就走得不错,这便是家族的好处了。
谢侍郎当然希望整个家族好起来。
原本谢侍郎以为, 自谢老丞相过世之后, 谢家要略消沉些日子。谢侍郎是有自知之明的, 家族之内,他或许可以因为目前官职颇高、辈份也不低,能够拿不少主意。但是,一个家族是否兴旺不止是看对内,更多的是要看对外,他连尚书都不是,进政事堂的希望也不大。整个谢家,是要暂离那个最顶尖的圈子几步的。
以人才层次而言,是差不多一代人的时间,虽然不会脱出了大圈子,小圈子总要差一点。若是谢渊还在,情况就会好很多,可惜他死了。谢麟毕竟年轻,谢丞相在时,容易衬得谢麟身上的孩子气明显,即不够成熟,需要谢丞相给他拦着才能不犯错。
没想到,谢丞相不是谢麟的磨刀石,却是他的剑鞘。老人家一旦故去,谢麟的锋芒就显露出来了。
“能省十年。”谢侍郎默默地算了一下,不用一代人的时间,以谢麟目前表现出来的素质,或许不用等一代人的时间呢。
真的是太好了!
状元讲学,若只是听那么一两次课,就是个噱头。要长久的、收作学生的,才是有价值的。像谢麟当年经常往族学里去刷脸,大家是很欢迎的,如今这般聚集全族,只为安慰老太太,是谢麟欠大家一份人情。
谢麟却又做了另一样安排,并非他登坛宣讲,而是以“族人难得一聚,借此机会,各抒己见,辑录在册”的形式,以“家族盛会,祖母旁观”来定性。说明这次的讲课并不是逗老人玩,而是实打实的各展其才。
这一手玩得就很漂亮了,无怪谢侍郎要高看他一眼。无论哪个家族,有这么一样极高雅的、有极高文化修养的盛会,都是值得称道的。
谢侍郎傻乐了一阵回过神来,尴尬的咳嗽两声,站起来踱步,思索着如何游说几位族亲。到得约定的日子,谢侍郎已将全族串连了起来,精选了族中十余名学术上有些水平的子弟作为到时候可以与谢麟讨论的人,其余人只得旁听而已。长辈们在一边作个品评人。
一切准备妥当,便等着演一出好戏了。
此时,谢侍郎并不知道谢麟还有建书院的打算,只是遗憾——可惜这样的事情不能经常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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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芳臣,到时候一定要压住了。”赵骞一个劲儿地叮嘱,他从来不担心谢麟会表现得不好,就是怕谢麟表现得太好。到时候要是话全让谢麟一个人说了,别人无论怎么开口三句话就被比下场了,这就冷场了!
毕竟不是当成上课来办的,是当成讨论来办的。
谢麟道:“我明白的。”
事情不大,同赵骞参与过谢丞相政务上的谋划相比,这就是毛毛雨,却是赵骞正式公开地加入谢麟一方之后策划的第一件事,他的心中竟然泛起了久违的激动。扇子也不提了,搓手的频率也高了一些。
孟章也在踱步:“哎呀,这么多的人都要安排好了。”
谢麟道:“娘子已经作了安排了。”
石翼看不出不妥来,静默不语,江先生内心焦虑——空降一个水平很高的人抢饭碗,这感觉真是太不好了!江先生的步子也潦草了几分,没话找话地:“要怎么传出去呢?街头巷尾的闲谈,恐不相宜吧?”贩夫走卒与史经文章很不搭,传话的人目不识丁再传错了,以讹传讹就要闹笑话了。
赵骞温柔地说:“不是有书坊吗?自家人的文章,放在自家书坊里结成个集子,各家发一本,也是雅事。”书坊办谢家的事的时候,就是不要钱的,图的是一个方便。
江先生有些急切地道:“要多印几本以防有瑕疵本子不好看,对吧?”
赵骞笑道:“正是。”
几人将步骤再对一遍,觉得没有问题了,江先生提议:“娘子那里不知道准备得如何了,可否请来核对一下?”
谢麟道:“这是自然。”
江先生有他的小心思,昔年的事情,都随着谢丞相的亡故而淡去了,赵骞与谢麟的关系有了极大的缓和,更重要的是,谢麟需要赵骞的本事,就不会疏远赵骞。而江先生自己与程素素很熟,相处得也算不错。既来了一个比他接触的层面更高的赵骞危及了他的地位,不若拉来一个老板娘,自己多一份助力。
赵骞一点反对的意思也没有,眉毛也不曾动一根,江先生一拳打在了棉花上,颇觉无趣。石先生看在眼里,不动声色地瞥了江先生一眼,江先生顿时老实了。
程素素被请到前堂的时候,就察觉到了这几个老男人之间古怪的气氛,与谢麟对望一眼。谢麟道:“那是那件事,准备得如何了?”
“嗯,差不多了,先瞒着阿婆。到时候立起围屏来,请她老人家后面坐着。唔,我想的是娘子们若想留下围观,也不是不可以,只是不可交头接耳,不能戏笑,只怕不能令行禁止。”
谢麟想了一下谢家女眷的组成,也有些犯难。谢家是个大家族,既有丞相,也有平头百姓,女眷们的素质也有参差。听得懂的来听,谁也不会拒绝,听不大懂又爱表现喜欢戏笑的就是来砸场子了。
赵骞也知其意,开解道:“不好厚此薄彼的,娘子奉老夫人来听,请三夫人、四夫人接待女眷就是了。”
程素素有些惋惜,谢府女眷里其实有几个颇识诗书的,但是事有轻重,点点头:“也好。”其余管待茶饭等事,便不需要与他们多言了,只说了分派好了任务,各有职司,不会混乱。
到了这一日,城内的族人往城外来,拜祭了谢丞相,又为墓园里安葬的祖先扫一回墓。程素素便安排了人,引他们到别院里来歇息、管待茶饭。安静地用完了餐,谢麟便说:“丧中不宜歌舞取乐,枯坐委实无趣,满门书生,不若讲书以自娱,如何?”
谢侍郎便先响应:“妙!正得其宜!”
谢麟又说:“祖母前日对我说,你祖父在时,以族中子弟为念。想请祖母帘后评断,不知可否?”
族中老人皆说:“善。”
谢麟便作了个手势,仆僮们上来撤掉残肴,引生往正堂去。程素素得了信号,去请林老夫人。林老夫人今日又感伤一回,略有些倦,饭也不大想吃。程素素说:“他们那里聚在一起儿讲书,请您过去看看族中子弟。”
“我一个老婆子,凑这个热闹做什么?”
程素素弯一腰,柔声相劝:“官人听说您上次讲,阿翁生前最担心家里人,就找个由头将大家聚在一块儿给您看看,大家都好好儿的。”
“你跟他说这个做什么?”
被老夫人责怪了,程素素也不恼,依旧轻声细语的:“是他的意思,您的事儿,没有小事。”
林老夫人心中一暖,先受不住了,落下泪来:“他看好这个家就是了。”
“来嘛,我也想看看他如今讲学是个什么样子。”
程素素连哄带骗,将老夫人拐到了正堂。
那里,室内布下了许多厚厚的坐垫,一派古风,人人都觉得自己成了风流名士,纵然早已得到通知有所准备,身临其境仍不免惊诧激动了一把。两边立着屏风,后面环佩声响,想来是老夫人来了。
谢麟让谢侍郎等前辈上面坐,众人皆说:“我们只听,你是此间主人,学问又高,还是你来主持。”各人叙了座,谢麟命人拿了只小坛子来:“学无先后,达者为先,今日不论资排辈,拈阉定序。” 却又使讲学这严肃的活动带上了几分活泼。谢麟又“随便”抽了一本书,请老夫人随手翻页起头,由诸生引申阐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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