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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郎腰瘦不胜衣——江倾杯

时间:2018-02-01 15:32:16  作者:江倾杯
  玉为北楚国皇姓,除了北楚皇族,放眼天下,能以“玉”为姓的,便只有护国将军府了。护国将军玉千绝,原姓杜,杜氏一门,从北楚开国至今,战死疆场者不知有几,到了杜千绝这一代,兄弟皆故去,只剩下了他一人。后来皇帝感动于杜氏一族忠烈,特赐了皇姓,改杜为玉,并且封了玉千绝并肩王。
  蹲在屋顶上等一队巡逻的禁卫军走远,商青鲤从屋顶跳下来,落到玉府院墙下,她绕着院墙走了约莫一盏茶的时间,脚尖一点地,便跃上了墙头。
  跳到院子里,就着廊上的灯笼,四下看了一眼,满地奇花异草,身边右侧是一座白色的小拱桥,拱桥架在池子上,池子里种了些莲花,莲叶铺了满池。商青鲤认出这是玉府后花园,她站在原地从脑海里搜出十年前在玉府的一些片段,循着记忆上了拱桥。
  下了拱桥沿着鹅卵石铺成的小路穿过一道拱门,又走出长长一条小路,抬眼便见一个独立的院子。院门上挂的匾额上写着“长乐居”三字,院门左右种了两棵枇杷树,大而长的叶子里点缀着黄澄澄的枇杷果。
  商青鲤弯了下唇。
  她跃上枇杷树,从浓密的叶子里探出头向长乐居里面看去,见院子里黑漆漆一片,她凝神听了一会儿,除了沙沙雨声以外,院子里只有一个人的气息。
  眉头一皱,商青鲤正想跳到院子里去看个究竟,便见院子正中的一间房突然打开了门,从门里走出来个人。那人关好房门,掏出火折子把手里的灯笼点燃,然后撑开一把伞,缓缓向外走去。
  商青鲤一顿,看身形……是个男人。借着他手上的灯笼照出来的微弱红光,商青鲤看清他穿的是玉府下人的服饰,顺着衣服往上,映入眼帘的是一张完全陌生的脸孔。
  等到那人出了院子,转身正准备将院门关上的时候,商青鲤从树上跳下去落在了他身后,伸手一指头点在他的穴道上,将他定住。
  那人开口刚要嚷出声,商青鲤又一指将他哑穴也点了。他手上的灯笼“啪”的摔在了地上,浸了地上的积水,灯笼很快便熄灭了,撑着的伞也一并落在了地上。
  “不许出声,我只问你一个问题。”感觉到他的紧张,商青鲤一提他的衣领,将他的身子转过来面对她,道:“你们家小姐去哪里了?”
  她说完就伸手解开了那人的哑穴。
  那人听见是把女声,心中的紧张之感不由稍褪,闻言叹了口气,道:“小姐?……小姐三年前就去世了啊。”
  如晴天空中劈过一道惊雷炸响在耳畔,商青鲤顿时僵在原地。
  过了很久,她听见自己涩声问道:“去世了?”
  “唉。”那人又叹了一口气,道:“三年前……病故的。”
  她冷笑了一声,道:“不可能!你敢骗我?”
  “姑娘你若是不信,可以去祠堂看看,小姐的牌位都在那里立着呢,唉……”
  直到商青鲤真的在祠堂见到了写着“爱女玉落溪之灵位”的牌位时,她才恍过神来。
  她下意识摸了摸腰间,那枚装着那封信笺的银色袋子因为换了夜行衣的缘故,没有扣在腰带上。
  但她绝对不会认错,那张信笺上的字是玉落溪写的。可是空无一人的长乐居,还有这摆在祠堂的牌位又该如何解释?
  商青鲤闭了闭眼,再睁开眼时桃花眼里窥不见一丝风浪。她盯着那块牌位看了一会儿,转身离开了祠堂。
  她回到长乐居门口,水珠顺着被淋湿的头发淌到脸上,她站在枇杷树下,抹了一把脸,伸手从树上摘下一棵枇杷。
  剥了皮,她塞进嘴里。
  真甜。
  快要五更天的时候,商青鲤回到了客栈。她翻进窗户的刹那,天边划过一道闪电。
  雨势骤然变大。
  
 
  ☆、零六。空江杜若生。
 
  雨越下越大,如银河倒泻,像是要淹没这座长安城。
  商青鲤一只手撑了一柄白底绘了几枝墨竹的二十八骨油纸伞,另一只手上托着一个巴掌大的花盆,盆里植物生长正盛。她穿过巷子,直直走向了街道对面的逍遥王府。
  她站在王府门前的石阶之下,目光落在门口一身甲胄左右而立的侍卫身上,二人皆是腰杆挺的笔直,满脸肃容。“劳烦二位向王爷通传一声,故人来访。”
  两个侍卫互相对视了一眼。
  商青鲤将托着花盆的那只手伸出伞外,道:“可将此物呈于逍遥王,王爷一观便知。”
  一个侍卫下了台阶,双手捧起那盆植物,又上下将她打量了一眼,道:“你且等等。”
  商青鲤颔首。
  侍卫捧着植物上了台阶,另外一个侍卫将紧闭的朱红色大门推开一些,他便捧着那盆植物匆匆进去了。
  商青鲤淡淡扫了眼再度合上的大门,静静站在原地。
  不过片刻功夫,那扇门“轰”的一声再度打开。从门里走出一个笑眯眯的年轻人,他高高绾着冠发,如墨发丝服帖顺在背后,一身紫青祥云袍,腰束玉带,腰间垂着一枚羊脂玉的团花玉佩。
  他跨出门槛,杏仁一样的眼向商青鲤看过来。
  立在台阶下的女子一身红裙,白色的油纸伞下是一张不露悲喜的清冷容颜,冷冷淡淡更胜曾经。只有从那双注视着他的眼里才可以窥见一丝当年的影子,桃花眼里微浅的瞳色像极了他平日里盏中的清茗。
  他笑了笑,道:“杜若。”
  “好久不见。”商青鲤收了伞,拾阶而上,在他面前站定。
  面前这人明明早已过了弱冠之年,身量却比普通成年男子矮了一截,尤其是他生了张娃娃脸,白净的脸上杏仁一样的眼睛里笑意璀璨,秀气的鼻子下是嫣红的唇,笑起来的时候杏儿眼半眯,唇角上扬,纯粹干净的像是个半大的孩子。
  逍遥王,玉轻舟。
  北楚皇五子,他当年还不到十五岁的时候便封王建府,是北楚唯一一个未及弱冠就出宫建府的皇子。
  玉轻舟拨了下腰间团花玉佩下的墨绿流苏,道:“确实好久。”他往门内一抬手,笑道:“跟我来。”
  有侍从接过商青鲤手中的纸伞,待她跨过门槛便撑开伞盖过她头顶,随在一旁。
  回廊辗转曲折,两畔草木葳蕤。
  商青鲤跟在玉轻舟到了王府会客用的花厅,侍从收了伞退下,玉轻舟随身的一个侍卫蹲下来为他弹了弹衣摆上行走时溅起的水花。
  有婢女上前躬身道:“奴婢伺候王爷更衣。”
  玉轻舟摆了摆手,让花厅里的婢女都退下,冲他的随身侍卫道:“谨言,去让慎行把本王今年收的早春茶翻出来泡两盏。”
  谨言转头看了眼商青鲤,目光在她裙摆之上停顿了一会儿,犹豫了下道:“爷…”
  玉轻舟顺着谨言的视线看过去,便见商青鲤红色的裙摆用银线勾了边,上面半明半暗绣了几片叶子,裙摆静静垂下,干干净净一点水渍都没有沾染,丝毫不像大雨天在室外行走了的人。厅外雨声簌簌,他挑了下眉,道:“还不快去!”
  禁言面上现出纠结之色,最终还是一躬身出了花厅。
  “坐。”玉轻舟道。
  商青鲤在主座下右手边的一把椅子上坐了,瞥见放在身侧茶几上那盆小小的植株,它一枝独生,叶子是长椭圆形,顶端渐尖,尾部渐狭,暗绿色,表面粗糙,叶背与梗上都生有细毛——正是她先前让侍卫呈给玉轻舟的那盆杜若。
  她突然就想到了玉落溪。
  商青鲤第一次见到玉落溪,是她八岁那年的秋天。
  那是她记忆里最跌宕起伏的一年,在火海逃生流落异乡时伤痕累累的她落入了人贩子手里。几经辗转,最后被卖入了玉府做丫鬟。
  她顶着一张抹的黑漆漆的脸跟着管事的婆子从偏门进了府,和其她人一样规规矩矩的站在大厅里等着玉府的主子们来挑。
  只长她三岁的玉落溪揪着玉千绝的衣摆出现在她们面前,她抬眼便撞见一双翦水秋瞳。
  眸子的主人似是愣了下,突然咯咯笑道:“爹爹,她好黑呀。”
  玉千绝闻言不咸不淡的扫了眼她,见她站在那里,微微低着头,神色看似怯弱,背脊却又挺得笔直,他的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了一瞬,道:“去打盆水来。”
  管事婆子很快出去打了盆水进来,玉千绝凌厉的视线依旧停在她身上,道:“把脸洗干净。”
  她心中想着果然不愧是北楚阅人无数的护国将军,上前两步用水把脸上的灰土仔细擦掉,又退回原地站好。
  “你……”玉千绝皱了下眉头,正准备开口。站在他右后方的玉落溪却在此时拽了拽他的衣摆,伸出手,一指她的方向,道:“爹爹!我想让她做我院子里的丫鬟。”
  ……
  她被留在了玉府。
  玉落溪领着她回了长乐居,进院子的时候,玉落溪回过头来问她:“你叫什么名字?”
  她顿了下,缓缓摇了摇头,道:“我没有名字。”
  院子里一棵桃花树下置了口茶末色的大鱼缸,鱼缸下面是青石板,石缝里生了几棵杜若,结了一串串豆蔻样的果子。
  玉落溪一指那丛杜若道:“幽兰旋老,杜若还生。你就叫杜若吧。”
  “是。”她垂下眼,尽量做出低眉顺眼的模样。
  她努力在玉府扮演好一个丫鬟的角色,但玉落溪却不是一个循规遵矩的闺中小姐。隔三差五带着她翻墙,又不止一次气跑了玉千绝请来教导她琴棋书画的夫子。
  后来,玉千绝把玉落溪送进了国子监。
  她也在玉落溪的坚持下,被带去了国子监。别人家的丫鬟向来是顺从的在一侧的休憩室里等着自家的主子下学,殷勤的为主子端茶递水。但她却是例外,玉落溪拉着她坐在一旁一起听课,一起吃饭。
  玉千绝被封为并肩王,玉落溪虽然未得到郡主封号,但玉千绝位高权重,玉落溪又是被玉千绝捧在手心的明珠,自然尊贵的几乎可比皇室公主。
  第一次与玉落溪一起听完课,下学的时候,六皇子玉轻尘凑过来指着她道:“这谁?”
  玉落溪晃了晃与她握在一起的手,道:“我妹妹。”
  谁都不会明白这三个字带给她的震撼,彼时她孤身一人,举目无亲,有这样一个人握着她的手,声音铿锵有力,说,我妹妹。
  那是她第一次真正感受到所谓的姐妹情谊。
  玉轻尘狐疑道:“哦?我可没听说玉将军有个小女儿。”
  “我说是就是。”玉落溪道。
  “那她怎么还穿着丫鬟的衣服?”玉轻尘盯着她身上粉白色的裙子道。
  “我喜欢。”她一挑眉,接过话道。
  玉落溪忽然瞪大了眼看着她,她迎上玉落溪的眼,微微一笑。
  从那以后,在国子监里背着夫子们她再也不刻意去装成乖顺的模样,冷眼看着一众还不识得愁滋味的勋贵子弟,她把唯一的温柔给了玉落溪。
  只有在回到玉府的时候,她才会故作姿态——玉千绝虽然因为玉落溪的缘故将她留在了玉府,但玉千绝并不喜欢她,甚至暗中遣人观察了她很长一段时间。
  后来有天听课的时候玉落溪误以为她喜欢吃枇杷,回去果然把长乐居里的花草换成了枇杷幼苗。
  她盯着堪堪冒出来嫩叶的幼苗道:“等它们长成大树再开花结果,你可能都嫁人了。”
  玉落溪把手中正在翻的一本书向她掷来,笑骂道:“你放心,本姑娘才不会那么早嫁人呢。”
  她伸手接过那本书,随手翻开,见是本今人编写的《九霄志》,第一页上赫然写着“天地分焉,始有九霄。其域也,上下四方,六合八荒,临海水以望,不可知其外。灵气作人,攻伐拓定,部族互战,裂土九锡。……后四国并起,筑边城以合山川之险,划九霄于四土,曰北楚,横扩九霄之四,为天下霸主;曰南蜀,盘踞九霄之三,西南世安;曰东朝,得治九霄之二,使要关凭坚御守土固城;曰西临,分占九霄之一,有明主其上。分领九霄,互不侵扰,百年未尝有战。”
  她的眸子里有波光明明灭灭,最终归于沉寂。她放下书,道:“若是我有天离开了呢?”
  “你能去哪儿?”玉落溪懒懒看了她一眼,道:“走了也没事儿,枇杷熟了我传书给你……恩……就写‘细雨枇杷熟,空江杜若生’吧。这样你看了就知道我在告诉你,枇杷熟了,你该回来了…怎么样?”
  她笑,道:“好。”
  再后来。
  商青鲤果然还是离开了长安。
  再回长安,已是四年前。
  她翻墙进了长乐居,见到已经出落的亭亭玉立的玉落溪。玉落溪含着泪抱住她,问她道:“杜若,这么多年你去哪儿呢?当初怎么好好的就不见了呢……我找了你好久……他们都说你死了…我不信……”
  她也没忍住红了眼:“对不起…我……”
  玉落溪蓦地又笑了一声,道:“你回来早了,那些枇杷都还没开始结果呢,也不知道为什么这么多年它们一次都没开花……”
  离开长乐居的时候,她给玉落溪留了只鸽子。
  最初玉落溪还时时与她通信,直到有次收到玉落溪的传书说家中长辈辞世,要随父亲回老家守孝才断了联系。
  收到那封传书的时间,恰好是,三年前。
  
 
  ☆、零七。长歌怀采薇。
 
  厅外黑云翻墨,白雨跳珠。
  玉轻舟撑了一只手在椅侧扶手上支起下颚,杏儿眼瞪向径自对着那盆杜若出神的商青鲤,幽幽道:“杜若,这么多年没见了,你还是一样的目中无人。”
  商青鲤闻言回过神来偏头向玉轻舟看过去,茶色瞳仁里清晰印出玉轻舟的身影。
  她一双桃花眼未曾沾染半分潋滟,此时眨也不眨的凝视着自己,如一口无波古井不带任何喜怒,玉轻舟平白觉得背后似是有阴风刮过,他清了清嗓子:“杜若啊…你…你这么看着我做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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