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书敏转过身,微笑着看着他和段崖:“这是我们的家,我们的国,若是我们都不爱它,不维护它,还指望谁能够维护它呢?
“那为什么总是你们?先是墨渊,再来是你,接下来是段崖,为什么每次受委屈,牺牲的人都是你们?”他大声喊道。
面对即将到来的牺牲,秦书敏坦然无惧,她笑了一下:“大概是因为我们更深爱着这个国家,这片土地吧!当一个人把某样事物看得比自己生命更重要的时候,就注定了要为它不断地妥协,退让,牺牲,直到死为止。所以,我早就猜到我的结局了。”
“如果死得有意义,有价值倒也罢了,可是,如果踏出这一步,连死都没办法得到公道,只会背上叛国者的罪名!”他嘶喊着,都说男儿有泪不轻弹,但是,此时此刻,眼泪却不住地涌出,为这些愚蠢,却又坚定不肯退让的人。
秦书敏失笑:“怎么会没有意义,没有价值呢?我这一死,换来了大华喘息的时间,总有一天,大华会真正强大起来,强大到任何国家都不能欺负我们!这是我们的梦想,不是吗?”
梦想?
是啊,在他们四人生死契交的时候,他们共同拥有着这样的梦想。可是现在,秦墨渊死了,她也要死了,段崖要离开大华了,他们要怎么看到梦想实现的那天?
“可是你想过没有,你为大华这样地付出,没有人会知道,人们提到你,只会说叛国者秦书敏!叛国者!你懂不懂这三个字的含义?”他泪落如珠,几乎无法成句。
这样深爱着大华的书敏,这样付出,这样牺牲的秦书敏,却要背上叛国者的罪名,被万人唾骂!
“没有关系,我在这里呢!”秦书敏笑着摇了摇头,指着自己的胸口说到,“我秦书敏的一生,只在我自己的心里,不需要任何人评断,我知道我是个什么样的人,我这一生做了什么样的事情,我为什么而死……我很清楚一切,这样,就足够了。”
是吗?这样……就足够了吗?
秦书敏下定了决心,他们谁也劝不动,
段崖一直都沉默着,直到离开皇宫,才对他说:“咏泉,虽然书敏让我离开大华,但我知道我不能这样做!我是秦氏麾下第一大将,若我活着,秦氏永远是赵长轩心底的一根刺,而出身秦氏的你,也无法得到他真正的信任和器重!”
“你要做什么?”他意识到了什么,声音颤抖着,夹杂了哭腔。
段崖轻松地道:“书敏都不怕死,难道我一个男人还要怕吗?拿我的头颅,成为你的投名状吧!这样,赵长轩才能真正地相信你。对不起,咏泉,要让你背负上叛徒的罪名!”
他们都说他是经天纬地之才,所以他要活着,要在朝堂上大展身手,可是,他算什么经天纬地之才?
曾经,他明明知道赵氏会对墨渊不利,他却没有替秦墨渊防住,让秦墨渊大婚时倒下,再也不曾站起来;现在,大华遭遇危机,他却没有解决的办法,只能眼睁睁看着秦书敏和段崖走上死路,然后背负着叛国者的污名,连死都无法得到清白……
这样无能的他,算什么经天纬地之才?
段崖看着他的目光充满了悲悯和安慰:“咏泉,人力总有尽时,这不是你的错!”
“有人说千古艰难唯一死,但是我们都知道,活下来的人才是最难的!对不起,咏泉!对不起!”
对不起!
又是对不起,秦墨渊跟他说对不起,秦书敏跟他说对不起,就连段崖,也对他说对不起!
他们有什么可对不起他的?秦墨渊死了,秦书敏和段崖也要死了,而他却能活着,将来还会成为大华重臣,权倾天下,享尽荣华富贵,他会比他们任何一个人都要过得更好!
泪水不断地涌出来,他们不需要跟他说对不起,这天下,这大华,最对不起的人就是他们三个人!
※※※
漆黑的夜里,他近乎癫狂地行走着,懵懂不知将往何处,该往何处。
轰雷阵阵,耀眼的闪电如利刃般割裂着黑夜,狂风吹得树叶喧哗,整个天地一片混乱,有着随时都会倾覆,整个世界就此毁灭的错觉。或许不是错觉,至少对于他来说,他的世界,已经就此毁灭。
眼泪不停地从他眼中涌出,滴落,仿佛永无休止。
他的生死知己,他的兄弟,他的姐妹,他深深在乎着的那些人……都要死了!
明知道前面是条死路,却还是不肯退后,就那么执著地走了上去,不曾后悔,不曾迟疑。他们说,那是他们的信仰,是他们愿意为之而死的梦想,他们死而无憾!
是的,这一点都不奇怪,一点都不值得惊讶,像他们这样的人,本就死得快,本就该死!趋利避害,只顾念自己,这世道就是这样,所以他们都是笨蛋,现在笨蛋要死了,这不是很正常吗?
可是,在他心头涌动的那些强烈的情绪,是什么?
为什么如此痛苦?仿佛整颗心都被撕裂开来!
为什么如此不甘?明明知道这样的人都会死,必死无疑,为什么当这天到来的时候,却还是如此的不甘心?
不甘心秦墨渊为了北方的百姓步步退让,明明是在赵氏最危难的时候伸出援手,却还是亲口饮下了心爱的人送到唇边的毒药;不甘心秦书敏为了给大华赢得喘息的时间而虚构出一场根本不存在的谋逆,到死都背负着叛国者的污名,无法洗脱;不甘心好人身死,得不到公道,坏人却逍遥自在,享受着好人牺牲而换来的成果,君临天下……
苍天,如果你有眼睛,为何不睁开眼睛看看?看看这个荒唐颠倒的世间!
他双臂振袖,赤红着眼睛,对着漆黑无光的夜空喊着。
然而,苍天寂寂,大地无言。
一滴雨水骤然跌落,狠狠地砸在了他泪流满面的脸上,然后,两滴,三滴……无数滴……无情地敲打着他的脸,像是一种嘲讽,冷漠得令人心寒。
终于,他绝望了,颓然倒在了地上,任由大雨滂沱,将他浑身淋得湿透。
雨水混杂着泪水,在他的脸上,他的心中不停地流淌着。
在他心中,这黑暗,这狂风骤雨,永无止境。
他以为这一刻已是世界末日,可这天地,何曾为任何一个人改变过?渐渐的,天晴了,雨也停了,朝阳从东方升起,霞光万丈,一点一点地驱散了夜的黑暗,最终光耀大地,那场景美好而又壮丽,好像这天地都被阳光照耀着,没有一丝一毫的黑暗。
他望着壮丽的日出景观,想要哭,却再也没有眼泪可流,想要嘶喊,却喉咙沙哑,发不出一点声音。
墨渊死了,书敏也要死了,段崖也要死了,那么好的人要死了,这天地却一点反应都没有,仍然和每一天都一样日升日落,没有丝毫的不同!
这天地,是何等的冷漠?
这样冷漠的天和地不会知道,就在这一夜,有一个深深爱着这个国家,爱着她的孩子的人,选择了一条身败名裂的死路,却不曾后悔,不曾迟疑;
它也不会知道,在这一夜,有一个人再次经历了与挚友知己的生离死别,无法接受,却又无法阻拦,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痛彻心扉,流尽了一生的眼泪;
它更不知道,这一夜,有一个人下定了一个决心——
既然苍天无眼,那么,他就来做天的眼!
他要好人得报,坏人得惩,他要将这大华打造成一片繁华盛世,如他的挚友们所愿,然后,将它从赵氏的手里夺回来,交到它原本应该交付的人手里!
哪怕,为此要牺牲他的所有,也在所不惜!
※※※
他知道赵长轩绝不会给秦书敏和段崖平反,只会销毁一切证据,将这件事彻底抹去。所以,他要靠自己。
于是,他按照秦书敏所说,去找赵长轩献计,然后用段崖的头颅,交上了第二份给赵长轩的投名状!
他展露才华,令赵长轩垂涎,然后又刻意让赵瑾熙的母亲知道他的处境不稳,也信不过赵长轩,想要找个新的靠山,然后理所当然地成了赵瑾熙的师父。
他教导赵瑾熙展露才华,压过了刻意韬光隐晦的赵洛熙,被立为太子,又劝他假装沉溺于文书史籍,自请到江南修书,编纂文稿。
他推行新政,让这个被战乱摧毁的国家尽快恢复过来,一点一点地成为秦墨渊他们所期待、所向往并且为之付出了性命的繁华盛世;同时暗中操控,制造了赵铭熙和赵廷熙对峙的局面;对赵瑾熙则说让这两人吸引德明帝的主意,然后暗中筹谋毒计,一步一步,将赵长轩所有的血脉铲除殆尽!
这么长的时间,他并非没有动摇过。
从段崖死后,他林咏泉也死了,活着的只是一具为了报仇,为了实现挚友们愿望的行尸走肉,他没有想过要成亲,也没有想过子嗣。德明帝赐婚时,他知道这是赵长轩拉拢他的手段之一,他并未拒绝,这意味赵长轩更加信任他了,对他的复仇大计更有利。
但是,他没有想到,他还会动心。
赵梦华对他的崇敬,对他的关爱,对他的体贴包容,对他全心全意地付出,一点一点打动了他的心,让他第一次尝到男女情事的甜蜜和幸福。
当鸿渐降生时,抱着那个小小的生命,他真的动摇了,他想,或许他不需要做得那么决绝,至少给梦儿,给鸿渐,给他们一家留一点余地。想必墨渊和书敏、段崖也不会因为他这一点点自私而责怪他吧?
可是,梦儿死了!
叛乱之中,她被赵秀华的人暗中所杀,但其实,害死梦儿的人是赵长轩!因为他觊觎梦儿的好友孟蝶衣,也就是南陵王妃,为了得到孟蝶衣,他一手造就了南陵王府的血案,所以,他不能容许知道这件事的梦儿活着,所以,他在污蔑禹王造反时,早早地给赵秀华透了消息。
他以为他的眼泪早就在那一晚流尽了,再也不会流泪了,可是,抱着梦儿和陌颜残缺的尸体,他竟然再度流出了眼泪!
赵长轩!
又是赵长轩!
守着梦儿和陌颜的尸体十日,他终于将两人安葬,同时也下定了决心。
他要成为天的眼,让赵长轩身败名裂、众叛亲离!
这一次,他再不会有一丝的动摇,也没有再给自己留一丝的余地,所以,他刻意忙于朝政,不与鸿渐亲近,将他丢给了太后;所以,即便后来得知他和梦儿的女儿没有死,也没有认回陌颜,所以,他故意制造皇宫中的那一幕,让鸿渐跟他决裂!
而今天,多年的筹谋终于在今日得以实施。
应该会成功的!赵瑾熙仓促行事,赵洛熙却已经有了防备,这场谋逆,从一开始就注定了结局,而且,为了一举铲除赵瑾熙的所有势力,他甚至提议将远在边疆的元胤都召了回来,好让赵洛熙一举歼灭,然后稳稳地坐上帝位,开创更繁华的盛世!
而且,就算没有他,也还有其他人,比如萧夜华,比如陆箴,他们能够帮赵洛熙走得更远,创造一个更强大的盛世——这世上,没有谁是不可替代的!
唯一的遗憾,大概就是,他大概无法看到秦氏的血脉君临天下的那一幕了。
※※※
林咏泉静静地想着,等待着。
终于,一队脚步声响起,然后破门而入。
“二皇子赵瑾熙谋逆逼宫,已经被大殿下铲平,如今奉命捉拿赵瑾熙的余党,钦此!”有人展开了明黄的圣旨,宣读完毕,走到了林咏泉的面前,“林咏泉,你还认得我吗?”
林咏泉当然认得他,他认得秦氏的每一张面孔,从未有过片刻或忘:“张元和,段崖的心腹谋臣。”
“没错,当初你出卖段将军,用他的项上人头换取了你的荣华富贵,我一定会给段将军讨一个公道。”此刻的张元和,不再是云裳阁那个和气的掌柜,他看着林咏泉,眼眸中透漏出深切的恨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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