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那段孤苦无望的颠沛流离的日子里,他时常想,如果当初她没有将他交给林家,而是把他送回王府,那么痛彻心扉,生离死别,颠沛流离,这一切他都不会经历,他还会是锻王府那个安乐无忧的小世子。
比起眼前此人,他更恨那个和自己长得近乎一样的弟弟,若非他,他们不会交换了身份,他不会被玲珑赌坊的人抓去,也不会在被卖到花月楼时被眼前人所救,这个“弟弟”几乎是他所经历的一切苦难的源泉。
乘闭了闭眼,很快睁开,将一时涌起的情绪压下,眼眸恢复温润,看着近在咫尺的人回答道,“记得。”这个他怨恨的女人却再一次将他护在身下。
那真心疼的将身前的人揽入怀中,眼眶中盈蓄的泪水不断滚落,带着哭腔的声音含着满满的怜惜和歉疚,“孩子,对不起,若我当初没将你交给那林姓商人,你也不至于此,就算艰难,就算承受流言蜚语,我该自己养着你的,对不起……”
她说话的声音越来越哽咽,只是紧紧抱着自己,温凉的泪滑进他的颈间,滚烫了他的心。
“孩子,你我也算有缘,你可愿意今后由我来抚养你,可好?”那真抬起头抚了抚他额间掉落的碎发,一如六年前。
他听到自己干涩的嗓音,“好。”
她牵起孩子的手站起来,二人走在黄昏的街道上,一如六年前。
一如六年前,她将他从玲珑赌坊的人手中救下的那一日。
那真又把人带到了城东的那个院子,这个院子她后来攒够了钱后就把之买了下来。
她把孩子领到房间里,安慰了几句,教他坐在房间里等她,自己则去院里的厨房烧热水,一并做些吃食。
那人走出了房门,乘转头看四周,这个他所在的小房间清爽整洁,家具不多,并不显的拥挤,床上铺着干净的被褥,叠着松软的棉花被,他忽然有些拘谨的看了看自己脏兮兮的小身板,不自在的扭了扭身体,恢复了沉默,呆呆坐在原地等人回来。
这院子算是她在端王府外的一个小基地,平日里每隔一段日子就会过来,戴上人.皮.面具换一张脸,换一个身份过来,是以这里的东西还算齐全,厨房里还有着她前些日子买回来的米面,以及这几天知道那孩子回来,这院子会派上用场,特地去集市买回来的菜。
那真给孩子下了碗阳春面,清汤、细葱、素面,尝一筷子,味道清淡不失鲜香。
她拿了托盘,将面放在上面,又用热水浸湿了一块干净的白帕子也放在托盘里,端着回到了房间。
房间里的孩子呆愣愣的坐在床榻边,还是原来的位置,不曾动过,双手叠交放在大腿上,小脑袋低垂。
将托盘放到桌上,端出那碗面在桌上摆好,又将筷子置在碗上,一只汤勺搁到碗里,那真转头冲坐在那里的的孩子招呼道,“来,过来。”
乘依言走过去,走到了,定定抬头看着那真,也没别的动作。
那真将放在托盘里的方才浸湿的帕子拿在手中,靠近孩子,弯腰,一只手捧起他的脸,而后拿着帕子的手细细擦拭起来,一张小脸被擦干净,露出了原来的面容,有些瘦削,有些面黄,但底子在那里,依旧是好看的。
她看着这张擦干净的脸却有些怔愣,那种熟悉的感觉又涌上心头,这个孩子比起宝儿带给她的熟悉感更深,尤其是那一双眼睛,像……像什么呢,像谁呢?
似乎有什么在脑海中一闪而过,那真拼命想抓住,却失败了,她仍是想不起来。
擦干净了这孩子的脸,手上的帕子已从白色变黑了大半,她将之翻了个面,握住孩子的手,继续用帕子擦拭。
等到小手也擦干净了,那真柔柔的对跟前的孩子一笑,轻轻捏了捏他的脸,“好了,去吃面吧。”
乘看着跟前那人手上黑乎乎的帕子,止不住脸颊有些发红,拿起筷子,默默夹了一口子面放进嘴里。
一份清香,一份醇鲜,面条入口爽朗,舌尖体验的滋味极是迷人。
他几乎是一下子就爱上了这个味道,一口又一口不停地吃起来。
那真看着这孩子吃面,他的吃相很雅,即使吃得有些快,却也不失斯文,吃面条时没有发出半点的声音,不知是王妃的教导还是林家的教导,但显然他有着很好的礼仪和修养。
很快一碗面就见底了,乘还看觉得有些意犹未尽,拿着汤匙又喝了好几口的面汤,吃完了,又向他看过来,一双润泽的眼睛亮亮的。
她不禁失笑,“要再来一碗吗?厨房里还有呢?”
他微腆着脸,犹豫的点了点头。
那真便去厨房又给他盛了一碗面来,“来,面来了……”
将面碗放到他的面前,看着他一边吃,她一边说起了事情。
“我日前知道江南出水灾的时候就想到了你,听到有江南来的难民流入长安,也想到了你,想到你也许在那群难民里,心中便忧思,几日前曾去城南的难民棚寻找,只是无果,我便想到你曾写在纸上的那句话,于是今日到这端王府附近来碰碰运气,不想真遇着了。”
“不过你也是,怎么还想着去王府,王府的人哪里会放我们这种人进去,今日可不就遭了罪……”
“孩儿,我也不知为甚,一见你如故,自六年前看到你,心中就有了一分牵挂于你,舍不得你落入花月楼,几乎是倾尽了钱财将你救下。我是个失了丈夫的寡妇,丈夫是孤儿,他去了,我一直是孤身一人过活,丈夫逝世时留下了些家财,你晓得寡妇门前是非多……可惜当时我没有勇气留下你,如今想来当真千悔万悔……”
说到这,那真苦瓜脸下的内心暗暗对沐雪棠道了声歉,不好意思,借用你的名义。
她絮絮叨叨的说了一大堆,乘沉默的听着,听着听着一碗面又吃完了。
“对了,你叫的甚么名字?”
听到这里,他终于回了句话,“林老爹给我取了一个名字,叫做林乘天,你看着叫便是。”
“好,那我就唤你,嗯……乘儿?”
“那么乘儿,我姓沈,名作念棠,心心念念的念,棠梨的棠,你就唤我一声沈姨吧。”
碗又见底了,面吃完了,那真收了碗筷,放到厨房的洗碗盆里,放了水浸着。
另拿了木桶将方才烧好的热水将院里用作浴房的小房间里的浴桶灌满了水,冷水掺热水,调了适当的温度。
把仍旧坐在房间里的孩子叫过来,让他进了浴房自己清洗。
深秋的夜里寒凉,一阵秋风吹过,吹得她身子抖了抖,她裹紧衣服,又去了小厨房。
作者有话要说: 这个孩子写得时候以后就用乘代笔,emmmm……老是没名字不好写(●v●)
这个作者留下了话,再刷一波存在感……
☆、第二十七章
乘洗白白出来的时候,身上只被了一身单薄且不合身的里衣。
那真看到他的时候,他就那么站在那里,瘦削的身子立在夜色中仿佛随时会被黑暗吞噬。
厨房里不止备有食材还存着药材,她用这些药材现做了几贴膏药,又拿了外面药店里买来的药油,准备给那孩子治一治身上的伤。
见到他只穿着里衣立在院子里,秋风一阵阵吹过,吓了一跳,她明明在浴房里给他留了披风,这孩子怎么不穿,这么着,可要得风寒的。
她走过去,连忙将孩子推回了浴房里,浴房里头倒是暖乎乎的,还氤氲着热腾腾的水汽,那真走到屏风后面,拿起放在那里的蓝色披风,回头披在了乘的身上。
将做好的膏药和药油放到了房间里的木桶里,一手提着木桶一手牵着娃子走出浴房走进隔壁的房间。
将门关上,牵着人走到床榻边,放开对方已经被她捂暖的手,让他在床榻边坐好,那真解下他身上的披风,又让他在床上躺好。
乘闻言动了动眸子,还是照做了,他平躺在床上,双手交叠于腹部,躺的很端正。
她看着忍不住手有些犯抽,上去一把拿开了两只交叠的手,撩起了对方的衣服,白白软软的肚皮浮现在她眼前,那真趁手摸了一把,温软滑腻,嗯……小肚皮倒是没受什么伤。
躺在床上的人整个身体一抖一僵,看着她的眼神一下子变得奇奇怪怪。
“咳——”那真咳了一声,尴尬又不失礼貌还不失温柔的笑了笑,扯过叠在床榻一边的被子盖住了小少年的身躯。
还是先让这孩子暖暖身子,再给他涂药。
将木桶里的膏药和药油放到房间里的小木桌上,回头看向床上的人,“我去厨房给你倒些热白水,夜寒露重,你身单体薄,方才刚出浴时又只穿着我的一身里衣,却站在秋夜冷风里,容易沾染风寒,喝些热白水暖暖身,明早我再煮些姜汤与你喝。”
说完了,她转身向门口走去。
她的里衣,乘的脑海里盘桓着这句话,染了绯色的脸更红了些。
这里并没有适合自己的衣服,但这身衣服,他以为是她去逝的丈夫的,不曾想是她的。
那真提溜着一壶热水很快回来,倒了一杯递给床上的小少年,杯中水还冒着热气,小少年张口要喝,她不忘提醒一句,“小心烫。”
喝了热水,又在被子里捂了这一会子,身体已经变得暖融融的,乘这时候一点都不觉得冷了。
那真觉着差不多了,一双手拿了小木桌上放着的药,对着床上的人说道,“乘儿,你趴在床上,我给你的伤擦擦药。”
乘透红着脸回答,“不用了,我自己来吧。”
小少年还害羞了,她的心中不由得失笑,作为一个过活了百多岁的人,那真对床上的小少年可一直是老奶奶的心态,她不禁笑语,“子己来?背上的伤你可怎么擦的到,还是我来吧。”
没有多余的废话,那真直接上手,掀开了被子,凭着一把大力气直接将床上的人抱起翻了个身。
乘还在忸怩的时候,就这么一脸懵的发现自己已经被翻了身趴在了床上,紧接而来背部一凉,一只手贴到了他后背的肌肤上,带着劲力揉擦,药油的药力发散,并着背上的伤,火辣辣的疼痛一下子席卷而来,忘记了羞赧,当下他只咬着牙承受疼痛。
手下的肌肤布满伤痕,紫黑色的黑红色的淤青密密麻麻遍布交错,难以相信这个瘦弱的孩子竟然承受了这样的伤痛。
那真给孩子擦了药油,贴了几贴膏药后,留下装着药油的瓶子,叮嘱他若有什么事情就到隔壁的房间找她,身上若还有什么地方伤着没擦到药的,要自己擦好,又嘱咐他好生休息,这才离开房间。
夜已然深,小院里不止一间卧房,这一晚她就睡在那孩子隔壁的房间。
睡前,她躺在床上,整理被子的时候,许久不见,一直宿在手机里的咕啾跑了出来。
还是不变的哈士驴模样,“咕啾咕啾”的对她说着话。
“你为何要给那张脸的身份的名字取作沈念棠呢?”
“因为,我想他了呀。”
“你出来就是为了问这个问题吗?”那真有些疑惑的问道,但并未多思。
咕啾并没有回答这个问题默默转过身背对后面的人。
在给自己也擦过药油,又贴了膏药后,她摸了摸咕啾背间的软软毛发,“好了,我要睡了,晚安,咕啾。”
蹲坐在床上的哈士驴,四只腿子站起,转了个身儿,恢复蹲坐的姿势,望着床上闭眼睡去的人儿,冰蓝色的眸子略过一丝不可追寻的复杂。
下一刹那,床上的狗子消失在了房间里。
她怕乘儿那孩子得了风寒,结果第二日早上起来,那孩子倒是好端端的,她自己却有些风寒,鼻塞头晕,状态不大好。
虽如此,那真还是起来去厨房下了碗面做早餐又熬了姜汤。
面与昨晚一般还是阳春面,乘洗漱完后就跑到厨房看着她煮面熬姜汤,时不时搭把下手。
这孩子心细,似乎察觉到她身体有些不适,她要做什么了,他总紧着帮忙。
等吃过了早饭,那真将搪瓷锅里熬好的姜汤直接盛了一大盅,又拿出碗,用汤勺给乘儿舀了一碗,而后给自己也舀了一碗,暗暗的深红色的姜汤散发着热气,因她熬的时候放了红糖,喝到嘴里,辣中带着甜味儿,味道确是不错,一碗喝下去,教她的鼻子都通畅许多。
乘儿这孩子身上还穿着不合身的衣服,喝过姜汤她便要去集市上替他买几身衣服,只是不好带着他去,长安人多眼杂,端王府的眼线暗布,这孩子与宝儿生得像极,若是被察觉便不好。
她日后要带着他,那么长安终归不是久留之地,等稍作安顿,这孩子身上的伤好些,还要带他离开此处。
将乘儿留在城东小院,叮嘱他好好在家养伤,她去集市上买些东西便回。
她懂些医理,前些年沐雪棠还在的时候,因着他的身体她又跟着大夫也学过一些,关于这孩子的伤,她昨天看过,伤的不轻,但亏得未伤及肺腑,主要是外伤,皮下淤血较重,活血的药油擦上一阵子,膏药贴一阵子,再休养些时日,当是无碍。
那真离了城东小院,先要回一趟端王府,这些年她少有在府外过夜不回的,偶有过几次,第二日宝儿那孩子势必要去到棠梨院问她昨夜去了哪里,睡在何处,为何过夜不归,一问接一问,一双眼睛紧紧盯住她,直到从她这里得到满意的回答,那孩子才复又露出笑容,如常用温润的声音唤她一声“舅母”,像幼时在山洞铁笼中叫她姨姨一样。
果不其然,她回到棠梨院时,听院里人说的话就知道了,府里的世子一早便来了,此时正坐在院里的堂屋,等她回来。
这样的事情也不是第一次发生,棠梨院乃至端王府的人心中都已有个数,这小世子,未来王府的主子十分看中他这位舅母,府里的人惯会看眼色的,是以那真这些年在府中不曾被薄待,不是因着曾是表少奶奶这一个身份,更多的还是因为宝儿。
她心里都清楚,但这种过分的看中,紧盯,久而久之,反而成为一种压迫和负担,这样的看中她承受不起。
有时候那真真觉得他是知道的,知道她知道他是谁,知道她知道他是曾经她在山洞中照料过的孩子,知道她知道他不是原来的那个小世子。
他那样聪明的人,那真并不觉得自己的小伎俩能瞒过他多久,只是如今谁都不点破罢。
她进到堂屋里,宝儿见到她,嘴角浅笑喊了一声“舅母”,却是皮笑肉不笑。
喊的她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但仍是笑着回应,“宸儿来棠梨院是有事寻我吗?”
“无事便不能找舅母了吗?”他还是笑着,“舅母可是彻夜未归,不知昨日去了何处,要费这许多的时间?”
“你不晓得吗?”那真一早想好说辞,她勾了勾嘴角,“我去城外寒山上的姑苏寺了,在寺里祈了一夜的福,又求了一张平安符。”
坐在她一边的小少年默了片刻,用平淡的语气,却紧紧逼问,“舅母为何要去姑苏寺,为何祈福,又为谁求的平安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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