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胡的弓断了,她要买一把新的。
第4章
临安市首屈一指的琴行要数有声琴行。
它不但出售各类乐器,还培育了无数学子。艺术方向的考生基本选择在有声琴行接受培训,教学的老师说起来也赫赫有名。
十二年前,红极一时的非云摇滚乐队在演唱会上宣布退出歌唱界,转而当起了幕后老师。键盘手、吉他手及鼓手都是业内大拿,他们向社会招收精通各种东西方乐器的人才,合资开办了有声琴行。
琴行一成立便有众多粉丝捧场,更甚者父母带着小孩一块上课学习,场面红极一时。十几年过去,热度才慢慢降下来。但它依然是临安乐器行的龙头,只要创始人不拆伙,它便有十足的凝聚人吸引人们前赴后继。
戚茹蹬着山地车来到琴行,将车锁好,摸了摸裤兜中完好的一百块推门进去。这是一笔巨款,她必须得小心谨慎。
女孩子骑山地车的很少见,即便是技术性要求不高的Trail【注】,在临安市也没有几人会在市区内道路上骑行。戚茹这么大咧咧把车往琴行外一摆,便吸引了众多男性的目光。
陆景行便是其中之一。
“看见刚才那小妞没,人家骑起来就是美感。看你,每次上车跟只狗似的卧在车上。”
“那是我买的车不好。再说,我乐意用那个姿势,你管得着!”
“也是,这辆车真是漂亮。不过轮胎有点没气,磨损比较严重,该换了。”
周围人的谈论悉数进了陆景行的耳朵,他不动声色瞄了一眼车身,眼尖地观察到那张破坏了整体美感的贴纸,眸色一暗。
这辆车,和他上礼拜被偷的捷安特长得一模一样,贴纸还蒙在那么巧妙的位置。若是他感觉没错,被贴纸掩盖住的地方,有一个用白色喷漆喷上的大写字母,L。
但他的车明明是新买的,按理说轮胎不应该磨损得如此厉害,除非是被人换过了,故意让它看起来旧一点。
他望着女孩进入的大门,抬头看了看店铺名,转身走了进去。
女孩的身影极易辨认,普通的纯白T和浅蓝色的牛仔裤被她一穿像是偷了大人的衣服,松垮垮挂在身上,脖颈处露出一大片白,锁骨突出得吓人。过长的裤腿被她挽起两截,露出纤细白皙的脚腕子,一双白色帆布鞋已经被洗成了米黄色,鞋带岌岌可危,一个用力便能扯断。
唯有高高扎起的马尾给她添了几分精神气。
陆景行目测她不会超过一米五。
上前站在女孩身旁,陆景行发现她在看二胡。没有询问店员,她一排一排看过去,最终停在一个玻璃柜前。
眉毛一挑,陆景行有些讶异。
二胡在人们的印象中,一向是老年人才会的玩意,低沉哀切的声音尤其适合苦难人家。街边卖艺求生的老人几乎都是拉二胡的,找不到一个搬着钢琴手风琴上大街弹奏。由于人们对二胡的刻板印象,学二胡的小孩是民乐中最少的。
尤其是女生,寥寥无几。
戚茹眼光不错,跟着爷爷学艺十年,选弓的眼力劲自然也培养了出来。
“麻烦一下,给我看看那把弓。”戚茹指着一把白毛紫竹的长弓对店员小姐姐说道。
店员见多识广毫不惊讶,似戚茹这般在没有标签的柜台中一眼相中好弓无需介绍的人也不少,只是年纪都比她大上一轮。
摸了摸弓毛,轻轻坳了一下弓杆,戚茹满意地点点头。她能确定这是全马尾毛,粗细均匀,数量至少在三百五十根以上。唯一的难处是,一百块可能不够。
有声琴行受人欢迎,价格亲民是一大原因。店铺大,货源广,价格自然比人流量少的琴行低上几分。有声琴行的人不屑于抬高价格,学艺是件费钱费力的事情,有声的目标是培养更多的艺术人才,而不是赚钱。好东西留给高端玩家消费,平民有平民的玩法。
但再平民,该有的价格也不能少。
戚茹握着弓犯了难,之前换弓换蛇皮都是徐宏托朋友直接送到戚爷爷手中,徐宏家收藏各式各样的二胡也是朋友主动送来的,她完全不清楚市价。
当店员温柔地说出九十九元的价格,戚茹松了一口气。掏出一张红票子,接过找回的一块钱,戚茹拿上包装好的弓准备离开。天气太热,她可以买一根棒冰回去和奶奶分着吃。
但一个男生叫住了她。
“你不试试吗?如果用着不顺手还能立马换。”陆景行指着墙壁上挂着的一把黑檀二胡,琴筒上一层薄薄的松香粉残留,还没来得及清理。
少年的声线清澈透亮,变声期未到,听起来让人十分有好感。戚茹顺着声音看过去,一时被他阳光的笑容晃花了眼。
上辈子在娱乐圈见到的俊男美女不少,似陆景行这般单纯干净的少年也多,她初遇路易斯也是在他不谙潜规则,懵懵懂懂自己打拼的时候。
可惜人总会变的。
戚茹移开目光,转向他手指的方向。她第一次来琴行,还不知道那是为客人提供的公用二胡。
她对着少年露出疑惑的目光,对方向她点点头,以示肯定。
犹豫地看向店员,小姐姐忙露出一个微笑:“确实是可以试用的。不好意思啊小小妹妹,我以为你不是第一次来就没说。”实在是戚茹自己拿了就走的气场太强,店员还以为她是常来的顾客。
既然能试,戚茹也就不客气,让小姐姐替她取下二胡,自己将新买的弓挂好,涂上松香,运功拉了一遍音阶。
很准。
这是陆景行听完戚茹调音后的第一印象。
陆景行对二胡不熟,也看不出戚茹运弓的姿势对不对,但每一个音都在它该有的位置,不长不短,不高不低。
女生的乐感比他只强不弱。陆景行正事不忙,双手插兜站在戚茹前方不远处,准备听女孩会给他带来怎样的惊喜。
这一拉,戚茹起了兴致。琴行的二胡和爷爷那把不一样,音色要更亮些。实际上她十几年没碰二胡,也没料到自己能找准音。这具身体对二胡的记忆还很深刻,仿佛中间空置的一年根本不存在。
四周传来各种声音。弹钢琴的,拨琵琶的,还有叮叮咚咚敲木琴的,大家都在店里试音,多她一个不多,少她一个不少。
戚茹于是拉起了昨晚才刚重新看过谱的《战马奔腾》。这首曲子是戚爷爷最常练习的一首,从战乱年代死里逃生的老人总对战争有莫名的情绪,戚爷爷没有上战场,只能用音乐表达一份微薄的支持。
节奏断断续续,二胡的声音有些刺耳。年代久远,她实在是有些忘了。但真正摸到弦,听到熟悉的音符后,戚茹脑海中一片空白,根本不需要谱子,手下自然而然流淌出和谐的乐段。
逼真的马嘶声响起的那一刻,有声琴行陷入寂静,成了无声琴行,落针可闻。
唯一的声音是欢快的二胡,激烈的马嘶。戚茹浑然不觉周遭的寂静,她全身心沉浸在曲目中,享受着久违的快乐。
异国他乡奋斗近二十年,举目无亲,她哭过笑过,喊过闹过,最终只能归于平静。成年人该学会面对现实,曾经的单纯变成了世俗,日复一日维持着僵硬的笑容,连财富也带不来多少快乐。
一切重头来过,她隐约从音乐中找回了一份天真。
一曲毕,啪啪啪的掌声响起。戚茹这才发觉周遭传来的视线,她对着给她鼓掌的大人小孩露出最真诚的微笑,将弓取了下来,把二胡还给了店员小姐姐。
“谢谢。”拉完二胡神清气爽,压抑在胸口的不平随着音符的跳跃消失,心态彻彻底底回到了她的十四岁。
想那么多干什么呢,前世的恩恩怨怨就留在前世,她能过好这一世便是恩赐。有奶奶,有师父,有曾经的爱好,还有上辈子的记忆,至少不会再落魄到去国外当丑角。
少女微弯的眼眸透出轻松惬意,方才还紧绷的身体变得随意。改变太明显,陆景行微微点头,抛去追问自行车的念头,对少女释放出善意:“你拉得很好,学了很多年吧。”
戚茹:“还好,十年了。刚才谢谢你的提醒,不过我要先回家了。再见。”
不过大约他们也没有再见的机会。看男生的穿着以及背的挎包上那不显眼的logo,以戚茹近二十年培养出的审美眼光来看,这一身绝对不少于奶奶一年的工资。
有钱人家从来就和她扯不上关系,如果可能,她想自己成为有钱人。
第5章
回家之后,戚茹发现高估了自己。
那个拉琴拉得很棒的,只是一段记忆而已。失去了那个心境之后,戚茹练琴的记忆已经不能让她再拉出完整的曲子了。
戚茹的记忆力并不强,一直靠反反复复的背诵记忆才勉强跟上高中的学习,以至于高考难度一加大,她直接就落榜了。练琴也是如此,阔别几十年,戚茹再拿起二胡,只能记得指法,却已经不能很好地运用了。
翻开徐宏送的考级曲谱,戚茹从一级开始练起。在娱乐圈她学到的东西不多,耐心算一个。沉下心来背谱摸弦,脑海中搜索为数不多的关于爷爷教学的印象,戚茹一顿一顿拉着曲子。
不成曲调的二胡是难听的,以往戚茹的二胡拉得欢快,周边邻居也乐得欣赏,当做免费的音乐会来听。但现在,戚茹的水准一降再降,拉琴像是锯木头,时不时还有杀鸡叫。
简直是一场听觉灾难。
徐宏在隔壁小院里听着戚家二楼传来的刺耳音调,摸着胡子揉了揉名角儿的狗头笑了。
他认为好笑,别人家可就认为是噪音了。
戚家在巷子尾,实际上并不影响多少户人家。戚茹拉琴又在二楼最里间,传出去的声音只有左右前后四家能听见。
原本左边这户姓刘的人家待人客气,说话也好声好气,但,凡是总有意外,谁都有牛气起来一飞冲天的时候。
刘全友踢着拖鞋来戚家拍门,声音震天响:“戚茹你干啥呢!拉个破琴吵得人耳朵都要坏了。别拉了!还让不让人睡觉了。”
老街里很少有人睡午觉,上工还来不及,哪有那金贵的午觉时间。男人们干得多是体力活,女人除了缝缝补补还要帮着煮饭送饭,谁家都没个清闲时候。
戚茹听见了拍门声,生怕那扇老旧的木门给他拍散,连忙下来开门道歉。
“刘叔,是你啊。对不住,我不知道你在睡午觉。要不先进来喝口水,这天热,喝点菊花茶?”戚茹知道,夏天被人吵醒就很难睡得着了。
她抱歉地弯弯腰请刘全友进门,却在弯腰那一瞬看见他裤兜里露出手机一角。手机在2010年也不算是稀罕东西了,诺基亚在这时候还很有市场,后世满天飞的苹果三星等智能机还未占领中国市场。直板和翻盖机还是市场主流,民众的手机基本在千元以下,但是,绝不是老街的人能用得起的。
尤其刘全友用的就是苹果。
看着戚茹往自己手机上瞄,刘全友不免得意笑起来,大方地拿出来炫耀:“小茹啊,瞧瞧我这手机,是不是没见过!你们班的同学都没有吧,同学家长都不一定用的起呢!这可是进口货,瞧瞧,还能拍照,可比小灵通强多了。”
“嗯。刘叔你这是在哪发财了,这手机可不便宜。”
刘全友小心将手机装回裤兜,默默自己油光发亮的脑袋打着哈哈:“没有没有,就挣了一点小钱。没多少,我先回去了。”
送走了刘全友,戚茹也没心思拉二胡了,反倒思考起前世的事来。上辈子刘家仿佛也是这个时候搬走的,那时她一心扑在打工和学习上,对周边事物一点不上心,还是戚奶奶总唠叨隔壁没人,房子又卖不出去,冷冷清清没人陪她说话,这才记住了刘家。
说起来也是刘全友命好。他每天做梦自己能通过买彩票成为百万富翁离开工地,离开这穷乡僻壤,可惜次次打水漂,十几年了买福利彩票的钱估计有小一万。但他一直认为自己的生日和老婆的生日数字组合起来,总有一天能中奖。
上个月他从工地上赶回家,一不留神被一个抱着孩子的男人撞了。那期的彩票结果出来,他又没中,正是火气大的时候,拎着那个男人脖子就开始打架。刘全友力气大得很,没一会就把那个男的揍到在地,疼的他叫爹。
打完一场才发现原本被男人抱在手里的孩子晕倒在地,刘全友不是恶人,脑子清醒之后还以为自己因为打架把小孩伤了,一急就要送他去医院。没想到躺在地上的男人不让他抱,不让他送医院。
刘全友疑心一起,发现小孩身上毫发无伤,不像是被他伤了,倒有点像是睡着了。
再一看穿着,小孩穿的干干净净,男人破破烂烂还一股嗖味。刘全友当即认为自己遇上了人贩子,电视上天天放新闻,人贩子都长的一副猥琐样,像极了。一报警,果然是人贩子。
刘全友被派出所表扬之后,又去买了一注彩票。这回中了,二等奖,纳税之后到手近一百万。他立刻选择在一中附近买了层学区房,打算下个月就搬家。
只可惜老街的房子不好出手,没人愿意买这里的房子。政府没有拆迁意向,开发商也不看好老街,连租都没人要。
戚茹却知道,这片老城区在两年之后会被一个大型地产集团买下,改造成影视基地和配套的酒店。那一年她高一,戚家按面积分到一笔拆迁款,戚奶奶高兴了好一段时间。拆迁款不多,却足够戚茹上完四年大学。然而好景不长,突如其来的脑溢血带走了戚奶奶的生命,也带走了那一笔钱。
她起了一个念头:“也许我可以买下刘家的房子。”
刘家和徐宏家一样,厨房单设在小院里,住宅面积比戚家大了一倍,最让戚茹心动的是,刘家是巷子最后一户,后面的小片竹林若是操作得当,也能买下来。
邻里街坊这么多年,刘全友也不会提价,让戚奶奶去谈肯定还能更优惠。
只是,该怎么劝奶奶呢?
戚家本就没钱,吃一顿肉得等上一星期,家里的小二层刚好够住,她是绝对不会拿出钱来买这么一栋破房子的。戚茹还要上高中,九年义务教育到初中就断了,高中学费一年要两千多,加上伙食费,戚奶奶那两万多可怜巴巴的存款根本不够用。
何况拆迁是在高一,还要等上两年才能变现。这两年里,难道要大家去喝西北风吗?
钱钱钱,她现在最缺的就是钱了。
“Oh,so low on cash!”戚茹抱住脑袋喃喃自语。
等等,她说了什么?英语?
真是傻了。
戚茹一拍大腿,决定趁这个暑假去当家教。别的科目她忘得一干二净,但在美国呆了近二十年,她相信,整个临安除非外国人,否则找不出一个比她更会说英语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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