绝大多数的人拍照时都会看向镜头,清溪之所以先挡住顾怀修,怕的就是对上那双冷漠的眼睛,但当手指挪开,清溪却意外地发现,顾怀修也是微微侧着头的,长长的眼睫垂下来,他好像在看她,如玉俊美的侧脸上,竟流露出一种温柔。
清溪一手贴住了脸,对着照片的时间越长,脸颊就越烫。
他抱她,如果顾怀修脸上有任何占了便宜的得意,清溪都会恼火,可他的神情,与得意无关。
不知看了多久,清溪突地翻过照片,不让自己再盯着男人的脸发呆。望了会儿窗,清溪重新低头,想再看一眼,却见照片白底的背面居然写了字:
因故远行,拟正月十四归,
盼聚柳园,共赏元宵灯月。
珍重,勿念。
怀修致清溪,乙丑年十一月初九留。
男人的钢笔字迹,像他的人一样,透着一股冷,可清溪重新看了一遍,莫名就想到了宋朝大家欧阳修的“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上元节,还有两个多月,国外那么多地方,他要去的是哪儿,千里迢迢,他真的能赶回来吗?
清溪放下照片,心里乱糟糟的。
花莲路的一栋别墅内,二楼主人的房间也亮着灯,顾怀修靠在藤椅上,手里举着刚得不久的照片。照片里被他搂着的女孩,乌眉秀目,惊慌失措地望着他,有点呆有点恼有点羞,娇憨灵动地好像就在眼前。
顾怀修想要的是她的正面照,但现在他觉得,这张拍的就很好。
慢慢悠悠地晃着摇椅,直到楼下的摆钟连续响了十下,顾怀修才收好照片,关灯入睡。
翌日,顾怀修坐船出海,随身只带一只皮箱,以及一条威风凛凛的大狗。
顾怀修离开的那个周六,顾明严去徐家拜访徐老太太,时间把握地很准,一老一少才聊了一盏茶的功夫,清溪就打烊回来了。
徐老太太本来料定孙女与顾家的婚事已经彻底黄了,但顾明严屡次登门,让徐老太太又看到了一丝希望。古往今来,“娶了媳妇忘了娘”这个俗话确实很有道理,她的儿子不就是把林晚音当宝贝供着?只要顾明严对孙女死心塌地,那顾家大太太真不是什么问题。
因此,徐老太太很乐意撮合两个小的,叫清溪单独陪客,她领着云溪去院子里玩了。
清溪这一早上做了几十碗面,累得只想回房躺会儿,对顾明严,她开门见山:“顾大哥找我有事吗?没事我回房休息了。”
顾明严知道她累,但这次他不打算怜香惜玉,探究地看着清溪:“周四下午,我院里一个下人去花莲路跑腿,说看见你坐陆铎的车去了那边,这是真的?”
清溪本来垂眸听着,听到后面,她抬起头,同样用审视的目光打量顾明严。
她不信。特地去别墅与顾怀修见面,清溪唯恐被熟人看见,从上车到下车,她一直在留意路旁,其他路段行人较多,花莲路却非常幽静,除了一对儿散步的白发老夫妻,清溪压根没见到什么下人,而如果顾明严所说的那人站在马路对面,那他更不可能看见始终歪头观察另一侧的她的脸。
既然不是偶遇,顾明严又知道她的行踪,只能说明顾明严也有派人跟踪她,这样就解释了,上次她与高远见面,顾明严为何能得到消息。
想通了,清溪心里一慌,怕顾明严也知道她被高远谋算的事,但下一秒,她便记起顾怀修说过,只要她不说,旁人就不会知。
说不清理由,清溪就是相信顾怀修的话,而且,倘若顾明严真知道那事,早就来问她了。
“我是去了,三爷的来福非常懂事,我去向三爷请教如何训狗。”清溪面无表情地道。
顾明严皱眉,他不信事情会这么简单,可,那天富贵确实跟着清溪一起去了。
没有依据质疑,顾明严摸摸额头,正要劝诫清溪少与三叔来往,清溪突然站了起来,冷冷地看着他道:“顾明严,你是帮了我很多,我感激你,但你没有资格派人监视我。一会儿你马上撤走你的人,否则别怪我将事情捅到大太太那里去,我是不怕她的,但大太太若知道你背着她纠缠我……”
“清溪,你说什么呢,我怎么可能监视你?”震惊过后,顾明严连忙打断她,试图为自己辩解。
“你做了什么,你心里清楚。”清溪沉着脸走了。
顾明严想追出去,门外却传来清溪的声音:“祖母,顾少爷要走了,您送送他吧。”
顾明严身体一僵。
得,两次她与旁人碰面的重要内情都没打听到,他却又从“顾大哥”跌回“顾少爷”了。
接下来的一个月,顾明严再也没有来找清溪,清溪故意“摔伤”了一次,没炸出顾明严,倒是把陆铎吓坏了,匆匆赶过来问她摔得严重不严重,清溪便相信,顾明严真的撤走了他的人,而顾怀修派来保护她的属下,一直都在。
至于顾怀修,他刚离开的那几天,少了一个每天准时来吃面的特殊客人,清溪与小兰、翠翠都不太习惯,幸好因为叶小姐的那篇文章,兼之回头客的口碑流传,面馆生意越来越好。到了腊月,面馆一天能卖出两百多碗了,除去给杨老的房租、两个丫鬟的工钱、碗筷更替费用,清溪预计,她一个月能纯赚两百块。
腊八这天,顾明严终于又露面了,与顾世钦一起来的徐家。因是过节,清溪今天不做生意。
客人登门,徐老太太把儿媳妇、孙女们都叫过来,招待客人。
林晚音垂眸朝顾世钦打声招呼,清溪三姐妹乖乖叫“顾叔叔”。
顾世钦问了玉溪学业,夸云溪长了个头,最后才心疼地看着清溪:“好像瘦了。”
清溪笑着说没有。
众人落座,徐老太太暗暗打量儿媳妇,见儿媳妇眼观鼻鼻观心,恨不得都不想待在这里,便知道儿媳妇对顾世钦真的不念任何旧情了,再看清溪,只恭敬地与顾世钦交谈,一眼都没往顾明严那边瞅,竟也是绝了情的模样。
孙女太固执,徐老太太暂且放弃撮合两人的念头,转而问顾世钦今日过来有何事。
顾世钦颔首,正色道:“我与明严过来,一是给老太太请安,二来也是问问,年关将至,不知老太太准备在哪边过年?”
此言一出,徐老太太面上浮现悲痛,林晚音黯然,清溪、玉溪也都低下头,只有云溪懵懵懂懂。
“自然是要回秀城的。”短暂的失态后,徐老太太低声道,“回去给望山以及徐家的列祖列宗上柱香。”
顾世钦理解,叹息道:“年关事多,我怕是走不开,就让明严随老太太一同过去,代我祭拜望山兄吧。徐宅尚未重建,我也会让明严提前安排好住处,老太太只管安心回乡就是。”
有人上赶着帮忙,徐老太太自然乐意坐享其成,但点头之前,徐老太太瞄了眼儿媳妇与大孙女。
林晚音不想与顾世钦说话,朝女儿使个眼色。
清溪是小辈,有些事她可以做,但显得不礼貌,所以她先恳求的望向祖母,如果祖母不顾她的想法还是要接受顾家父子的帮忙,清溪再开口拒绝。
徐老太太领会了孙女的意思,换成几个月前,她绝不会听孙女的,轮到现在……
“贤侄的好意我心领了,但大过年的,还是让明严待在家里吧,你也不用操心我们回家的事,住处我早就派人提前联系好了,车票也不难买。”徐老太太委婉地拒绝了顾世钦的提议。
顾世钦不好再说。
顾明严诚恳道:“老太太,我送您过去,祭拜过伯父,我当天便回来,不耽误与家人过年。”
这态度徐老太太喜欢,眼瞅着要答应,清溪却道:“顾大哥还是别去了,父亲,未必想见你。”
“清溪!”徐老太太震惊道,实在是这话太重了。
清溪乖乖起身,言不由衷地向顾明严道歉:“对不起顾大哥,我不是故意的。”
顾明严俊脸发白,想说什么,记起自己在国外那些风流债,他竟不敢再看清溪,郑重地分别朝徐老太太、林晚音赔罪,也闭口不提再送徐家女眷回秀城的事。
堂屋里的气氛,一下子冷了下来。
顾世钦看眼倔强的前准儿媳,摇摇头,提出告辞。
小年前一天,清溪的面馆挂上了歇业的招牌,正月十八再恢复营业。
翌日,徐老太太领着儿媳妇、孙女们,心情复杂地登上了火车。
“借过。”
清溪坐好了,忽听身后传来一道有点耳熟的声音,她回头,就见一个穿黑衣的冷峻男人拎着行李朝她们这边走来,最后,男人在清溪对面那桌停下了,放行李、落座,忙完一切,男人闭着眼睛靠到椅背上,生人勿近。
清溪盯着他看了会儿,想起来了,这是那天替她赶跑光头男的人,也是,顾怀修的人。
清溪低头,心思飘到了不知何处。
距离上元节越来越近,顾怀修现在,是不是已经在回国的船上了?
如果他真的能赶回来,她,要不要去柳园见他?
清溪说不清。
与此同时,一望无际的蔚蓝大海上,一艘巨轮正快速行进。
冬天天冷,大多乘客都留在客房,如此一来,船头迎风而立的墨镜男人,便显得格外特立独行。
顾怀修靠着船栏,赏够了海景,他探手入怀,掏了一张照片出来。
两个月不见,他爱发脾气的小姑娘,是不是长高了?
第43章 043
重回秀城,清溪一家依然住了之前办丧事时租赁的那栋宅子。
徐家在秀城颇有名望,娘几个一回来,不少街坊、故交纷纷前来拜访。
徐老太太在家应酬,清溪领着翠翠出了门,先去铺子里置办茶酒礼物,再沿着古城小巷绕了起来。这是她从小长大的地方,第一次离开那么久,终于回来,清溪心情出奇地平静。她还有仇人,还有立誓要完成的抱负,但清溪不再烦躁着急,因为杨老的教导、面馆生意的兴隆以及家人的支持,清溪已经有了牢固的主心骨。
“小姐,您要去哪儿啊?”翠翠疑惑地问。
清溪指指前方。
这条巷子尽头是片占地两亩左右的湖,湖水清澈,附近的人家都在这边洗米洗菜。清溪站在湖畔,看着十来只白毛鸭子在里面悠哉地游来游去,对岸还有几个七八岁的孩子在玩游戏,跑跑闹闹的。清溪幼时也喜欢来这边玩,只是与顾明严订婚后,祖母对她管教地严了,再也不许她在湖边跑。
默默看了会儿,清溪转身,朝湖东那一排人家走去。
翠翠终于想起来了。徐庆堂酒楼一共有三位大厨,老爷占了一个,然后是刘师傅、孟师傅。这两位师傅都是孤儿,小时候被老太爷收养,留在徐家当学徒,因为年龄与老爷相仿又天天待在一起,三人关系情同手足,刘、孟厨艺精湛,同样烧得一手好菜。
这是她们回秀城的第五天,无需刻意打听,很多事情就通过街坊口中传到了耳朵里。小姐一家搬去杭城后,徐庆堂上上下下的伙计们都投奔了新的东家,跑堂、账房这种不算,最紧要的两位大厨之一,刘师傅,居然去杜家的福满门做事了。
人家也需要养家糊口,老东家倒了再换新的无可厚非,可感情上,翠翠不知道小姐怎么想的,她有点堵得慌,幸好,另一位孟师傅够义气,哪家都没去,带着儿子专门接些红白喜事的饭局,而孟师傅就住在这边。
清溪要拜访的就是孟师傅。
小时候父亲喜欢来孟家串门,清溪常常跟着来,自然记得路。
孟家大门开着,干净整齐的院子几乎一览无余,东墙边种了两颗石榴树,清溪望着熟悉的院子,好像看见自己在这边玩的身影,父亲穿着褂子与孟叔叔坐在屋檐下下棋,她跟着孟大哥跑到石榴树下,孟大哥跳到墙头摘石榴,她眼巴巴地在下面看。
正出神,堂屋里突然走出一个三旬左右的妇人,穿一身石青色的衫裤,怀里抱着木盆,似乎要去湖边洗衣的样子。
四目相对,清溪笑了,亲昵地喊道:“三婶。”
徐庆堂三位大厨以兄弟相称,刘师傅年纪最长,清溪要叫伯父,孟师傅行三,清溪叫叔叔。
“大小姐?”认出门外亭亭玉立的姑娘正是徐家大小姐,孟太太又惊又喜,连忙将盆子放到房檐下,欢喜地跑过来迎接,一边跑一边受宠若惊地解释道:“真是的,该我们去拜访您的,大小姐怎么亲自过来了?”
“想三婶了。”清溪甜甜地道,瞅瞅里面问:“孟叔叔在家吗?”
孟太太叹气:“陈桥镇有个学生考上大学了,家里办酒席,邓家村有人娶媳妇,也要连办三天酒席,你孟叔叔、孟大哥先去的陈桥镇,然后家也不回直接再去邓家村,这会儿八成在回来的路上吧,我就是想等他们爷俩回来,我们一家三口再一块儿去给老太太、大小姐请安呢。”
“孟叔叔这么忙啊?”翠翠惊讶地问。
孟太太看眼清溪,想说什么,又把话吞回去了。这四个月,丈夫有忙的时候,但找不到活儿的时候更多,好在丈夫在徐庆堂当了七八年的大厨,儿子也在酒楼跑堂,攒了一笔钱,只要省吃俭用无病无灾的,一家人这辈子都不用担心吃不上饭。
“来,大小姐屋里坐。”抛开杂念,孟太太热情地招待清溪。
孟家日子过得还行,屋里收拾的干干净净,孟太太给清溪倒茶,然后翻出一张报纸,乐不可支地对清溪道:“看看,这是大小姐的面馆登报那期,你孟叔叔听人说徐庆堂上报纸了,拔腿就去街上买了一份,看一次笑一次,一直夸大小姐能干呢。”
接过那份被折叠过很多次的旧报纸,想象孟叔叔开心的样子,清溪心里暖呼呼的。
三女在屋里叙旧,十点多的时候,外面突然传来一声男人的吆喝:“在家吗?赶紧弄盆水。”
清溪眼睛一亮,那是孟叔叔的声音。
她朝准备出去的孟太太摇摇头,然后她端起屋里另一个洗脸盆,去厨房的水缸舀了水,再端着往外走。
孟师傅刚从茅房撒完尿出来,一抬头看见院子里站着一个穿白裙子的美貌小姐,他第一反应是自己走错家门了,然后才认出那是清溪!
“大小姐?”孟师傅彻底愣住了。
三十多岁的男人,中等身材体型微胖,红光满面的脸一看就像厨房里烧菜的,只是一个照面,清溪就想到了父亲想到了这个院子里曾经的安乐时光,她眼睛一酸,朝远处慈爱可亲的男人跑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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