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衑醒来时,已身在一处明亮的屋子。她慢慢睁开眼,以适应这突兀的亮光。手指下意识捏了捏被角,触手处柔软舒适,鼻尖亦未闻到甚异味。想来她不再是囚犯身份。
“你,醒了。”
是一个女子的声音,应是熙国语的初学者,咬字算不上清楚。
宋衑起身,朝她笑道:“你是?”
女子笑得可爱,目测十五岁左右:“我叫,青竹。长老派我,来服侍您。”
宋衑下床穿鞋,不动声色道:“你是本地人吧,怎么会说熙国话?”
“是冯大哥,教我们的。”
“我们?”
青竹连忙点头,露出可爱的小虎牙:“我们,都好奇外面是什么样子。”
宋衑闻言,大概能理出些头绪。看来往生教并不如她所想的那般蛮夷,之前对他们的攻击应只是本能的自我保护。
“你知道其他人在哪里吗?”
“就在这附近。”顿了顿,似在想怎么说,“恩,吃完早饭,我带您去。”
宋衑微微一笑:“好。”
西夷的早饭主要以果浆为主,卖相虽不大好,味道却是不错。青竹见她喜欢,自己也很高兴,笑道:“这果浆,是我一大早起来熬的。熬了很久呢。”
宋衑知她不是为了邀功,愈发觉得她可爱。心中的戒备渐渐消散,又笑着问了她些问题,青竹没有怠慢,一一认真回了。
……
见到孟深之前,宋衑先遇见了屠白。他是唇红齿白的长相,向来被人打趣,这次却也黑了几分。
屠白看见她,默不作声地将正在把玩的木骰子收回掌里。
宋衑不过扫了一眼,就知那是碧笛的东西。低头抿嘴一笑,想着不是戏谑的时候,便没有说破。
“他们可曾对你用刑?”
“用了蛊,但并无大碍。”
屠白轻轻颔首。看他这反应,宋衑眸光微动:“你们也——”
“当时空口无凭,他们自是更相信自己的法子。”顿了顿,面色有些奇怪,“你可曾——”又一下住口。
宋衑奇怪:“屠将军对我有何话不能说吗?”长平军的两千人,本是宋衡致信宇文凉所得,泰禧帝知晓自己的姑母护女心切,在明面上便给了屠白名头。是以一旦发生何事,屠白或许会对孟深有所隐瞒,却定不会隐瞒她。
屠白警惕地环视了四周一圈,方才走近她,低声快速道:“使团里有人耍诈。”
宋衑一惊:“为何这样说?”
“往生教的长老说,在我们来之前,他们的人捡到了一封用西夷语写的血书,上面写着我们将在五日后攻打山寨,请往生教四十八寨做好准备。”
“不可能!”宋衑下意识否决道,“使团诸人虽都在出使前有所准备,略通西夷语,但能书写者,只有孟大人。他断不会做出这样的事。”
“就是知道不是他,才更加可怕。”
有人明明精通西夷语,却一直一言不发。
“更可怕的是,哪怕是西夷的蛊毒,都未能将此人找出来。”屠白眯了眯眼,神情锐利,“足见其深藏不露。”
宋衑眉心轻蹙:“他为什么要破坏这次出使?”
“总归是伤害了背后之人的利益。”屠白敛了敛神色,语中藏有一丝担忧,“你要去见孟深?”
“恩。”
“你小心些吧。”
宋衑抬头不解:“孟大人怎么了?”
“在背后之人还未浮出水面时,使团的其他人都将矛头对准了他。”屠白皱了皱眉,“而且——”
宋衑薄怒道:“你今日说话怎么总是吞吞吐吐的,一次性说完不好吗?”
“审讯时,他们特意将男女分开来,所以你并不知晓我们这里的情况。”屠白看着她,“用蛊毒检验真假时,他们还问了许多与此次出使无关的事。”
“这我知道。”
屠白眼里闪过一丝了然。
“你心思单纯,想来往事中并无甚不可告人的秘密。”所以在蛊的灼烈失效之后,便能如往常一般,似无事发生过。
宋衑握了握拳:“你这是什么意思?”
屠白垂下目光,淡淡道:“孟深年轻时,曾有一位未婚妻。可后来这位姑娘欲与另一位贵公子私奔,熟料在万事皆妥下,计划竟被孟深得知。”
宋衑心一跳:“他告发了此事?”
屠白却摇了摇头:“相反,他保持了沉默。”
宋衑一呆。
“因为他恰好知道那位贵公子的品性,向来是,始乱之终弃之。他不说,反倒是对他未婚妻最大的惩罚。”屠白似是叹了一口气,“他原本对熙国律法最感兴趣,可在得知他未婚妻怀着身孕自溺于井,准泰水也因此一病不起,药石无医后,便再没有考取功名的念头。但碍于家中的威压,他最后便择了鸿胪寺这样一处地方待着……至今未婚。”
见着孟深时,他的神情举止一切如常,并不像屠白所说的那样委顿。她便也试着言语依旧。
“下官见过孟大人。”
孟深淡淡看着她:“你已经知道了吧。”
宋衑稳住心神:“使团内既有奸佞之人,还望大人多费思量,将其揭露出来。”
孟深安静片刻,忽然轻轻一笑:“你明白我指得不是这个。”
宋衑直起身,这才正眼打量他。他清减得很厉害,脸上还有些伤痕,许是那日被人扑在地上殴打所致。她特意将目光落在了他的腰间,却只见空荡荡的一片。
敛去眸中神色,恭敬道:“眼下是出使之时,除了此事,不知下官还需明白什么?”
孟深一动不动地看着她。他鲜少这样直接地盯着她看,倒令她一时有些无所适从。
半晌,孟深突然开口。
“她得知我不会阻拦她时,几乎是立刻就跪下向我道谢。我能看出来,她是真的高兴。”他的声音有些发涩,“可她不知道,那是我的自私和报复。”
“就算您当时说出实情,那位姑娘也未必会信。”
“但还有许多别的方式可以妥善地解决。”孟深自嘲地一笑,“我却选了最省事的一种。”
宋衑眉眼低垂:“您并非始作俑者。”
“宋大人还是太年轻了。”孟深笑了笑,“将来商议婚事时,一定要避开像我这样的人才是。”
宋衑咬了咬下唇。自为官起,她便常克制着自己,少做这种小姑娘的动作。今次难得有些忍不住,不过很快又恢复了过来。
“大人多虑了。”宋衑平静道,“下官的事,下官自有主张。”
孟深收回视线,喃喃道:“也是。你一向都很有主见。”
宋衑没听清,略有些疑惑地抬眼望着他。
孟深回视她,嘴角微翘。
“我第一次见你时,是在仲秋,天气有些凉,落叶满目。第二次见你,是在正夏,窗外蝉鸣聒噪不堪。”
宋衑眸光微顿。她一下就记起,那日他携着一卷手抄的书,登门向她赠礼时的情景。是不是秋日她早就忘记,莫论落叶。
唯有垂头,静默不语而已。
误会既已解释清楚,与往生教的接触便少了许多麻烦。只是原本定下的一年之期,眼下看来是赶不及了。
宋衑磨好墨,摊开信纸,开始写家书。
待写到一半,忽然有人敲门。她头也未抬,径直问道:“是谁?”
却无人回答。
宋衑奇怪,停笔抬头又问了一次。
仍旧无人回答。
她疑心是自己听错了,便未再多想,摇了摇头,提笔继续。
写完信后,屠白前来敲门。
宋衑打开门,笑道:“之前也是你吗?”
“之前有人来过?”
宋衑便将事情说了,又笑:“看来不是你,那许是我听错了。”
屠白皱了皱眉。
宋衑奇怪他怎么不进屋,却见他将目光落在了旁边的屋子上。
“那是吴大人的房间。”
屠白一边示意她不必再说,一边不动声色地拔出了腰间的剑。宋衑起先不懂,见状隐约明白了几分。
她走上前,按住了屠白的手,小声道:“擅闯使节之屋,他回去可是能参你一本的。”
“我是为了捉贼。”
“你的嘴皮子怎么能玩过文臣。且让我来。”
屠白眉梢一挑,稍稍往后退了两步。宋衑笑了笑,转身正对着屋门,动手敲了两下。
“吴大人,我是宋衑。方才宋某正在写家信,熟料墨块突然不够用了。不知大人可得空替宋某寻上一块?”
屋内并无反应。宋衑回身看了一眼天色,故作奇怪道:“眼下还是巳时,大人难道就歇晌了吗?”自言自语道,“又或是大人染疾在身吗?不如宋某去寻一位大夫来吧——”
话音刚落,吴靖的声音便突然响起。
“是宋大人吗?吴某确实身体不适,但只是水土的缘故,还无须大夫,喝几杯温水就好了。”声音越来越近,直到有人打开了房门。
宋衑面带惶恐:“宋某叨扰您了。”
“宋大人说话委实客气。”吴靖笑着将一块用手绢包好的墨块递给她,“这是吴某的墨,承蒙宋大人不嫌弃。”
宋衑借机用余光扫视了他的屋子一眼,继而喜笑颜开地接过墨块。
“真是谢过吴大人了。”
说着又与吴靖闲扯了片刻的思乡之情,便同他拱手告辞。
长呼一口气,转身正准备同屠白说上几句,面前却是,空空如也。
作者有话要说: 1、日常么么哒~
第75章 宋衑番外六
“你说吴大人的房间里还有别人?”孟深的神色说不上意外,语气亦很平淡。
“按理,使节可以带一位仆役随身伺候。”宋衑纳闷道,“吴大人大可将此人的身份遮掩过去,做什么要藏起来。”
屠白眸眸光微闪:“这只能说明,吴靖并非一开始就得知此事。那人是中途突然出现的。”
孟深看着他:“你是怎么知道的?”
“吴大人的房间暗藏玄机。不必开门,他也能从屋里走出去。”
“你是说他屋中有密道。”宋衑觉得有些不可思议,“但这房间是由西夷人分配的。”
“那日我察觉有生人入内,一路追寻他到你与吴靖居住的院落里,恰好你在屋内,便敲门准备向你询问几句。熟料你却说有人之前曾敲过你的门。”
宋衑看了孟深一眼,正与他的视线相撞。两人若无其事地将目光移开。
“是。”
“但是你并未听见开门的声音。”
“是。”
“这就是问题所在了。半封信的时间,这个人能藏到何处去呢。”
宋衑想了想:“我记得我们院中还有一道门。但那门是死门,打不开的。”
“对于你是死门,旁人就不一定了。”屠白淡淡道,“当时我藏在了院中的大树上。你进屋后,那道门很快便打开了。”
“那你看清是谁了吗?”
屠白摇了摇头:“他将自己裹得很紧,不过看身形步伐,应是熙国男子。”
孟深沉吟道:“若真如你所言,那么背后之人应与西夷上层有所关联。”
宋衑点了点头:“而且,你们不觉得有一点很奇怪吗?”她望着屠白,“那位说自己是误闯进来的熙国人冯凭,到这里已有一年,明明怕往生教长老怕得要死,可是至今没有向哪位使节表露过想要随使团回到熙国的意思。”
依照人伦天性,流落异乡者在见到该国使团时,不说痛哭流涕,但至少会寻人说一说。可冯凭对他们的反应,似乎过于寻常了些。
宋衑站起来,摸着下巴继续道:“再回到吴大人身上。他算是这使团里最为年长的一位,今四十有一。我起先并未在意,可是现在细想,依他这样的年岁履历,为何定要选择出使西夷这样一个苦差?”
屠白轻笑一声:“原来你还知道这是苦差。”
若不是因为她,宇文凉未必会派屠白来。
宋衑瞥了他一眼,笑着没搭理他,转而去看孟深:“孟大人身为使领,想来应对每一位使节都有所了解。”
孟深沉默片刻,慢慢道:“吴靖为人庸碌,家道不兴。出使西夷一年,除却照例的月俸外,朝廷还会有其他的恩赏,于他而言,实在大有裨益。”
“吴靖身上没有什么奇怪之处吗?”
“他曾丢过一个孩子。在他三十岁的时候。”孟深见两人似有兴趣,便将事情说得稍稍详细了些,“上元节灯会时,他与夫人带孩子出去玩,一不留神,便将十岁的儿子弄丢了。”顿了顿,“不过此事与他的异常应无甚关联。”
屠白皱了皱眉。
宋衑直觉其中有古怪,但思来想去,脑中却是一团乱麻。
“这西夷还真是,怎么让人觉得神神乎乎的。”
屠白笑道:“不过是有人想赶使团离开罢了。就像那封血书,看似阴狠,但最后并未要人性命。”
“但西夷的长老不是很喜欢我们带来的东西吗?”
“所以问题不在西夷。”
宋衑有些迷糊,孟深却是明白了。
“或许。”他若有所思道,“在我们到来之前,就已经有人来过这里。”他抬头见宋衑蹙眉,微微一笑,“《列国志》上是如何评价西夷地利的?”
宋衑当即流畅以对:“西夷以高山陡崖为主,多松柏,密林障深,人迹鲜至。然亦曾听闻其间多盐铁矿——”宋衑一怔,“你的意思是?”
“既与利益相关,除却这个,我实在想不出第二个。”
“挖矿之事绝非小可,可我们到西夷这么久,连矿的影子都未见到。”
孟深眉眼间生出一抹淡淡的笑:“所以此事还需倚仗屠将军。”
回到居所时,吴大人的房间还是紧紧闭着的。
宋衑扫了一眼,便推开了自己的房门。青竹正在替她整理被单,回身见她回来了,忙笑着朝她跑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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