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棠的确是高兴的,不出意外的话,祖母明日一早就会叫她去太庵堂,然后将母亲的嫁妆尽数交在她手上,这是为了今后打算的第一步。
行至海棠斎,沈岳绅士的止了步,已经入了夜,他不便踏足女儿家的闺院,“表妹,今后再有诸如此类的事,你可不必一味隐忍。”他本是个清寡的人,对她总是忍不住关心。他以为是因着姑母的缘故。
楚棠笑了笑,月色下,灿比娇花:“棠儿知道的,那表哥早些歇下吧,明个儿还要启程去国子监。”她转身之际,突然想起一事来:“对了,要是表哥拜入了徐老门下,可一定要让棠儿知道,今后湛哥儿可得向表哥学起。”
沈岳像是得了鼓励,点头应道:“嗯,好。”对于仕途,本来就志在必得的东西,眼下似乎更有信念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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梆子刚刚敲过三更。
时令才刚入夏,夜间并不热,霍重华身上只着一身月白色中衣,伏在掉了黑漆而显得斑驳的桐木案几上看着八股文章,他的院子靠着最北边,院墙就靠着胡同外,是整个霍家最不起眼的地方。
案前的一盏小油灯半明半暗,他突然难以集中精力,头从书册中抬起,问:“外面是什么动静?”
朱墨一个激灵坐了起来,嘴角还挂着哈喇子,晃了晃神方才道:“外面啊,是楚家在搬运东西,四少爷,您还不知道吧,楚贵妃几月后省亲,楚家祖宅翻修,楚二爷的家眷从明个儿开始就要陆续搬到横桥胡同来住了。”
火光下,霍重华那俊挺的眉宇蓦然之间,很是精彩的跳动了几下。
楚家祖宅……那丫头很快就要与他做邻居了?
横桥胡同宽而长,却只有两处府邸,一处是霍家本族,另一处就是楚大爷发迹后在外置办的宅子。
第29章 温文尔雅
翌日一早,楚棠去太庵堂给楚老太太请安时,沈岳就在月洞门处等着他。
他今日就要入国子监了,年轻风发的郎儿,身着一件天青色玄纹直裰,翠色的玉带,墨发用了一根羊脂玉的竹纹簪子固定,儒雅又俊逸,他就站在那里,向楚棠招了招手:“表妹,我正要去跟老太君面前辞行,你且同我一块去吧。”
楚棠微微动容。
他在这里等到现在,无非是想陪着她去一趟老太太那里,也是站在楚棠母族的角度变相的给楚家施压,是想告诉旁人,楚棠虽早年散母,但沈家依旧是她的靠山。
楚棠点头,与沈岳并行,一道去了太庵堂。
楚老太太活是个人精,手里头的权势也都是一步步谋划来的,她知道沈岳的心思,便示意乔嬷嬷去取了账本与私库的钥匙过来:“昨个儿宅中不宁,让沈家公子笑话了,老生实感愧疚,棠儿生性聪慧,随了她母亲,老生也能安心将她那苦命的娘留下的东西交还在她手上了,今个儿就当着沈家公子的面,老生就将这件事交代了清楚。”
楚老太太急着撇开手头烫手的山芋,毕竟二房后宅不安,说出去的确有辱门风,官宦人家素来以名节自立,断不会贪图已故儿媳的嫁妆,楚老太太心里清楚,当着沈家人的面,将此事说清楚了,最好不过。
楚棠心里暗喜,她没料到事情会这样顺利,面上乔模乔样的推脱一番:“祖母,棠儿到底还小,凡事还要靠着祖母提点着,昨日若非查出傅姨娘有偷窃之嫌,棠儿断不会叨扰了您老人家的清静,都怪棠儿,不过啊,这罪魁祸首还得是傅姨娘,您说呢?祖母!”
楚棠撒娇的拉扯了几下楚老太太的滚金边的袖口,她若表现的太过大度,楚老太太未必会喜欢,可如此娇嗔埋怨,楚老太太倒真当她是个孩子了,面上慈善的捏了她的脸颊子:“你呀,就知道嘴贫,这傅姨娘是得罚,可你父亲妾室的事可由不得你这个云英未嫁的姑娘家操心,可不能再有下回。”
楚棠咬了咬唇:“祖母,棠儿知道了。”看上去无比乖巧。
沈岳以拳抵唇,也不知道在笑什么,道:“姑母早逝,晚生本还忧心表妹可有人照拂,如今看来是晚生小人之心了,老祖宗这般慈爱菩萨心肠的人怎会叫表妹与湛哥儿受了委屈。”沈岳话中有话。
楚老太太虽没有将沈家放在眼中,但沈岳如今是举人,这又入了国子监,将来若高中,那就算是半个官家了,楚老太太待他尚是和颜悦色:“棠儿是我亲孙女儿,老生不疼惜,难不成还让外人顾怜!”她暗指沈家人。
沈岳并没有接话,只是安静的笑了笑,楚家的情况到底如何,他和楚老太太都是心知肚明。
楚棠听着沈岳与楚老太太的话,心里起了一层寒潮。
其实,若无祖母,她或许才无需面对那些不可控制的将来!
当今圣上没有几年的活头了,轮不到她入宫,也就该驾崩了,太子登基后,楚老太太与楚大爷又将心思放在了她身上,殊不知,真正问鼎的却是另有其人,她若当真随了楚老太太的心意,可真是死无葬身之地,就连湛哥儿也会一并连累。
楚棠不知道前路会如何,总之皇城她是绝对不能入,定北侯府亦是。
这些自诩老谋深算的人,再怎么谋划算计,也抵不过天意!
这厢,乔嬷嬷捧着锦盒走了过来,那锦盒精巧细致,四方三寸,上面还镶嵌有琥珀石做了装饰。
乔嬷嬷道:“小姐,这就是二夫人留给您的嫁妆了,您可得好生保管着。”她没有接着说下去,乔嬷嬷以为楚棠将来要嫁的人是绝对不需要她的嫁妆的。
楚棠谢过之后,又陪着楚老太太吃了一盅荷叶小米蛤蜊粥,这才送了沈岳出府:“表哥,谢谢你。”
沈岳还未上马车,撩开车帘子的手一滞,他以为她不懂,其实她什么都清楚,他笑了笑,亦如来时一样的温文尔雅:“回去吧,待我得空就去横桥胡同去看你,下回见着湛哥儿,我可得考他学问。”
楚棠莞尔,挥手告别。远远的看着沈岳的马车渐行渐远,最后消失在了玉树胡同,她突然很好奇这辈子沈岳会娶一个怎样的大家闺秀?他今后可是御前的红人,就是楚大爷也得给他几分薄面。记忆中,他与首辅霍阁老还是交情甚笃,像表哥这样的人,怎么会与霍重华成了知己?
楚棠想到了霍重华,无意识的摇了摇头,可千万别再碰见他,之前还妄想着与这位煞神有个萍水相逢之交,现在想想,还是算了。
*
小竹楼里点了佛香,小筑陈设简单清朴,唯一看上去显贵的就是一尊紫檀座掐丝珐琅兽耳炉。
少年手握玛瑙镇纸,一半在他手里,一半抵在脑门,看着那香炉里的白烟,发了一会愣,想起了女孩儿粉嘟嘟,却又傻气十足的脸,而后唇角微扬,痴的一笑。
奎老的戒尺便在这个时候打了下来,拍在了少年清俊的侧脸上。
少年忙去挡:“先生,咱们事先可是说好的,打哪里都不能打脸。”他似乎很看重自己的脸皮。
奎老怒其不争,又是一下用力敲了桐木的书案:“天乐,你都十五了!为师在你这个岁数早就中了举,你到现在连一次秋闱都没参加过,你是存心想气死我是不是?!”
天乐是霍重华的字,是奎老在他今年生辰给他取的。
眼看着,戒尺在案几上不断的蹦跶,发出清脆而利索的响声,霍重华立刻抱头护脸,嘴里急呼:“先生,我跟您保证,两年后一定给您考个解元回来,要是考不上,我就……我就一辈子娶不了媳妇!”
奎老年过半百,便是未娶妻的,闻言后,总觉得这小子又在不安好心,借机不尊他!
霍重华见奎老歇息的空隙,一跃而起,抬手就夺了戒尺:“先生好,好先生,学生定当凿壁借光,卧薪尝胆,解元非我莫属。”他总是天人一般的自信。
奎老对他这等猴皮,已经是见怪不怪,顺了口气,方道:“哼!别说是解元了,你只要能在榜上有名,那就是对为师的孝敬了,八爷有意提拔你,待你秋闱之后,八爷会给另寻大儒,必定将你送入翰林院!”
霍重华的脸色恢复如常,突然正经了起来,他问:“先生,上回王家的案子翻了么?学生怎么没听到动静?”
奎老叹道:“大理寺已经着手复审了,哪能那么快!你且操心你自己的事,其他的为师自会同你说。”
霍重华挤了挤眼,本是清俊的脸愣是被他摆出痞子风流态出来:“先生,您别生气了啊,来来来,学生陪您对弈,这一回让您一子。”
奎老:“你……”这小子,明知他自己棋艺精湛,少有人能及,还总是搬出来让他这个当老师的下不了台面。
第30章 楚家大房
楚棠命沈管家去林家族学接湛哥回来。
她特意问了一句:“沈管家,我上回让你调查母亲生前那些奴仆的事,可有线索了?”算算也有些日子了,按理说当年沈氏身边人的去留,应该都有登记在册,要查的话并不难。
沈管家拧了眉:“小姐,老奴无能,尚未查到二夫人身边那些人的去处。”他穿着一身儒生长袍,袖袍宽大,那双藏在里头的手无意识的攥紧了几分。
楚棠瞥见了,不由得疑惑。
沈管家虽然只是个下人,但走到今天的位置,没有点真本事是不行的,不过是让他去调查几个人,怎么还办不到了?
楚棠垂眸,掩去了眸底的异色,继而方道:“如此,这事暂且搁下吧,沈管家去接湛哥儿时,顺道给夫子带两坛子好酒。”沈岳临走之前,竟然给她留了花雕,她不甚明白,她一个姑娘家,喝什么酒,不过正好今日能派上用场。
林家族学离着玉树胡同有半个时辰的距离,因着族学里教书的是北直隶几位有名的大儒,故而这附近的高门大户都攀着关系将自家的子孙塞进去。
楚湛年纪虽小,但因着楚家的关系,且收了进去,先从《三字经》与《国学》启蒙。
未知晌午,楚湛就被接了回来,楚棠重生以来还是头一次见着他,小人儿七岁了,个头都快赶上她了,梳着童髻,五官已经可见立挺的影子,乍一看与楚二爷并不像,倒是像沈家的娘舅。
他穿着宝蓝色团花束腰裰衣,老气横秋的站在那里,唤了声:“长姐。”这孩子话不多,上辈子楚棠沦落到下场凄楚时,方才真正看懂了他。沈氏走的早,他身为二房嫡子,身上的压力可想而知。
楚棠内心千转百回,面上还是如常的应了一声:“嗯,湛哥儿今后可不能再唤我长姐了,等到了横桥胡同,我就是你五姐姐了,这些规矩在伯父伯母那边不能落下了。”
楚湛闷声点了点头,依旧话不多,身后的书童小斯抱着他的随行物件,大地都是书册之类的东西。
“湛哥儿,你先回去归置东西,一会再去见祖母。”楚棠心疼的看着他,他本出生嫡系,却要承受如此重的重压,这一切都是谁造成了的?
或许男儿本应该志在四方,只要这辈子楚玉再也没有机会对他下手,害他惨了腿,楚棠相信自己的胞弟一定不会比旁人差,到时候,且再看楚二爷会是个什么心态吧!
今日,你对我爱理不爱,他日,我便让你高攀不起!
得知楚湛回府,楚娇就牵着两岁的楚玉去看他,姨娘常说,女子出嫁,娘家的兄弟就是最大的靠山,在自己还没有同胞的兄弟时,楚娇很识时务的处处巴结楚湛。她与楚玉现在就活在楚棠的眼皮子底下,这点小动静自然是瞒不住。
楚棠对童妈妈吩咐:“湛哥儿才刚回府,他现在年纪还小,正是长身子的时候,别叫旁人去扰了他。”
童妈妈听懂了楚棠的意思,领了一众丫头,堪堪挡住了楚娇和楚玉的路:“两位姐儿,下午就该搬去横桥胡同了,还是别乱走的好。”
楚娇委屈的咬唇,她虽是庶女,但以往有父亲疼惜,姨娘庇护,还未曾受过这种委屈:“那好,我改明儿再找二弟。”说着,也只能再牵着楚玉往回走。
楚湛在楚家这一辈的子嗣当中排行老二,楚家的男嗣,除了他之后,就只有长房嫡子楚宏了,所以楚家的男嗣非常金贵,这也是为何当初傅姨娘生下了庶子之后,母贫子贵,身份地位水涨船高的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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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家数十辆马车遥遥晃晃从玉树胡同,一路招摇抵达横桥胡同。
前面三辆黑漆齐头平顶的马车里坐的是楚老太太,楚棠,楚湛,和几位庶出的小姐与姨娘,后面则尽数是随行的物品,满满当当足足十余马车,而这些搬过来的也不过是冰上一角,处处彰显了簪缨世家的丰实家底。
楚棠下了马车,入目是朱门广户的府邸,‘楚府’楷体的鎏金大字赫然醒目,两侧立着半人高的石狮子,午后的烈阳下,飞檐斗拱,雕梁画栋,琉璃瓦璀璨夺目。
这就是楚家大房。
石阶下,一众穿着华丽的人正翘首以盼,为首的是楚家大夫人,她穿着勾勒宝相花纹蜜合色八吉纹褙子,梳的是光洁的圆髻,面显富态,端的是大户宗妇的华贵。
楚家大夫人吴氏,乃鸿儒之女,育有一男二女,楚大爷后院再怎么莺燕成群,唯一的男嗣却是出自她,光是这一点,吴氏便能在楚家站稳脚跟。
“母亲,儿媳可算是把您给盼来了。”吴氏上前搀扶楚老太太,笑声朗朗。
一众小姐随后行了礼。
楚岫与楚莺都是吴氏所生的嫡女,嫡出的孩子多半是眼高过顶,看不起那些庶出的,故而楚岫与楚莺只顾着拉着楚棠到一侧,对大房的庶长女视而不见。
说起来,这楚莲的身份实在尴尬,她本是大房的孩子,却被楚老太太领到二房养到了十四岁,这如今回了自己家,反倒有种寄人篱下之感。
楚棠虽有心替楚莲解围,但也不能当着大夫人的面维护一个庶堂姐。
吴氏与楚老太太说了一句话,就把目光落在了楚棠身上:“棠姐儿又长高了不少,我上回瞧着还没这般高呢。”吴氏客气了一句,正室对嫡出的孩子总会高看一等,就算楚棠不是她所生,在她眼中,也比那些庶女尊贵了多少倍。
同一种人之间,对外围的人总会存着巨大的排斥,这是大多数人的天性,与生俱来。
楚棠给吴氏见礼,笑盈盈的一双水眸,乌溜溜的,像是会说话,给人一种天真纯良之感。
吴氏就是喜欢心思单纯,容色好看的姐儿了,不由得拉着楚棠的小手,多说了几句话。
吴氏将二房女眷皆安排在了南苑,那是五间正房的四合院,宅院坐北朝南,东西并连,大门北向。内院环绕抄手游廊,亭台楼阁,处处修葺的十分精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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