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衡不说话。宋誉笑道:“恰逢犬子在府,他平日里姑且算个能干之人,便就想着将他一道带来。若是不妥,还请陛下恕罪,微臣这就让他回去。”
赵能忙抬手:“不必不必。”他奇怪地望向宋衡,“朕就是好奇,宋御史何时搬回丞相府了?”
“只是小住几日。”宋衡淡淡道,“就不劳陛下费心了。”
赵能微微一笑:“朕听说,姑母的身体已经大安了。”
宋誉仍是笑:“昭容只是风寒,大体并无碍,多谢陛下关心。”
那就不是这个原因了。思及近来暗探所报之事,赵能心中多少有了猜想,可惜此时不是追问的时候。
他收起笑,正色道:“还请二位爱卿看看这国书与奏折。”
宋衡先看的是宇文凉的奏折,平淡的神色略有松动。
“若国书与奏折中所书情况属实,微臣认为宇文将军之言甚是有理。”
“但雁城远在千里之外,如何能尽快求证情况。”赵能沉吟道,“事情紧急,兵贵神速。”
宋誉嘴角噙着笑:“不若派一位督军带上虎符连夜出发,赶至雁城。如果情况属实,便直接将虎符交给宇文将军。”
赵能唔了一声:“那此人既得刚正不阿,又要明察秋毫,最好还与宇文凉交情浅薄才行。”
宋誉行了一礼:“微臣这里恰好有位人选。”
赵能将目光落在宋衡的身上,忍不住拍手赞道:“右相果真有远见。”记起宇文凉曾暗中助了宋衡一力,语气微顿,“不过宋御史长于平和之地,恐怕无法适应雁城的战乱。”
“战火既在车前内部,想来应无大碍。”宋誉直起身,笑了笑,“再者,男子总要出去历练一下,方知何为天下。”
啧啧,这当爹的还真是狠得下心。赵能看向宋衡:“御史大人以为如何?”
宋誉破天荒地转头去看宋衡。
宋衡面有迟疑。这几日小妹替他想了个许多法子,使南意终于肯见他,说上那么几句话。不过她的态度仍旧有些不冷不热,若在此时离开,那么之前的努力……犹豫之间,耳边忽然传来宋誉若有似无的声音。
“小别胜新婚。”
宋衡一愣,抬头去看宋誉,可他已转身面对着泰禧帝。
心中立时生出止不住的怪异感。父亲方才是在,恩,教他?
待敲定下具体的安排时,已到寅时三刻。因宋衡几需立即出城,赶往边邑,泰禧帝自然免去了他的早朝。
“宋御史现在回府稍作收拾吧,卯时城门一开,便就要出发了。”笑了笑,又对宋誉道,“右相便直接在宫中歇下吧。”文英殿偏殿专门设有为大臣准备的临时居所。
从御书房到宫门,可以经过文英殿。
宋衡沉默地跟在宋誉身后,直到能望见文英殿的檐角,他仍旧一言不发。
宋誉四平八稳地走着,似也没有搭理他的意思。
到底比不过父亲,宋衡轻轻吐了口气,开口道:“您是同意了吗?”
宋誉脚步未停,淡淡道:“同意什么?”
“我与南意。”
“再不同意你娘又要哭哭啼啼了。”想是许久没有和儿子好好说过话,宋誉的遣词造句与他实际所言略有出入,语气微微一顿,“衑儿也是,旁的没学多少,这一哭二闹三上吊倒是用得顺手。”
宋衡不知背后还有这样的事,面上不由露出一丝笑。他望着父亲的侧面,心中忽然多了柔软,他鲜少这样似是抱怨又是调侃地同他说话了。
头脑一热,脱口道:“我和南意会好好孝顺您的。”
宋誉的步伐突然有些凌乱,但很快便稳住了,波澜不惊道:“孝顺你娘就可以了。”
看出父亲的不好意思,宋衡微微一笑:“父亲当年也是这样讨母亲欢心的吗?小别胜新婚?”
宋誉轻哼一声:“本相不需要。”皱眉不耐烦地转身瞪了他一眼,“你有要务在身,跟着本相在宫里绕圈做什么?还不快出去。”
宋衡笑着朝他行了一礼,却不是寻常的拜见礼,而是父子礼。多年未行,本以为会生疏遗忘,熟料仍旧这般清晰。
旭日未升,天色.欲明,宫中的烛火尚未熄灭,映在宋誉的眼里,恍若一点萤火。
走上最后一级台阶,微微叹了口气,还是忍不住转头,去寻宋衡离去的背影。宋誉望着他从小吏变为御史,从稚儿变成男子。
犹记当年他年轻气盛时,只知明抢,不避暗箭的莽撞,私下少不得要费些思量……但他终究是长大了。宋誉嘴角无意识地向上微翘着。
当年的事,若再来一次,他还是会选择那样做,哪怕知道宋衡会恨他。诸多名门贵族打压的罪臣之女,不是彼时的宋家能招惹的,真正的解脱,应是在强大以后。年少轻狂或有一时豪气,过后却可能是万劫不复。
宋誉目送宋衡离开了自己的视线,收起了笑,淡淡转身,复又是熙国的右相。
军帐里,依米正乖乖地待在宇文凉的怀里,虽然睡醒了,却没有哭叫,也没有扭动,只是安静地转着眼珠。
过了片刻,觉得无聊,嘟了嘟嘴,小身子忍不住动了动,翻了一个身,朝父亲的面颊爬过去。
自宇文凉回来,依米便只粘着他一个人。他在哪里,她就一定在他的怀里或是背上,偶尔她觉得有趣,还会坐在父亲的肩上,小脑袋左摇右晃一会儿,便会靠着旁边的大脑袋迷糊睡去。
她很快就爬过了宇文凉的手臂,坐在了枕头上。坐着玩了会儿自己的小脚丫,依米似是忽然记起自己原本想做什么,开始朝父亲的脸爬去。
她先是伸手去玩父亲的胡茬。宇文凉回到军营已有十日,却无心打理自己,任胡茬乱长,倒是合了依米的意。
宇文凉睁开眼时,依米正试图拔下他的一根胡茬。
他坐起身,抱着依米亲了亲,下意识道:“怎么和你娘亲一样,喜欢拔——”话音戛然而止。依米懵懂地望着他。
这几日派出去的暗探无一人回复,木木的情况他一无所知。宇文凉放下依米,揉着眉心,努力想要再安定一些。
依米咬着手指,歪头看了他一会儿。然后她伸出小嫩手,去扯宇文凉的袖子。
“怎么了?”宇文凉放下手,低头凑近她。
依米抱着他的脸,踮脚在他的眉心处吧唧亲了一口,然后一下子扑进他的胸口,用自己的小肉脸蹭了蹭,最后安心地窝在了他的怀里。
宇文凉眉眼间终于生出一丝笑:“原来我家小依米这么会撒娇的。”
依米咯咯地笑了起来。
宇文凉又与她玩闹了会儿,看了看漏刻,便准备起身继续操练军队了。
车前一行,他所伤之处多是表面,止血后睡了一觉便几无大碍。只是司徒钊那厮,宇文凉如今一想到他就忍不住咬牙。
当时本欲让他派人立即前往且兰探听消息,眼下倒好,岱云有了防备,稍有能力的屠白又已露过脸,人能不能进去都是问题。
为今之计,只有希望伯麒能派人尽快将虎符和圣旨拿来,早一日进攻,便多一分安心。
司徒钊没想过宇文凉会将木木放下,只当他将她安置在了一处安全的地方。待察觉不妥时,却已来不及再派人。因心中有愧,自宇文凉醒来,他便未与他见过面,说过话。
紫笙看在眼里,却不知如何安慰他。
她拿着玉笙进帐时,司徒钊似是正在收拾东西。听得紫笙的脚步声,身形微僵。
“将军您这是——”
知道她在惊讶,司徒钊平静地转过身,慢慢道:“我要去车前。”如今军营除了他,难有人再混进去。
紫笙面色微白:“将军。”
“我意已决,你勿要拦我,更不能告诉旁人。”尤其是宇文凉。他一向口是心非,面上磨牙发狠,实则却待他情意深重。
紫笙眼里隐有光点,她克制住自己的情绪,慢慢道:“将军您向来都是正人君子,可是为何做出的事情,却会不由地伤人呢。”
司徒钊一愣。
正当时,帐外响起一阵马蹄声。
“车前急报!”
作者有话要说: 1、日常么么哒
2、明日(12.11)不更新~
第44章 信件
急报上的熟悉的字迹令宇文凉在一瞬间忘记了呼吸。
见他一动不动,似无反应,屠白将信递得更高了些。趴在父亲背上的依米好奇地咦了一声。
宇文凉反手轻轻拍了拍女儿的背,面容沉稳地拿过了信封。
目光略过第一行时,神色稍暖,渐渐愈发自然,到了最后,嘴角甚有一丝笑。
既旻亲启:
你替我亲小依米了吗?她有没有长大一点?
她应当很想我吧,希望我不在的这段日子,她可以多吃一点。
我眼下正与阿诺思一道,万事安好,不必担心。至于其中经过,我另附了一张纸,待你看完军情后,再读也不迟。
利安已经和岱云交战,地点在距离迟丽百里外的若秦。国主被岱云控制,但性命暂时无忧。
且兰的克里奥会为长平军打开城门,可你的速度一定要快,克里奥如今恐已受到岱云的怀疑。
阿诺思说要在急报里附上信物,但是我实在舍不得你送我的护身符,思来想去,突然记起一件事。
到这里,木木突然将名字写得很大,独占了整整一行。
司徒招。
哼。我那日就觉得你的神情有些古怪,私下一问,才知司徒将军名字的写法。不过念在你当日是为了保全我的面子,大人有大量,便不与你计较。
利安的军情安排有些复杂,我下笔难免混乱,便让他自己亲写了一份,同样附在了这信的后面。
恩,就是这些了吧。
原本应当是落款,笔墨却在此处明显地顿了顿。
夫君也要好好吃饭。希望能早点见到你。
木木亲笔
宇文凉翻来覆去看了好几遍。他忽地记起一句诗。
烽火连三月,家书抵万金。
司徒钊进来时,宇文凉抬头对他一笑。这几日的避而不见,算是某种心照不宣。但总归是他轻浮大意,而非仲勉之错。
“木木安好。”
紫笙心里一松,悄悄去看司徒钊的面色。见他眼睛闪烁不定,张了张嘴,却似是不知该说些什么。
宇文凉都明白,但他没有多做别的动作,只嘴角噙笑着同司徒钊对视了一眼。然后忍下心痒,抽出利安所写的内容。
微笑慢慢淡去,眼眸化为一潭古井。
片刻思忖后,他将其递给了司徒钊。
“利安的计划很详尽。”半晌,司徒找到了自己的声音。
屠白也凑到一旁来看。
“务必在月底赶至风瓶?那不是就只剩十一二日了。”他皱了皱眉,“虽说从且兰到风瓶只用一日,但期间全军需穿过密林,更莫说朝廷眼下并未有什动作……至少还要等上十日,才能接到圣旨。”
利安的计划就胜在精准。过了这十日,战场或成僵局,难以再造一鼓作气之势。
“传令全军备战。”宇文凉沉吟片刻,握紧拳头,神色却是淡淡,“九日后,誓师出征。”
木木的信很长,足有五页纸,难得字迹从头至尾都能一丝不苟。
宇文凉摸着一个一个的字,仿佛能看见她执笔认真的模样。
“那日你离开后,克里奥假装抓住了我……”
透过木木简单直白的描述,宇文凉恍若能看见当日之景。
追兵到时,城门已闭,立刻有人下马,准备将城门打开。
“这个女人是谁?”一男子骑在马上,不知在问谁。
“命令上没有提及。不过看她的长相,应当是个车前人。”
木木作出受惊的模样,下唇紧抿,神情恐惧。
“车前人?”
木木哆哆嗦嗦地点了点头。
“你是那将军的人?”
木木连忙摇头,用车前话回道:“奴不认识他。”隐隐带出一丝哭腔,词序混乱,“奴是不是不该收他的钱?奴不知道怎么就上了马,他还问奴怎么走——可是怎么就突然把奴丢下了呢!”
似是有人笑了一声。
木木立刻惶恐地望向克里奥,他漠不关心地移开了视线,却并未将剑放下,甚还有加重的趋势。
木木的脖子上出现了一条血痕。她忙抱着胳膊,使劲摇头:“我不知道怎么回事。”
男子眼中生出轻蔑。
突然有人低声道:“好像曾有人看见她是随宇文凉一起进入车前的。”
男子眸光微冷:“人呢?”
“……死了。”
男子眯了眯眼,看向克里奥:“你是边关司的官吏?”
“是。”
男子盯着他的伤口,血迹还未干涸:“今日辛苦你了。”
“本职所在。”
“其他人在哪里?边关司只有你一人?”
克里奥不慌不忙:“总有人胆小如鼠。”
男子语气低沉:“所有人?”
克里奥直视他:“不如请大人回到迟丽,替下官多说几句。”
边关司虽不比从前,到底不是寻常地方,油水之职甚多,能当值者亦都有些门路,连都城迟丽的城门卫中都不乏酒囊饭袋,何况且兰。再者,黑衣卫办事,一般人皆会回避。
这小子倒有些胆气。
“箭是你放的?”
“他们有外援,我在城楼上看到了。”
男子突然拔刀,用刀尖指着木木:“那这个女人,你有没有印象?”
克里奥皱皱眉:“我不去那些乱七八糟的地方。”
木木故作委屈地想低头,可是碍于脖子上的剑和几乎抵在鼻尖上的刀,只能姑且垂下眼眸。
“这么说,她不是跟着宇文凉进来的女人?”
“宇文凉是借着商人身份独自进入车前的。”克里奥淡淡看着他,“我可以带大人去查记录。”
男子将刀收了回去,看着木木:“你是哪家的人?”
“奴原来的主人死,死掉了。”木木摸摸眼睛,抽噎道,“这是奴的第一,一位客人。第一位呢!怎么就发生了这样的事情。”
说着突然不管不顾地大声哭了起来。
“为什么身边的人都不要奴了呢?奴只是想要活下去呀——”
男人眼中闪过一丝嫌恶:“她如何都跟在了宇文凉的身边,其中或有猫腻。先将她收押入牢,好生看管。”说着随手点了两人留下,趁城门再次打开时,带着人马继续追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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