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嬿婉及良时——初云之初

时间:2018-02-09 15:05:58  作者:初云之初
  也不知是哪里来的力气,她全力将他推开,半刻也不曾停留,快步绕过莲池边的几株垂柳,消失在朦胧的月色中。
  那小鹿惊慌失措的逃走了,他也没有追,只是半靠在那株垂柳上,目视她窈窕的身影离去,消散在淡淡的清雾中。
  “雾失楼台,月迷津渡。”抬头望一眼天上月,他轻轻念了一句,摇头失笑时,却瞥见地上残留的一抹艳红。
  是一朵锦缎扎成的绸花,带着这样荼蘼的艳色,在夜间悄无声息的绽放。
  她走的匆匆,不小心将它遗落掉了。
  他弯下腰,伸手将它捡起,握在了手里。
  锦书降生以来,从未像今日这般惊惶,急匆匆的回到住处,按着心口,犹自心慌。
  宫中规矩何等森严,内侍侍卫皆是三两而行,衣从制式,绝不会有人身着常服,孤身一人在外。
  至于皇子们,都尚且年幼,出行时皆是浩浩荡荡,更不会孤身一人出现在先太后的怀安宫里。
  延续了几百年的规矩,哪里是这么容易被打破的,又哪有人敢轻而易举的打破?
  除非,那个人本身就是规矩。
  会在夜间孤身出现在怀安宫中的男子,除去圣上,还会是谁呢。
  锦书没有飞黄腾达的志向,也没有飞上枝头的念想,今日撞上圣上,她并不觉得欢喜希冀,只觉得惶恐担忧。
  倘若圣上厌恶她这张脸,因此处罚,她自是遭受无妄之灾,可话说回来,倘若圣上看上她这张脸,愿意恩宠,她也不会觉得幸甚。
  母亲身体不好,锦书很小的时候,就知道要照顾两个幼弟,比起同龄的姑娘,她更加的成熟,也更加深谙人心。
  宫中妃嫔多是出自名门贵府,她却只是寻常的官家女子,倘若侍奉君上之后失宠,只会给姚家惹来灾祸,为两个弟弟招致噩运。
  花无百日红,她不觉得自己能得到帝王的真心。
  退一万步而言,即使是得宠,也并不是什么好事。
  姚家门第如此,下一任帝王登基,想要搓圆搓扁,还不是轻而易举的事情?
  至于自己生子,扶持他登基称帝这样的事情,锦书更是想都不敢想。
  对于现在的她而言,那太狂妄,也太遥不可及了。
  靠在门扉上,她无力的坐到了地上,目光凝滞的望着屋内径自亮着的烛火,仿佛是画像一般,一动不动。
  ~
  往日里,圣上往怀安宫回含元殿后,总会郁郁许久,今日不知怎么,却大不一样。
  宁海低眉顺眼的迎上去,借着奉茶的时机,不易察觉的打量他面上神色,心中或多或少升起几分疑惑。
  圣上敏感的察觉到他的视线,也不曾计较他冒犯,反倒笑着问了一句:“怎么?”
  宁海心底一松,脸上带笑,顺着他语气,试探着道:“圣上心绪……似乎极佳。”
  圣上低低的应了一声,往内殿去解了外袍,这才坐到椅上,对着殿内的宫灯出神,神情专注,不知是想到了什么。
  宁海识趣的没有多说,只静静侍立在一侧。
  许久许久之后,他以为圣上不会再说话的时候,才听见圣上吩咐他。
  那语气柔和,是极难见的缱绻,他道:“你亲自去,替朕办件事。”
  宁海恭敬的颔首,静听吩咐:“是。”
  总管听了吩咐,匆匆往外殿去了,接替他入内殿侍奉的内侍却不知何意,唯恐哪里出错惹祸,直到惶惶然的将寝殿的帷幔放下,才歇一口气,准备退出去的时候,就听圣上笑了。
  也不知是哪里来的勇气,借着不远处的晕黄灯光,他透过帷幔,极小心的往里看了一眼。
  圣上平躺在床上,手中拈着一朵缎花。
  嫣红娇妩,极是鲜妍。
  “襄王有意,神女无梦,”轻手轻脚退出去的时候,他瞥见圣上将那朵缎花放置于枕边,低声自语,意味难言。
  “——唯愿婵娟入梦来。”
 
 
第9章 奉茶
  锦书在屋内枯坐了一夜,目视那支蜡烛径自放着光,觉得自己一颗心都跟着僵硬起来,似乎是凝结成冰的水,稍一用力便会碎开。
  初晨已至,旭日东升,晨曦的阳光带着清新的草木气息,斜斜的投到了屋内,映的她满面明媚,似是朝阳。
  扶着一侧的桌案,锦书站起身来,缓缓舒一口气。
  不管怎样,她的日子总要继续。
  胡乱的梳了妆,她换了衣裳,连早饭都没用,就如同丢了魂儿一般,往药房去了。
  还不等人到门口,就看见在门前张望的安和与安平了。
  “姐姐今日怎么来的晚了?”安和蹙着眉,有些担忧的问:“可是遇上什么事情了?”
  今日清早,他与安平负责送当归过来,按照往常,锦书早该到了的,这一次却不知为何,他们等了半刻钟,才瞧见她的影子。
  “没什么,只是今日犯懒,起的晚些罢了。”
  锦书看他一眼,将自己心中思绪遮掩过去,看一眼斜对面的位置,勉强挤出一个宽慰的笑:“这是怎么了,老远便听见那头的喧闹声。”
  “也是可怜,”安和面色微暗,摇摇头,低声向她道:“司药昨夜出门,不知怎么,掉进千波湖里了,偏生那时候巡逻侍卫才刚刚过去,也没人听见她呼救,她又不会水,好好的人,就这么没了……”
  “是呀,”安平也跟着附和,语气中是生死无常的的感慨:“今日清晨,有人去司药房里寻她,才知道她昨日便不曾归,还不等差人去找呢,就听巡逻的侍卫来报,在千波湖中……”
  司药死了。
  昨日还对着自己笑语盈盈,引着自己往陷阱里去的人,就这样无声无息的淹死在千波湖了。
  忽然之间,锦书心头一凉。
  真正无常的,哪里是生死之间的命运轮回,分明是世间权势的无上威赫。
  自以为能够将别人玩弄于鼓掌之间,可是到头来,只消别人轻飘飘的吩咐一句,便会死无葬身之地。
  这里是帝都长安,大周王朝的中心,无时无刻不是风起云涌。
  她身处皇朝宫阙,执掌帝国权柄的天子脚下。
  这样的地方,所谓的生死大事,或许,只是别人眼里的笑话。
  锦书听得手指一僵,亏得是缩在袖中,也无人察觉。
  顿了一顿,她才轻声道:“司药也还年轻,当真可怜。”
  “是啊,”安和跟着应声,正待继续说句什么,忽的收敛起面上神色,躬身施礼:“刘尚宫。”
  锦书心下微惊,回过身去,便见刘尚宫笑吟吟的过来,不等她屈膝行礼,便先一步握住她手腕,亲热的拍了拍。
  “锦书,”示意两个内侍退下,她上下打量锦书面容,笑容深深,别有一番寓意:“早就觉得你是有福气的,今日一见,果然如此。”
  锦书被她超乎寻常的亲近惹得心下一惊,却也不好硬生生将手抽出,只是勉强一笑,低声道:“……尚宫大人。”
  “含元殿里缺个奉茶的宫人,总管点了你的名字,”刘尚宫笑着看她,目光在她未经妆饰,却依旧出尘动人的面颊上浮动一会儿,终于道:“回去收拾东西,随我过去吧。。”
  锦书心头先是一紧,随即又是一松,到最后,反倒有些石头落地的释然,眼睑低垂,遮住了明眸中的神色,看不出什么情绪来。
  她没有多问,只是低声道:“是。”
  “生的这样秀丽,又还年轻。”刘尚宫目光温和,带着难掩的勉励,自语一般低低说了两句,才用力握一下锦书的手。
  “——日后的路还很长,你的福气,都在后边呢。”
  锦书不是会多话的性情,闻言只是笑了一下,也没有多问,回去收拾了少得可怜的行李,便跟刘尚宫一道,往大明宫去了。
  拐过穿山游廊,经过几道垂花门,又途径长廊后,她们终于到了含元殿外。
  含元殿的总管宁海,是跟在圣上身边的老人了。
  这种在高位者身边久留的人,虽然仍旧顶着奴才的名号,但在宫中大多数人眼里,却已经是主子了。
  刘尚宫带着锦书过去,二人一道向他行礼。
  他倒谦和,也不拿乔,向刘尚宫点头致意之后,才去看她身后的锦书。
  锦书穿的素简,水绿色衣裙同其余宫人并无二般,明媚面庞却硬生生带着十二分的光彩,平白叫别人灰暗几分。
  长发挽起,并无珠饰,只一支银簪清冷简洁的探入,身姿婀娜,出尘皎皎,果真动人。
  便是见惯如花美人的宁海,也有转瞬的怔然,心底忽然冒出曾经听过的一句诗来。
  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
  怨不得呢,下意识的,他在心底这样感慨一句。
  含元殿是天子之所,刘尚宫自是不得久留,笑着同宁海告别,最后叮嘱锦书几句,便告辞了。
  该来的总会来,锦书目送她离去,心里倒也不慌,宁海不言语,她也不曾开口说话,只低垂眼睫,静静立在那里,似是日光下的一座剔透玉像。
  她这样沉得住气,宁海眼底神色不由凝重几分,也不拖延推诿,便带着她往偏殿去,细讲含元殿内的规矩,以及圣上的喜好。
  锦书不言不语,只静默的跟在他身后,一字字记在心里。
  偌大的含元殿,自然不会只有她一个奉茶宫人,宁海带着她进了偏殿,便有一个年轻宫人迎上来施礼,笑语盈盈,颇为娇俏:“宁总管,什么风把您给吹来了?”
  宁海笑着应了一声,向锦书道:“这是绿仪,也是含元殿的老人,你若有不懂的,只管问她便是。”说着,又同绿仪介绍锦书,叮嘱她多加关照几分。
  绿仪听得宁海说的事无巨细,再去看锦书芙蓉一般的面庞时,眼底不由有些异色,口中却一一应下来。
  锦书性情细致,听得也认真,跟着绿仪学了好些,总算是心中有底。
  毕竟是官家女子出身,仪态谈吐不俗,饶是宁海挑剔严苛,也没瞧出什么毛病来,当日便叫她往前殿去听差了。
  含元殿极是宽敞,锦书吸取前番教训,过来之前,便先行将各处位置牢牢记在心里,以防不测,却不曾想,第一次奉茶,便用上了。
  正是七月时分,虽然已至晚间,夜风清幽,空气中却依旧有些烫意,伴着不远处梧桐树上不曾停歇的鸣蝉,无端叫人烦躁。
  锦书端着漆金托盘进了内殿,便见含元殿内只宁海与几个内侍在整理略显凌乱的奏疏,见她过来,倒是有些讶异。
  宁海道:“你来的不巧,圣上前不久往栖凤阁去了。”
  “左右离得不远,”他估摸一下二者之间的距离,道:“你现下过去,倒也来得及。”
  锦书眉梢几不可见的一蹙,轻轻应了声,便往栖凤阁去了。
  晚风轻和,似是垂柳的柔软枝条,她端着漆金托盘,步伐稳稳的登上栖凤阁时,正好听闻不远处高大梧桐树叶蹭在一起,随风发出的沙沙声。
  昨夜一切似是一场大梦,此刻却如旧梦重温,她看一眼径自轻摇的梧桐树叶,心中似喜似悲,竟也难言。
  栖凤阁建的高峻,她越过守卫在两侧的侍从,一步一步登上去时,背上细细的生了一层汗,既闷且郁。
  栖凤阁里设了桌案与椅,轻纱缭绕,冰瓮陈列,方一入内,便觉凉气侵袭,身心舒展。
  锦书低着头,眼睫同样低垂,走到桌案近前去,屈膝施礼,动作轻缓的将托盘中的茶盏放置桌上,便默不作声的侍立到一侧了。
  也是借着这功夫,她才抬起眼帘,偷偷望了一眼。
  昨夜走的匆匆,又是晚间,花树下昏暗难言,她连圣上面容都不曾看清,便慌不择路的走了。
  这一次,借着不远处的宫灯漫漫,却能看个分明。
  圣上坐在椅上,身着天青色圆领袍服,袖口收紧,腰系玉带,身姿挺拔,冷眼望去,当真萧萧肃肃,爽朗清举。
  锦书只看了一眼,便将视线收回,垂眼盯着自己脚下的织金地毯,不再有任何举动。
  圣上临窗而坐,原是在望着窗外孤月的,见她入内,却将视线目光收回,静静在她面上打量。
  锦书心中担忧他说什么,又担忧他什么都不说,到最后,她自己也不知自己究竟是想要如何了。
  终于也只是低着头,一言不发,当昨夜什么都未曾发生过。
  圣上端起面前杯盏,抬手掀开,饮了一口,才出言道:“只是七月,鸿雁未归,你怎么来了?”
  锦书本以为他会问昨夜,又或者,会问些别的,忽的听他这样开口,说的莫名,不由怔住了。
  “罢了罢了,”圣上笑着摇摇头,看她一眼,道:“退下吧。”
  锦书心中隐约有些茫然,眼睫不解的眨几下,却也不好停留,再度施礼,转身离去。
  七夕已过,虽只是一日间隔,夜空中的孤月却也不似昨夜缱绻。
  顺着来时的路,她慢了步子,就着淡而皎洁的月光,回含元殿去。
  两侧的花树径自吐露芬芳,粉色的花瓣映照了灯光,夜色中幻化为剔透的澄澈,斜斜的探出一枝来,挡了锦书的路。
  锦书伸出手,动作轻柔的拂开,瞥见地上花影一颤,抬头去看天上那弯月牙,忽的福至心灵。
  圣上说的,原是这个意思。
  云中谁寄锦书来,雁字回时,月满西楼。
 
 
第10章 何意
  锦书就这样留在含元殿了。
  毕竟是天子近旁,诸事并不繁重,她只做好自己奉茶宫人的本分,便再无其他。
  顶多,也就是帮着整理前殿的奏疏,不时开窗透气,选几枝花往内殿的琉璃尊中去,颇为清闲。
  七夕那夜的微风与落花齐齐渐远,似乎只是她做的一场梦,如今梦醒了,一切成空,除去一丝若有若无的思绪,什么也不曾留下。
  锦书入宫之后,便一直守在药房里,素来少与人打交道,也不去探听宫中私隐,对于圣上唯一的印象,便是此前那场宫变中的杀伐决断,以及……
  七夕那夜,落在她脚踝上温热的手掌和耳边的絮语绵绵。
  也是到了含元殿之后,她才渐渐知晓,圣上是不喜欢说话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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