戚常远本是这孟绥皇后的嫡子,可前几日,母后被奸人所害,失了性命,而父皇却在第二天便另立了新后,决绝至此。有人趁新后赐封大典之日将他丢在马车中带出了皇城,任他在野外自生自灭。他本想着在如此严酷的天气里,自己也许很快就能和母后团聚了。
可他却没想到,半睡半醒之间,自己却瞧见了一张宛若冰雪般绝世出尘的面孔。那人微微歪头瞧着自己,然后叮铃出声,似潺潺清泉缠绕在人心尖。
“你这孩子,可愿跟我回无妄山?”
无妄山……
他听过这个地方,可是却没想到,这里还有那个会让自己一生魂牵梦绕的人。
醒来之时,他已经回到了自己的寝宫,经过这么惊险的一遭,父皇专门派了禁军前来守护,后来世人都道,这七皇子天赋极佳,深得皇帝宠爱。可他们谁都不知道,他心底却在想,为何当日那人没有将自己带回无妄山?
母后的遗愿是希望他有朝一日,龙飞在天,不需再受他人迫害。所以他勤奋多年,直到二十岁那年父皇将他派到了无妄山。还记得断仙崖上,那人衣袂蹁跹,将独属于他的木剑慎重交到他手中,戚常远满心激动地抬头,唤了声“师父”,可他面前的那张面孔清雅依旧,却淡漠地出奇。
她不记得他……
虽然清楚这个事实,可他还是忍不住落下两行清泪,若是不记得,也好。
他可以重新告诉她,戚常远爱上了季月琅,早在很久之前,就爱入骨髓,再难剔除。
四山的首座皆会在到期日前将自己心中的最佳候选人封在信笺之中,然后借一只白鸽,千里送达皇帝跟前。
后来的戚常远才知道,月琅她选择了他的三哥,戚常炜。那一瞬间,他如坠冰窟,只是因为父皇同时宣布,无妄山首座季月琅多年来为国尽力,理当尊之,遂将其赐婚孟绥的准太子。
孟绥有个规定,为避免国乱,未当选的皇子需在半月之内起身赶往边城农桑,且不经宣召,永不返京。在孟绥,帝王家的富贵只有那须臾二十年华,然后便将青春封存在塞外满天的风沙中,苦守到岁月的终点,直到被世人永远遗忘。
收拾行李的那一刻,戚常远满心只有一个念头,他要带她一起离开,哪怕天涯海角。
他什么都不怕,却只担心,她不爱他。
近日千荥城内热闹地紧。
街坊邻里无不讨论着一件稀罕事:话说昨个儿这千荥城来了个江南女富商,此人豪气冲天,二话不说地便将那濒临倒闭的望江楼重金买了下来,还大肆开工翻修了起来。
更甚地是,那被镇北侯府强势掳走的望江楼头牌,洛扬春洛美人儿,不知何故,竟被江小侯爷派人八抬大轿地送回了望江楼。
又据知情人疯传,说是那望江楼还不知死活地纳了淮南王府的两名仙女似的丫鬟,可见这新老板背后的靠山。
因此,望江楼再次成了人们茶余饭后的谈资,可偏偏这望江楼近日却又并不接客,只让人在门外张贴了告示,说是望江楼准备在年后上元节当晚开张,并由新老板亲自排演歌舞。
一时间,望江楼新老板成了众人纷纷猜测的对象,千荥城内的公子们亦开始有意无意地自望江楼门口探头瞧瞧,皆是纳闷这女富商到底是何模样。
此时,那淮南王府两个所谓“仙女”似的丫鬟正委屈巴巴地跪在常乐跟前,常乐长裙下套了两层棉衣,此时坐在茶桌前怒目瞪了一眼面前的两人,小脸红彤彤一片,还顺势摇了摇手中的圆扇。
“你你你,你们是想害死夫人我吗?!”
见常乐果真气了,棉儿连忙一手点上芊芊的额头,不轻不重,“你看看你做的好事!我都说自己是要回家了,你为何偏偏又要跟过来?!”
芊芊见两人都在指责自己,遂鼻头一酸,小嘴一瘪,急得落下两滴泪来,“夫人,您没有回府,芊芊自然着急,我和棉儿求了冬霆多日,他才松口说是夫人回了望江楼。芊芊想着,夫人在哪儿芊芊就要在哪儿,所以便一路跟着棉儿过来了。”
常乐一抚额,“夫人我不怨你跟过来一事,只是你跟便跟罢,为何还要乘着那辆拉风的淮南王府专用的马车?”
芊芊不由辩道:“车夫只是见外面天冷,所以来送送我,送到门口马车不就走了嘛?”
常乐猛地憋了一口气,只想揉一揉这孩子浆糊似的脑袋,却听芊芊又嘟囔一声,“这还是王爷特地让给芊芊用的呢。”
常乐脑袋中不由轰轰炸响,宋祁!
何谓阴魂不散,这便是!!
常乐还待发威,便听棉儿忽地“呀”了一声,然后忙从腰间的荷包中取出一个物件,献宝似地递到常乐手中,“夫人,这是王爷委托我交给您的。”
常乐定睛一瞧,心中忽然五味杂陈,一股酸涩之感自胸口涌起,直冲眼眶。
在棉儿手心好生躺着的,便是那日被和玉公主拿去的玉扳指。原来那一夜,他是回去向和玉公主讨了这个东西么?而她却不告而别,误会了他的好意。
作者有话要说: 本文预计四十章左右完结,作者菌最近工作量过大,更新有时会略慢,感谢各位小天使耐心等待。作者菌下一篇文为《年少微凉》,小果子与路晨同学的青涩初恋,单纯美好,微虐预警,自备纸巾呦。
☆、除夕前夜
明儿个就是大年三十了。
常乐倚在望江楼二层的侧窗边儿上,微微叹了一声,算一算才发现,自己在这千荥城已然呆了大半年的时光。她也不怕旁人笑她酸腐,如今望着窗外月满中天的景象,不知为何,心底那股思乡的念头便似潮水般汹涌而来,将她的理智无情掩埋,击溃。
千荥城的雪下得格外频繁,前几日才刚刚有些放晴的迹象,今日就又飘起了纷纷扬扬的鹅毛雪,此时窗子半开着,夜风卷起几片雪花,落在常乐的鼻尖,常乐只轻轻闭眼,丝毫觉不出寒冬腊月的阴冷潮湿,有个身影似乎逐渐自虚空之中浮现在她眼前,那人青衣长袍,长发飞散,似乎在冲她微笑,可那笑中却又满是伤感……
“夫人,您是不是想王爷了?”
一道小心翼翼的声音传来,伴着窗外呼啸而过的风声,莫名有种残酷的温柔。
常乐一怔,宋祁么?
探出手来抹掉眼角的泪花,常乐凝了丝笑,转身拉过芊芊的手,望着芊芊如今素衣木钗的打扮,还是忍不住叹了一声。年关将至,望江楼的伙计们大都回了老家过年,但是楼中的姑娘们却多是孤苦无依的人儿,常乐一个不忍心,便将宋祁之前套在她手上的翠玉镯子拿到城东的永安当铺给当了,一来是为姑娘们置办各式衣裳首饰,二来也是为了翻修望江楼,添置重新开张所需的物件。常乐再三叮嘱那当铺老板,说是自己上元节一过便可将镯子赎回,切莫将它卖给旁人。
为了节约一些开销,常乐最近都着些淡静的素衣,平常无事连耳环头钗都省了,芊芊看了常乐这般行事,自己也把在淮南王府时粗手粗脚的毛病改了,常乐看在眼里,暖在心底。
“芊芊,听话,快回王府去吧。”
终于说出自己憋在心头多日的话,芊芊一愣,连忙双膝着地,死命抱住常乐的大腿不肯撒手,委屈巴巴道:“夫人,芊芊说过,您在哪儿,芊芊就在哪儿。再说了,王爷对夫人日夜挂念,若是芊芊一人回去,王爷定是要失望的。”
会吗?
宋祁他……也会想我吗?
唇角的笑意愈发惆怅,常乐心头一沉,已经十天了,自从常乐回到望江楼,那个人从未过来寻过她,更别提想念了。
常乐被冷风吹的一个激灵,忙伸手将芊芊拉起来,顺道掐了一把她水灵灵的脸蛋,笑道:“算了,我争不过你。反正跟着夫人我是要节衣缩食,艰苦度日的,若是你心甘情愿,我也没什么好不乐意的。”
芊芊这才破涕为笑,连忙在常乐肩头蹭了蹭,就像一只温顺的小白猫。
常乐拍了拍芊芊的头顶,“你去找棉儿和奂儿学学如何包饺子,明天的除夕夜咱们还要抱团过呢。”
芊芊一听忙兴奋地应下,一蹦一跳地转身跑开了,常乐望着芊芊翠绿色的背影,心头不知怎的竟愈发地有些难过。
她一刻都不想承认,自己此番当真是想念了那个人,那个她以为自己只是逢场作戏,讨个依靠的人。
一团不知打哪抛出的雪球自半空袭来,准确无误地砸到常乐面前的窗子上,然后崩裂四溅,几分落到常乐的眼睑,她只微微眨眼,雪花便扑簌簌地掉落,没入风中,了无痕迹。
常乐猛地打了个喷嚏,顺势一低头,正巧对上一双如背后的浩瀚星辰般黝黑深沉的眸子,还有唇角边逐渐扩散开的畅快笑容。常乐愣怔了片刻,然后亦禁不住笑出声来。
月白色的狐裘裹在那人身上,他的双手缩在袖中,脖子亦紧紧藏在毛领下,活像一团胖乎乎的粽子。
一步,两步,……
有些时候,两个人就是可以这么心照不宣,哪怕曾经有过痴念纠缠,哪怕曾经难免故作糊涂。
常乐不受控制地走下楼梯,走出望江楼的大门,走到那抹白色身影的跟前,然后抬头,似是老友好久不见,“你这呆子,如今怎又看得上我望江楼了?”
那人唇红齿白,笑得眉眼弯弯,“本公子看上的从来都不是这望江楼,”
常乐心下猛地一跳,然后那人蓦地伸手托住她的侧脸,声音幽幽如深谷传响,“本公子看上的,只有你。”
常乐不知自己是怎么了,第一次被人如此深情告白,那颗小心脏却不受控制地抖得厉害,明明想躲开那人渐渐温热的呼吸,身子却似僵在脚下的雪海中一般,任由那人吻上自己的额头,冰冰凉凉,软软糯糯。
终于找回一丝理智,常乐猛地跳开一米远的距离,捂着滚烫的脸蛋抬眼瞪了那人一眼。
“江恒裕?!”
似乎还未回神,恒裕隔着雪花怔怔地望着常乐,然后勾唇一笑,只道了句:“我不会娶公主的。”
常乐一皱眉,瓦特?
江恒裕今夜莫名其妙地跑到她望江楼下站了半宿,难不成只是为了告诉她他不打算迎娶公主了?帝王家的婚事一旦说定,又怎会任由他随意更改呢?
常乐伸手贴上恒裕的额头,嗯,还算正常,也没有烧坏……
江恒裕却得寸进尺地将她一把箍到怀中,下巴抵在她的肩头,声音有些瓮声瓮气,似乎身体有些不适,“我就知道你不会嫁给他,不会的,明明是我先遇到的你,明明是我……先爱上的你。”
常乐的脑子这次是彻底死机了,原来那日在东芝阁他也认出了自己,不说破只是为了在皇帝面前为她留些颜面罢了。
只是常乐想不透,他到底是何时喜欢上自己的呢?当时常乐每每都是那副夸张的打扮,任何正常男子都不该这般眼瞎,难不成……
常乐猛地推开江恒裕的怀抱,却并不退开,只伸出一根手指在他眼前晃上一晃,然后用哄小孩子的语气问道:“来,告诉姐姐,这是几?”
恒裕:“……”
常乐坚持不懈地伸出第二根,“这又是几?”
江恒裕“…………”
正在常乐沉浸于江恒裕果然脑子进水了这个悲痛的现实中时,那人却一步上前,狠狠贴上她的双唇,辗转吮吸,常乐只感到唇上在火辣辣地灼烧,烧地自己浑身发热。
巴掌狠狠地伸起,还未落到恒裕面上,常乐自己就先收了手,恒裕松开常乐的腰身,然后抓住常乐正要落下的右手,放到自己脸上,“是我太过心急,若是想打,你尽管出气。”
常乐默默缩回双手,面上表情寡淡,看不清喜怒,只道了句:“今儿个天冷,侯爷还是先回吧。”
恒裕望着自己落空的掌心,心底似乎也拓出一片空洞一般,他伸手将身上的毛裘扯下,紧紧裹在常乐身上,然后不等常乐反应,便转头埋入了漫天的风雪中,消瘦的身影逐渐隐匿在黑夜中,直到完全湮灭。
☆、爱恨成痴
千荥城的夜晚冷得出奇,寒风不时地呼啸而过,空中偶尔几片枯枝翻腾,雪花落了一地,寂灭无音。
宋祁倚在望江楼门外灯笼高悬的漆红色长柱旁,静静望着银白色的地面上已然被积雪覆盖的脚印,刚刚那个“温馨动容”的场景却徘徊在他脑中,几乎要掩埋他所有的理智。
她没有拒绝江恒裕的亲吻……
哪怕一次,都没有。
他曾经以为,如今的自己至少可以做到不在乎,可是如今看来,他的心中似乎有一团炙火在熊熊燃烧,等他感觉自己即将窒息的时侯,那抹灼热感却又瞬间败给了要命的落寞与孤寂,就像那些年他被流放边城农桑时一般,静寂的生命配上塞外绝望的空旷,曾经狠狠地折磨了他三年之久。
直到,他彻底狠下心来,起兵造反。
宋祁的眸光在夜色的笼罩下显得愈发灰暗阴沉,那双晶亮水盈的眸子凝着望江楼二层那间散发着昏黄灯光的房间,唇角的笑容却愈发地恍惚,“月琅,你为何要如此待我呢?”
声音喃喃,似乎自体内发出,源于灵魂的质问。
“无论是今夜,还是当年……”
那是在流放农桑的第四个年头,戚常远终于选择与镇守南疆的舅父联手,一路挥师北上,直逼京都回襄城。戚常远深觉惭愧,因为直到舅父告诉他那些经由多年查探得到的实情,他这才清楚当年母后猝然长逝的原因。母亲是南疆的公主,南疆的将士骁勇善战,善用巫术,当年还只是皇家庶子的父亲就是依靠母亲的力量才坐稳了这孟绥的天下,可也正是因了母亲的强势,他竟选择背信弃义,算计着弑妻弃子,好坐拥这后宫,齐享万福。
戚常远起兵之际,正赶上回襄城内先皇逝世,新皇将将继位,政权不稳,遂直到他带着南疆的将士杀到距离回襄城不到百里的前屿城时,他的三哥这才想起和谈一计,匆忙派了个心思剔透的美人送上一封请和书。
他本是打算直接扔到一旁的,可目光触到信封面上那行清秀的小楷时,心底翻腾而过的浪花已是汹涌澎湃,搅乱了他所有的理智。
信封中空空如也,说到底,他的三哥将胜负完全压在了这行字上,而他竟然恰恰就信了这个邪。未和舅父知会一声,他便独自打马离开,消失在迷茫的暮霭中,仿佛永别般凄凉隽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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