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他不愿陷害陌颜,那为什么不干脆告诉陌颜?为什么要这么麻烦?”燕宇问道。
萧夜华解释道:“他暂时还需要留在赵瑾熙身边,扮演赵瑾熙心腹谋臣的角色,与其被赵瑾熙利用他和陌颜的父女关系,一再设计陷害,还不如一劳永逸,直接让陌颜跟他决裂,这样就算赵瑾熙有千般算计,也没办法再通过他实现。而且,或许他原本就想让陌颜跟她划清界限,只是恰好利用了这个机会而已。”
“就像他跟哥哥决裂一样?”林陌颜若有所思地道。
如果说哪些书信真的是林咏泉伪造的,那么他的目的就很明显,也能看出,他从一开始就没有给自己留后路,所以,跟她和鸿渐决裂,就是为了这一天吗?
“你这些都只是推测,我需要证据!”赵洛熙缓缓地道。
萧夜华看着他,虽然他不知道为什么,但赵洛熙似乎对林咏泉并无恶感,还隐隐带了些好感,所以,赵洛熙早已经相信,只是他需要能够让秦氏这些人相信的证据!也是因为这点,萧夜华才会这样详细地解释给他们听。
谁叫林咏泉是陌颜的亲生父亲呢?若他真的罪大恶极,死了就死了,但如果另有内情,萧夜华无法坐视。
“证据我没有!”萧夜华两手一摊,不过很久微微一笑,眸光微闪,“不过,想要证明我的推论倒是不难!”
“你有什么办法?”赵洛熙追问道。
萧夜华扬眉一笑:“很简单,赵——殿下你拿着这些信去找赵长轩,告诉他你已经抓到了他谋害辅国公和元太子妃的证据,有了这些信,就能给辅国公和元太子妃讨一个公道。如果这些信真的是他写的就算了,如果不是,你们猜他会怎么想?”
“如果不是,那他肯定知道这些信是林……林相伪造的,就会知道林相从一开始就别有目的,肯定会气得半死。”燕宇想着道。
萧夜华补充道:“不但如此,他甚至会怀疑林咏泉在赵瑾熙身边的目的,怀疑他会沦落到这种地步全是林咏泉害的,他会比恨任何人都更恨林咏泉。然后你告诉他,林咏泉要见他,不然就不肯说出赵瑾熙的全部党羽。”
“然后我再去找林相,告诉他父皇已经知道了那些信的存在,大发雷霆,要求见他,否则就不肯写退位诏书?”赵洛熙挑挑眉,鄙视地看着萧夜华,“你真阴损!”
可想而知,发现被背叛、被欺骗、正怒不可遏的赵长轩,多年筹谋,一朝大仇得报的林咏泉,这两个人要是对上,会是什么样的情形。
然后他们只要在旁边偷听对话,就不难知道事情的真相。
萧夜华好心给他出主意,竟然还被说阴损,顿时神情不善:“嫌阴损你别用?有本事你就把这些信当真的,砍了林咏泉,反正我又不在乎!”
赵洛熙咳嗽了一声,看看他,目光往旁边示意了下。
萧夜华哼了一声,无所谓地扭过去,然后迎上了林陌颜微微扬起的眉眼,神情凝固了片刻,然后故作淡然地扭转了头,正色道:“林相为了给你舅舅和你母妃讨回公道,不惜舍弃一切,你怎么能够这么对待他?还不快去安排,还他一个清白公道!”
赵洛熙没有说话,只是“呵呵”地笑了两声。
林陌颜看着他们两个耍宝,嗔视了一眼。
其实,她对林咏泉并没有太多的感情,毕竟相处时间那么短,而且从一开始她就怀有戒心,后来又决裂得那么绝然,对于萧夜华的猜测,只是感叹如果是真的,那林咏泉真的是太忍辱负重了!
不过,她却不能不在意林鸿渐的感受。
和她不同,但对于林咏泉这个父亲,林鸿渐是抱持着一种崇拜敬重的态度的,所以那晚决裂时,林鸿渐才会那么痛苦,甚至为此搬出林府,再也不见林咏泉,连这次赵瑾熙谋逆一事也未曾参与,因为他不想父子相残。
如果这一切是真的,如果能让林鸿渐知道,他所崇拜的父亲,正如他所憧憬的,是个顶天立地的人!
那该有多好。
※※※
林咏泉并不意外德明帝会想要见他,事实上,他也很期待在尘埃落定的时候,跟德明帝的这次会面。
“我已经按照约定让你们见面了,不要忘了答应我的事情!”赵洛熙神情冷淡地看了看远处座位上的赵长轩,又看了看一身素衣,清癯消瘦的林咏泉,冷淡地说完,便退了出去,同时将沉重的殿门关上。
很快,脚步声便渐渐远离。
这是一处冷宫,早在赵瑾熙发动宫变的时候,赵洛熙就以保护为名,将德明帝软禁在此。对于这位名义上的君父,赵洛熙显然不会有太大的好感,服侍的宫女太监都没有,只在院墙外留了一队亲兵,防止德明帝逃离。
所以如今,偌大的正殿之中,就只有德明帝和林咏泉两个人。
自从在周静雪的盛阳宫入睡,醒来后却发现被幽禁在冷宫,而且只有他一个人时,德明帝就就知道发生了什么。
他以为可以信任的两个人,田应璋和周静雪,都背叛了他!这简直比当初知道赵瑾熙做的那些事情时还愤怒,还痛苦,还疯狂。因为,这对他来说,是致命的一击!
众叛亲离!众叛亲离啊!
称孤道寡几十年,到最后,他竟然真的成了孤家寡人!
所以德明帝一直都很沉默,什么话都没有,知道他看到了那些信。
他比谁都清楚,他从来没有跟林咏泉通过那些书信,自然也知道那些书信是林咏泉伪造的,这样一来,林咏泉的目的就很明显了。他做着他的左相,享受着他给的荣华富贵,心里面想的竟然还是秦墨渊、秦书敏,和秦氏!
林咏泉这个反复无常的小人,竟然欺骗了他三十年!
德明帝双眼通红,恨恨地瞪着面前这个清癯消瘦,仿佛风一吹能就能够折断的人,咬牙切齿。当初他为什么鬼迷心窍,没有直接杀了这个贼人!
那样就不会有日后的一切,也不会有今天的落魄、凄惨。
林咏泉丝毫也不在意他的怒目而视,相反,他似乎还有些享受赵长轩的愤怒和痛苦,看到曾经不可一世、专权独断的德明帝成为现在这个苍老又无能的模样,他的嘴角甚至还扬起了一抹笑意。
仿佛再说,你也有今天!
德明帝被这样的目光激得心头怒起,在他面前,林咏泉一向是恭谨有礼的,虽然稍显冷淡了些,但似乎是秉性如此。
可现在,林咏泉的脸上再没有恭谨有礼,甚至连个礼都没有行,就那么站在那里,即便隔得很远,也依然能够看到他脸上那种嘲讽的笑意,带着锋锐的棱角,陌生,却又似乎有些熟悉。
对了,这是最开始他见过的林咏泉,秦墨渊还在时,站在他身旁的那个林咏泉。
张扬、恣意,充满了尖锐的棱角,年少轻狂四个字,他展现得淋漓尽致,甚至连秦墨渊出色的军事天赋,都无法压下他的光芒。
秦墨渊……
这个许久没有想起的名字,如今想起,德明帝只觉怒火上涌,抓起桌上的砚台朝着林咏泉丢了过去:“你还有脸来见朕?!”
“我为什么没脸来见你?”林咏泉装死惊讶,“我又没有妒贤嫉能,谋害自己的救命恩人;我有没有卑鄙懦弱,嫉妒自己的妻子却又无法压制,只能用卑鄙的手段谋杀她、抹黑她!”
他慢条斯理地道,看似温文尔雅,实则每句话都比利刃还要锋锐,比毒药还要尖冽,直刺人心。
“再说,连你这个忘恩负义的小人,双手沾满鲜血的刽子手,都还有脸摆出一副受害者的模样,我又怎么会没脸来见你?正相反,我想着一日已经想得很久了,想要看到这样的你!”林咏泉缓步走近,审视着他的每一丝愤怒和痛苦,微笑着轻声道,“很痛快!”
“果然是你!”早在看到那些伪造的书信时,德明帝就已经怀疑了,但是现在看到这样傲骨峥嵘,言辞锋锐的林咏泉,却还是忍不住又添了一层怒气。
林咏泉耸耸肩,淡然道:“没错,是我。很意外吗?”
他离得太近,近得德明帝能够看清楚他脸上每一个细微的表情,那种平静之下的嘲讽,那种蔑视,那种恨意,清晰得纤毫毕现。
“也对,你是应该意外。因为你觉得只拥有兵权的武将才是可怕的,所以你谋害了秦墨渊,诱杀了秦书敏,又除掉了段崖,就以为可以高枕无忧了!至于我,在你眼中不过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弱书生,你随时都能一指头捏死的那种。你当然想不到,你会毁在我这个文弱书生的手里!”
林咏泉轻笑着,掉落在正殿之中的笑声很轻,很沉,却像一颗有一颗的石头,狠狠地砸在了德明帝的心上。
德明帝气得浑身颤抖:“是你……是你撺掇瑾熙陷害恭王,弑杀亲弟,然后又鼓动他谋逆,将我的血脉全部斩杀,只剩下赵洛熙这个孽种,这是你从一开始就算好了的,对不对?”
“撺掇?鼓动?哈哈哈哈哈——”林咏泉仰天大笑,双臂一振,宽大的袍袖带起了烈烈的寒风,“何须我来撺掇、鼓动?你的所作所为,就给你的儿子树立了一个完美的榜样!他的自私、狠毒、多疑,急功近利,都跟你一模一样,所以,根本不用我说什么,他就已经谋算好了一切!”
这一连串的阴谋,多半都是赵瑾熙和皇后自己想出来的,然后为此隐忍蛰伏,他不过是偶尔帮他们提供一点思路,完善一点细节罢了。
这番话给了德明帝沉重的一击,一时间,他几乎连呼吸都难以自如,仿佛窒息一样难受。
许久,他才慢慢抬起头,难以置信道:“你这样做,图什么?秦墨渊已经死了,一个死了三十年的人,能给你什么?值得你这样做!”
林咏泉没有正面回答他,而是低低地吟诵起一首前朝宰相的诗。
“中原还逐鹿,投笔事戎轩。纵横计不就,慷慨志犹存。策杖谒天子,驱马出关门。请缨羁南越,凭轼下东藩。郁纡陟高岫,出没望平原。古木吟寒鸟,空山啼夜猿。既伤千里目,还惊九折魂。岂不惮艰险,深怀国士恩……”
他反复地吟诵着最后两句诗,哀凉、宛转、如诉如泣。
“岂不惮艰险?深怀国士恩!”德明帝嘶哑地笑着,忽然吼了起来,“难道朕对你的器重就不算国士之恩吗?朕不计较你是秦氏出身,对你委以重任,让你官居左相,朝堂中,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朕有哪里对不住你?”
林咏泉讥哂地一笑:“从谋害我的挚友知己开始,以利用我的才华谋略为终,从头到尾,不过是各自的一场算计,谈何国士之恩?官居左相又如何?我所立下的功劳,难道不值一个左相吗?不过是交易罢了!”
德明帝哑然,的确,若非林咏泉智谋过人,又只是一个文弱书生,看起来毫无威胁力,他早就除掉这个出身秦氏的谋士了,又怎么可能容忍他活到现在,还官居左相?
“你还是忍辱负重,为了博取我的信任,当真摆出一副忧国忧民的模样,难怪连朕都被你骗过了!”德明帝冷笑。
若非那次北狄攻打京城,林咏泉坚持守京,力挽狂澜,保得京城和大华的安稳;若非他为了推行新政苦心孤诣,一点点让大华恢复往日的兴盛繁华;若非他在不弄权,不越界,在朝堂上任劳任怨,所作所为皆是为大华好,没有一丝一毫的私心……
若非如此,他又怎么会被他所欺骗,认为他是可信之人?
林咏泉失笑:“博取你的信任?赵长轩,你想太多了!不过是我的三位挚交知己想要看到一个繁华兴盛,空前强大的大华,所以,我想让他们看到这样一个大华而已!”
“原来还是为了秦墨渊!”德明帝咬牙道,“一个死了近三十年的人,他还能给你什么?什么都给不了!”
林咏泉脸上浮起了一片温暖却又悲凉的笑容:“他们给我的,是你根本没有,也永远无法理解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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