结果顾老太太一开口,顾世钦的胃口也淡了。
确实,老三的生意刚开始算是冷清的,但所有生意起步阶段都这样,顾世钦并未因此放松对老三的戒备,还准备密切观察老三厂子最近两三年的发展情况,以预期其前途。可顾世钦还是失算了,这两个月,随着温霞的广告风靡全国各大城市,老三卖出去的第一批布也在广州、申城、南京、武汉等各大城市造成了不小的轰动,各服装厂闻风而来,陆续与东盛纺织厂签订了合同。
此消彼长,新的纺织厂生意好了,其他纺织厂的单子自然会减少,自家的厂子暂且没有受到太大的冲击,但两家老主顾的离开,还是在顾世钦心里敲了警钟,让他明白,老三是认真的,真的要通过纺织厂报复他们。
“不可能,两个月,他哪来的口碑?”听完儿子的话,顾老太太瞪着眼睛问。
顾世钦沉默。
二爷顾世昌替兄长解释道:“娘,他请了温霞拍广告,现在的女学生、年轻小姐都喜欢追时髦,明星穿什么她们就喜欢穿什么,正好去年温霞的一个片子大火,就帮老三把生意带起来了。还有,老三厂子出的彩虹系列,七种颜色全是市场上没有的,我与大哥检查过,布料比咱们家的抗拉力还强点,也不容易褪色,他价格与咱们一样,货又新又好……”
“行了,少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顾老太太冷着脸打断次子对顾怀修的夸赞。
顾世昌讪讪地闭了嘴,可他也难受啊,街上小姑娘们一口一个温霞一口一个彩虹,老三也不知道怎么想出来的主意,单凭一个女明星就把品牌打出去了。
“请个女明星多少钱?咱们也请一个。”儿子们没用,顾老太太帮忙出主意,哼了一声:“温霞不是有名吗?咱们请个比她更有名的。”
顾家纺织厂是从旧朝经营起来的,靠的是祖祖辈辈积累下来的名气与口碑,既然稳坐了江南第一纺织厂,所以新的时代来了,顾家纺织厂除了从国外买机器提升染布效率与质量,倒没有想过请明星代言什么的,今日也是通过顾怀修,第一次领教了广告的巨大作用。
“已经联系了,但咱们家本来就有名,通过明星扩大货源的效果肯定没有东盛显著。”顾明严看眼父亲,回答祖母,又别有深意地道:“关键还是得看货,咱们家这几年都没有出大火的新颜色,全靠吃老本了。”
此言一出,餐厅气氛就变了。
在座的都知道,顾家纺织厂的染料工头秦师傅,是顾老太太的娘家侄子。
大太太瞪了儿子一眼,明知道顾老太太喜欢那侄子,儿子何必专拣老太太不爱听的说?
顾明严不屑,今日他就是要挑祖母的错。对于秦师傅,父亲也早有不满,碍于祖母才一直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以前顾家独大,父亲的容忍无伤大局,可现在三叔冒出来了,来势汹汹,自家若再不思进取,早晚得死在三叔手里。
顾明严不允许,不允许自己一次次输给三叔。
秦师傅是顾老太太一手提拔起来的,顾老太太也不傻,听出孙子对秦师傅能力的质疑,顾老太太虽然不爱听,却也没有立即维护秦师傅,而是巧妙地转移话题,暂且把这事绕过去了。
饭后,顾老太太让人备车,她要去纺织厂看看。
秦师傅已经一个来月没睡好觉了,当年乔师傅是他赶走的,如今乔师傅投奔顾怀修卷土重来,一口气亮出七种热卖的布料颜色,无异于连续七拳打在他脸上。更糟糕的是,顾家手艺输给谁也不能输给顾怀修啊,否则最后输了,顾老太太还不是找他问罪?
秦师傅愁的啊,嘴唇上面长了个大火泡,喝金银花茶都不管用,今天下了第二天又起来了。
“姑母,什么风把您吹来了?”听说顾老太太来了,秦师傅连忙去厂子大门口迎接。
“你心里有数。”顾老太太横了他一眼。
秦师傅没敢接话,讨好地帮顾老太太撑伞,过了端午,杭城一天比一天热。
“看过那边的彩虹了?”顾老太太边走边问。
秦师傅耷拉着脑袋道:“看过了,试着调色,调不出来,听说东盛厂里有个洋人师傅,估计是他调出来的,用西方的先进工艺。”
顾老太太可没那么好糊弄,哼道:“啥西方工艺啊?就是你本事不如人,常言道居安思危,我看你就是这些年称霸称懒了,不思进取,人家乔师傅卧薪尝胆十年,当然比你强。”
“姑母教训的是,我改,一定改。”秦师傅特别诚恳地保证道。
说话间,两人已经进了秦师傅的办公室。
顾老太太环视一圈,一眼就看到了桌子上摆着的七小块儿布样,红布似火,蓝布就像雨洗过的天空,颜色纯粹极了。顾老太太走过去,捡起一块儿布料试着扯了扯,扯不坏,料子也没怎么松。
“跟咱们卖一样的价?”顾老太太脸色沉了下来。生意面前,交情得往后推,一样的价钱,任谁都会去买更好的货。顾怀修明明可以卖更高的价,却故意压低价格,摆明了就是奔着自家来的。
秦师傅无奈地点点头:“我派人打听过,咱们家的机器是从日本买的,他的是从美国运过来的,少爷联系过美国公司,洋鬼子说,说他们跟三……跟东盛签了合同,三年内不做国内其他厂家的生意,机器只卖东盛。”
顾老太太毕竟有些见识,知道顾怀修这招叫垄断。
“出高价也不行?”顾老太太皱眉问。
秦师傅摇头,臭洋鬼子态度强硬,出两倍价格他们都不肯卖,谈什么合同规定。
“那就想办法拿到配方。”顾老太太咬牙道。
秦师傅心里咯噔一下,想办法,想啥办法啊?明面上肯定不行,暗地里……
为了顾家,更是为了自己,秦师傅决定动用东盛纺织厂刚招人时,他就安插进去的一枚棋。
陆铎从纺织厂回来,蹬蹬蹬直奔二楼。
顾怀修人在工作室,这周都在研究发动机改进的一个技术难题。
“舅舅,喝口茶歇会吧,放松放松。”陆铎狗腿地给舅舅倒了一碗茶。
顾怀修看他一眼,继续忙了几分钟,才洗洗手,带外甥去了书房,工作室汽油味太重。
坐好了,陆铎兴奋道:“舅舅,那边鱼儿上钩了,怎么样,咱们送他一份假配方?”
早在发现奸细进了厂子,陆铎就在思索舅舅按兵不动的原因了,思来想去,陆铎还是觉得,舅舅是想将计就计,叫那边偷份假配方过去,到时候顾家卖出了劣质货,既影响口碑又白白亏了一大笔本钱。
顾怀修放下茶碗,盯着外甥问:“如果你是顾世钦,得到一份配方,大批量投入生产之前,你会不会核实配方的真实性?”
陆铎噎住了,厂里每样染料正式使用之前都会经过好几道检查程序,好确保产品质量,不核实就生产,据他对顾世钦的了解,人家没那么傻。
“那舅舅为何留着对家的奸细?”陆铎挠挠脑袋,越来越看不透舅舅的想法了。
顾怀修起身,走到窗前,背对外甥道:“把真配方给他。”
陆铎刚咽下去的茶水全都喷了出来,难以置信地望着舅舅。
顾怀修自有后招,派外甥去接乔师傅过来,要想让奸细顺利偷走真配方,还需乔师傅配合。
乔师傅乘着夜色来了,得了三爷的嘱咐,当场保证一定会将事情办妥。
第77章 077
秦师傅安插进东盛纺织厂的内奸叫郑贵,郑贵本是秦师傅老家的一个后生,在当地的小织布厂做过几年,年轻人有野心,背着包袱来杭城投奔秦师傅,碰巧赶上顾怀修在杭城建厂房招工,秦师傅就留了一个心眼,叫郑贵去那边应聘,两人隔段时间暗中联系。
郑贵二十出头,五官周正,人也机灵,加上有过纺织厂工作的经验,一进东盛纺织厂就大放光芒,顺利得了乔师傅的青睐,成为乔师傅的副手。郑贵把自己的青云直上归结在了他的优秀上,殊不知陆铎早就查清了厂里每个人的底细,故意叫乔师傅“重用”他而已。
既然是副手,郑贵接近乔师傅的机会还挺多的,而乔师傅得了顾怀修的嘱咐,演戏也演得很漂亮。郑贵要偷方子,乔师傅就故意制造了几次惊险,郑贵偷了三次才终于得手,如此郑贵、秦师傅觉得偷方子偷得很危险,才不会怀疑其中有诈。
拿了方子,郑贵连夜誊写一份,第二天早早把方子放回去,当晚他再趁着夜色摸去秦师傅的家,将方子交给秦师傅。
秦师傅看完方子,激动地交待道:“你先留在东盛,等我确定这些方子是真的,我会立即联系你,你带上钱去外地隐姓埋名,当个吃喝不愁的富贵老爷。”
郑贵又期待当老爷的好日子,又担心被陆铎发现,拉着秦师傅的手连声哀求:“叔,你快点啊,都说三爷心狠手辣,万一露馅,我就没命了!”
“放心吧,包在我身上。”秦师傅语气肯定地道。
拿到方子,第二天秦师傅立即去顾家纺织厂偷偷染了布样,成品一出来,经过抗拉、洗涤褪色等检验,证明郑贵偷出来的方子果然是真的。秦师傅大喜过望,先把之前承诺的钱交给郑贵叫郑贵辞职远走高飞,亲眼看着郑贵上了船,秦师傅就兴高采烈地去找顾老太太、顾世钦了。
“什么,你配出彩虹系列的颜色了?”顾老太太惊喜交加地问。
秦师傅要邀功,当然不能说方子是自己偷来的,故编了一套特别真实的说辞,说他顶着巨大压力如何日夜苦思冥想如何不停地调色配制,三天三夜不睡,反反复复分析过东盛纺织厂的样本后,终于成功了。
顾老太太对此存了几分怀疑,不过她要的是结果,方子到底怎么来的,顾老太太不在意。
顾世钦则压根想不到秦师傅有胆子去东盛纺织厂偷方子,也不信老三会那么大意,所以对秦师傅的话信以为真。顾世钦、顾世昌、顾明严同时确认过新色布料的质量后,终于在顾老太太的连番催促下,正式对外公布顾家纺织厂出新布料了,只是把东盛纺织厂的“彩虹系列”,改成了顾家自创的“彩蝶”系列。
这批新货是东盛纺织厂先出的,但顾家纺织厂掌握的客源太大了,消息一放出去,本来还想去东盛纺织厂订货的商家纷纷继续向顾世钦父子订货,短短几天,顾家就接到了足以顶去年两个季度销量的订单。
面对顾家这边的大笔生意,顾怀修不曾露面,陆铎却带人去顾家纺织厂闹了一顿,指责顾家剽窃东盛的创意。
秦师傅和颜悦色地劝他:“陆经理,你这话就不对了,咱们这行,布料就那么多颜色,你能配出来的,我们也能配出来,反之亦然,大家各卖各的,有生意一起做,谈何剽窃?你看我们有找过那些小厂子吗?生意人啊,第一得有心胸气度,不能吃独食,哦,对了,就好比咱们杭城有名的几道名菜,从没听说山居客做东坡肉,就不许其他酒楼上同一道菜吧?”
他一嘴歪理,陆铎骂骂咧咧了半天,却拿他没办法,负气而去。
顾老太太得知后,心情别提多舒畅了,顾怀修不是给她送粽子吗?她就让管家准备了几匹好料子,以嫡母的名义送去顾怀修的别墅,让顾怀修多做几身夏衣。
管家奉命来顾怀修的别墅送礼,陆铎派出来福,直接把那管家吓得屁滚尿流狼狈而逃。
顾世钦、顾怀修的这场商战,上了报纸。
徐老太太看了报纸,既气顾老太太要得意了,又庆幸自己会谈判,当初没把所有赌注都压在顾怀修身上,现在顾怀修注定成不了气候,她正好专心撮合孙女与陈尧。
“清溪,祖母给过他机会,但显而易见,他两年内不可能击垮顾世钦父子,这种眼高手低的人,你趁早给我忘了,以后连陆铎也不许见。”喊来孙女,徐老太太十分严肃地告诫道。
清溪看完报纸,胸口就烧起了一把火,气顾家纺织厂利用顾怀修的创意赚钱,更心疼顾怀修现在的处境,巴不得马上去找顾怀修。就算帮不上忙,清溪也想让顾怀修知道,无论他能不能打垮顾家,她都会陪着他。
但清溪没有出门的机会。
师父杨老帮她物色了一个有厨艺天分的师弟,叫薛耀,其实薛耀比清溪大七岁呢,生的虎背熊腰的,只因拜杨老为师的时间比清溪晚,所以清溪就成师姐了。薛耀长得五大三粗,但性格安静容易害羞,一双手特别巧,就连捏出来的猫耳朵也与清溪捏的一样小巧可爱。
端午节过后不久,薛耀就学成出山了,清溪与薛耀一起在面馆待了两天,发现顾客们根本没吃出区别,清溪才放心地将徐庆堂面馆交给薛耀、孟进、小兰、翠翠四个,她在家里专心练习厨艺。
现在顾怀修处于下风,徐老太太担心孙女去找顾怀修,亲自盯着孙女不叫清溪出门。
清溪求了几次不管用,只能干着急。
秦师傅过得挺如意的,顾家生意好了,他又成了纺织厂的功臣,每天监督工人们赶工完成当天的订单任务,秦师傅过得很是轻松快活。
不知不觉到了六月初,晌午天气炎热,秦师傅正在厂房宿舍歇晌呢,突然被一阵敲门声震醒。
“谁啊?”
“开门,警察。”
秦师傅怔了一下,就在此时,房门突然被人撞开,门口果然站着四个穿制服的警察。
秦师傅屁滚尿流地爬了起来,一边穿衣服一边问怎么回事。
高个子警察看他一眼,冷声道:“怎么回事,到局里你就知道了。”说完,高个子警察让两个属下给秦师傅戴上口拷,然后他与另一位警察迅速在秦师傅的房间一阵翻箱倒柜,看到带字的纸就收起来。
秦师傅今年就干过一件大案子,想到那种可能,他眼皮一跳一跳的,忍不住往床上的凉席看去,一边后悔为何没烧了郑贵给他的方子,一边祈祷警察们别搜凉席底下。
然而事与愿违,高个子警察翻完柜子,第二个搜的就是床。
凉席掀开,露出一个黄褐色的信封。
高个子警察捡起信封,抽出里面的纸张看了看,满意了,收队,带走了秦师傅。
第二天,杭城日报就刊载了一则大消息:东盛纺织厂报警,顾家大师傅入狱。
看到标题,徐老太太莫名紧张,特意戴上老花镜继续看。
报纸上说,东盛纺织厂副经理陆铎状告顾家纺织厂的秦师傅买通东盛员工郑贵,郑贵窃取东盛染料方子交给秦师傅,秦师傅、顾世钦利用窃取的方子非法牟利。杭城警局接到报案,根据郑贵的口供与物证,立即抓获秦师傅,案件将等待进一步审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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