丘荣家虽住在城西边,却早早就得了消息,等到官差从门前走过出了城,于氏的心这才落了地,双手合于胸前,口内直念:“阿弥陀佛!”又转头对身边人说道:“这是朝廷派出来公干呢,和咱们老百姓不相干。”
旁边的郑妈便笑道:“夫人也太小心了!咱们家老爷那可是个清正的好官,夫人又一向乐善好施,便有什么事,也不会到咱们家的,否则就是有天不开眼了。”
于氏淡淡一笑:“这官场上的事情,谁又知道呢,还是小心为上!”
郑妈点头,又笑道:“刚才小姐让人来回:没睡好落枕了,实在难忍,就不出门坐客了吧。”
于氏听了心上就着急起来:“怎么好端端就落了枕?早饭时怎么没见她提起?”
郑妈忍住笑:“说是饭后打了个盹,就落了枕。”
于氏这才明白,原来是女儿不愿出门寻的托辞,不由又气又笑:“这个孩子……”
话未说完,于氏转念一想,这可不象是女儿的性子,女儿向来爽利大方,真不愿出门,也只会在自己跟前撒娇磨蹭,哪用得如此?
于氏这样一想,便再也坐不住了,一边吩咐人把车轿备好,一边带着丫头们往女儿院里走去,还未进院门便听到有女子娇嗔之声:
“请她们来家里做客赏春?做梦吧,我宁愿白白辜负这大好**!”
寻声看去,只见院里花树下的胡床上正端坐着一位妙龄丽人,眉如远山含黛,目似秋水横波,旁边围着几个丫头婆子捏肩捶背端茶递水。
因为那丽人长了一双酷似于氏的丹凤眼,虽然于氏眼中多温婉,而那丽人眼中则多了些娇憨之态,一眼看去,却不影响旁人猜出这丽人便是那丘家闺名如意的大小姐了。
于氏看着如花似玉的女儿,越看越觉得美丽,欢喜之情便打心眼儿里生出来,面上就带了几分笑,走进院中:“这又是谁惹得我们如意儿生气呢?”
第三章 教女之道
如意见母亲到来,忙笑着起身迎接,不提防起身猛了,脖颈上便又是一阵疼痛,不由黛眉轻蹙。
于氏见此越发疼在心间,忙快步走来:“快坐下,让母亲好好看看。”
如意依言抚着脖颈坐下,说道:“早饭后我坐在这里喝茶赏花,谁知竟睡过去了,统共也不过一刻钟的工夫,醒来就疼痛起来,杏儿和楚儿帮我捏了好一会儿,已经好多了,母亲不必挂怀。”
于氏仔细查看女儿脖子,没有伤痕,也不红不青不肿,和平常无二般,左看右看,怎么也看不出个所以然来,只得叹道:“如今虽是仲春时节,风还是有些凉的,又是清早,怎么就睡过去了?必是风吹着了,还是去请个郎中,开个药方吃吃才成。”
如意便扯着母亲的衣袖,笑道:“女儿身子健壮的很,可不是风一吹就倒的灯笼人,估计是不小心落枕了,让她们揉一揉就好了,哪里用得着吃那苦药,是药三分毒,反于身体不利。”
于氏又看一回,实无异样,见女儿说的也有些道理,也许真是落了枕,于是说道:“也罢,那就先这么着吧,下午还不好,必要请个郎中瞧一瞧的。只是这底下人也太不上心了,怎么就……”
如意见母亲欲发作身边的丫头,忙笑道:“女儿又不是小婴孩,用不着人时时盯着。您看女儿身边平日里丫头婆子围着那么多,女儿都觉得束缚的不得了。好容易睡个觉才得放松呢,如果再专门有个人坐在一旁盯着女儿脑袋看,想想就觉得毛骨悚然。”
于氏想起那种情况,也觉得好笑,正好此时丫头已经搬了椅子来,于氏就势坐下,拿手指点了女儿脑门一下,笑道:“你这个……罢了,以后你们小心着些,若再有这等懈怠之事,我必不轻饶。”
众人忙上前谢过夫人小姐,便立在一旁服侍。
于氏轻轻摩挲着女儿的脖子,问道:“方才你们聊什么呢?谁惹你不高兴了?”
如意翻了个白眼,被于氏拿手轻轻打了一下后背,不由冲着母亲吐舌笑了笑,背上又换来母亲一巴掌,如意这才说道:“苏嬷嬷建议女儿:邀些闺中女孩儿来赏春,一来不辜负这大好风光,二来也多交几个知己好友。”
于氏含笑看着苏嬷嬷,点头道:“这倒是个不错的主意。”
如意丹凤眼一挑,冷哼道:“主意是不错,可惜我一个也不想请。”
如意说到这里,便拉着母亲一一数落道:“请本家的女孩儿吧,那富贵的,也就是嫡系的几房,仗着读过几年书,会作几首酸诗,就敢嘲笑我粗俗不堪;贫穷些的吧,便围过来巴结,畏首畏尾的,看着都让人难受,她们家即便穷苦些,那粗茶淡饭也是自己父母流汗挣来的,可不是咱们养活的,犯不着在我跟前这般模样。”
于氏摇头叹道:“人穷志短,倒也怨不得她们,那就请邻里家相得的女孩好了。”
正坐在一旁脚踏上的苏嬷嬷闻言,了然地看了一眼于氏,心中忍不住叹息:夫人对小姐也太溺爱了些,真是可惜了如意小姐的美貌聪慧,不然,以她多年练就的本事能耐,不出三年,便能**出一个才貌俱佳的世家小姐来。
从苏嬷嬷在于氏跟前能落个座,便可看出苏嬷嬷在丘家还是有一定地位的,但真要说起来,倒是苏嬷嬷还受了些委屈呢,要知道苏嬷嬷从前可是在京城王府中教导郡主、县主的。
自来伴君如伴虎,先帝即位的前后几年,便有几家王爷坏了事。
那些王府里教导小姐的嬷嬷们,寻常时节,便是官宦家的夫人们也要高看一眼的,但覆巢之下无完卵,主子出了事,她们身为奴婢的,还去哪里寻那些体面日子?还不是一根绳子牵了去发卖,从前的一切不过是场富贵**罢了。
苏嬷嬷便是于氏买来教导女儿的。
苏嬷嬷上了年纪的人,富贵荣华也都看得开了,再加上这如意小姐当时虽不过十来岁,倒生得美貌伶俐,这也激起她的斗志来了,立誓要教导出不输金枝玉叶的大家闺秀来。
但时至今日,苏嬷嬷不得不承认,她输了,而且输得一塌糊涂,别说什么大家小姐,只怕自家小姐连寻常的书香小户人家的姑娘都不如。
这一切都托赖于这位爱女心切的于氏所为。
苏嬷嬷认为,教规矩最好就是言传身教、潜移默化,所以她身为如意小姐的教导嬷嬷,时刻服侍在如意身边,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但于氏却道:女儿尚小,不如让她先自由自在地玩几年,凡事都讲求条条框框,人生有什么趣味,也没有小姑娘的活力,木木的不惹人喜欢;更何况以她们的家况也嫁不到那高门大户去,若真事事循规蹈矩,反倒不利于她融入婆家,岂不是好心办了坏事害了如意?
苏嬷嬷对此不敢苟同,但一个奴婢也只有听主人话的份,想到此,她也就收了自己的心思,只听于氏调遣。
对比从前在王府,苏嬷嬷的差事真是轻松。
可能是苏嬷嬷那句“言传身教、潜移默化”提醒了于氏,于氏并不让苏嬷嬷住到女儿院里,而是每日规定好学习时间,让苏嬷嬷过去教,这还怕累着女儿:“不必要求太过,让如意了解了解,将来规矩上不走了大摺惹人笑话就行。”
当然于氏既然出身商户,算盘打得精细,女红诗书等也交由苏嬷嬷来教。
这样一来,苏嬷嬷该忙起来了吧?非也。
用于氏的话来说:“我们家虽不是十分富贵之家,可也有那么两个丫头,这等闲的家务,哪里用得着小姐动手?”
这样一来,如意绣花裁剪乃至灶上的活,也就是粗粗学了学了解个大概罢了,所以苏嬷嬷每日里闲得很。
而让苏嬷嬷不解的是,不提早年丘家的钟鸣鼎食,只说现在也算是书香传家,看其他各房亦是不遗余力地往德才兼备上培养女儿,于氏却对于女儿学习琴棋书画非常的淡然,至于诗词歌赋,更是漠视,实在让人不解,要不是因为如意长相酷似于氏,苏嬷嬷都要怀疑如意是不是于氏亲生的了。
母亲如此态度,也不怨如意现在是样样都学,样样稀松,除了模样,她还真没一样技艺能拿出手来。
而此时苏嬷嬷对于氏舍前者吟诗话题,只谈后者贫寒之事,实在是预料中的事情。
只听如意解释道:“那就更不行了。本家都未请,倒请起外人来了,这知情的,只道女儿刁钻,一家子那么些姐妹一个相得的也没有;不知情的,还以为咱们丘家又要四分五裂呢!这样破坏丘家名声的事儿,被爹爹和大哥知道,不知又要怎样教训我呢。这和不和的,只好肉烂在自家锅里。唉,本来我还有心在此赏春,哪知脖子又不舒服,少不得辜负了这大好时光啊。”
于氏笑道:“罢了,你说起来一套一套的,母亲也没话说了。你既然不舒服,母亲一个人过那边去,你就好好在家歇息吧,也省得再听晴儿她们作酸诗。”
如意闻言,大喜过望,继而又摇头道:“不过是落枕了,又不是什么大病症,说好陪着母亲一起去的,怎好出尔反尔!”
于氏不放心,如意再三保证自己没事,又道:“二哥一早就跑出去了,我一个人在家也无趣,过那边也算出去新鲜新鲜。”
于氏这才放心去前边,如意则自回房中换外出的装束。
小丫头楚儿呆呆问如意道:“小姐折腾这半日,怎么又改了主意,要去那府里了呢?”
“折腾半日?难不成你以为,你家小姐我是在装病?”
如意言罢,挑眼看向楚儿,丹凤眼斜睨,便多了一丝不怒自威的凌厉,楚儿心儿一颤,低下头来。
第四章 迷糊丫头
正帮着如意整理钗环的杏儿见状,便笑着对楚儿说道:“你也太高看那府里的人了!小姐可犯不上为避她们而咒自己不好,为她们欺骗夫人,越发不可能了。”
如意拍手笑道:“好丫头,不愧跟了我这些年,最懂我的心。楚儿,你可得跟你杏儿姐姐好好学一学,我只看你一眼,看你小脸吓得煞白,胆子小成这样可不好,你家小姐不吃人,你怕个什么劲儿?”
楚儿慌张起来,急忙解释道:“我没怕小姐……不是的……我怕小姐……不对……我……”
如意看一眼语无伦次的楚儿,无语望天,又对杏儿笑道:“我得扣你的月钱了!楚儿进这院里也有一年时间了吧,你怎么还没教出来?所谓强将手下无弱兵,她这样小白兔模样,带出去真是有损我的威名啊!”
杏儿欠身笑道:“是婢子失职了,请小姐放心,婢子以后会更加用心教导,保管她将来伺候得小姐,打得了强盗。”
众人听了哄笑起来。
“很好,那我就拭目以待了,嗯,到时我亲自和她过过招。”如意也笑着开玩笑,笑罢见自己已收拾妥当,便起身往外走去,丫头婆子们忙跟了上去。
杏儿看楚儿一幅不知所措的样子,便随手把如意的衣包塞到楚儿手中,安慰道:“没事的,小姐和你开玩笑呢,赶紧跟上,今天务必小心,可别再出岔子了,不然……”
杏儿语未说完,瞧一眼远处,也不等楚儿言语,赶忙急走几步来到如意身边,和苏嬷嬷一左一右簇拥着如意往主院走去。
苏嬷嬷看着捧着包裹慢慢走在后面的楚儿,心里对于氏为如意安排这一刚一柔两个丫头,倒是颇为赞同。
杏儿聪慧,行事周全伶俐,恰好又容貌平常,将来作个管事娘子陪如意出嫁,倒真能做个左膀右臂。
楚儿长相清秀,虽逊色于如意,但那楚楚可怜的模样,也能引男人怜惜,这恰又弥补如意性情上的强硬,将来出了阁,便可用来笼络姑爷,而她性子懦弱自己又立不起来,只能靠着如意,不敢与其争宠。
楚儿没有感觉到苏嬷嬷那待价而沽的眼神,她仍在脑中思量:小姐真不是为了不去丘府才装病的吗?
原来今天如意从母亲院里回来,就让底下人都去吃饭了,唯留楚儿在一旁答应着。
可没过多久,靠坐在胡床上赏花的如意便朦胧欲睡起来。
楚儿向来对如意敬畏有加,也不敢打扰,就轻手轻脚走进房,拿了件披风出来,刚走到如意身边,准备给她盖在身上,就见如意表情痛苦地抚颈,大叫:“痛煞我也!”
把个楚儿吓了一大跳,披风落了地,也顾上不捡,只管大声叫嚷道:“小姐,快醒醒,你这是怎么啦?是不是做恶梦啦?”
如意这才迷迷糊糊睁眼醒来,定了定神,看了一眼地上的披风,面色不郁,轻斥楚儿,道:“你这死丫头,我方才不过是朦胧了一小会儿,你大惊小怪地喊什么?倒吓了我一大跳。”
这时丫头婆子们也都听见声响跑了来,听见如意如此说,便以为是楚儿服侍不周,惹如意不高兴了。
在如意面前有头脑的几个丫头婆子也跟着斥责了几句,便也不管自家是否填饱了肚子,一个个围在如意身边小心伺候。
楚儿被如意一番训斥,早就吓得跪在一旁请罪,又被众人斥责,越发害怕,忍不住就缩成一团落了泪。
如意见她如此软弱,心中不喜,转而想到她年纪小,这两年自己的名声被人传的那般不堪,她刚来自己身边没多久,还不了解自己性情,如此怕中出错,也算情由可原,况且楚儿又是母亲给的,多少也要给些面子的。
于是,如意便笑道:“以后做事也上点心,多和其他姐姐大娘的学学,再不可这样冒冒失失的。行了,快起来吧,看你吓得那可怜样儿。”
众人见如意面上转嗔作喜,知道这事算是过去了,便都嘻嘻说笑凑趣,又有两个小丫头上前捡起披风扶起楚儿走到一边。
楚儿擦了泪净了面回来,这魂儿才算又回到身上来了。
看着如意身边围着的丫头们,楚儿就有些踌躇:她本是小姐身边的丫头,此时是该上前近身伺候的,但方才让小姐不高兴,此时凑上去,会不会扫了小姐的兴?
如意抬头便看到一脸犹豫的楚儿,心中微叹:母亲眼光也太差了点,怎么就给自己挑了这么个懦丫头,若退回去,母亲面上不好看,看来只好自己多留点神,把她**的胆子大些。
此时楚儿正在思量:自己办事如此不力,以后小姐会不会就厌倦了自己,说不定会把自己撵出这个院子呢,这,这可如何是好啊!
楚儿不由心慌意乱地抬头看向如意,却发现如意正微笑着招手叫她过去,心里立刻多云放晴,情绪高涨起来,又如冬日的阳光照在身上,由里到外,从头到脚,温暖得一塌糊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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