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山脚下的时候,姜黎捡一根粗树枝拄着走路。她还记得睡着前阿香跟她说的话,这会儿便又拿出来问她:“你瞧那姑娘不行?”
阿香摇摇头,“说不准,但感觉不好。你那时来的时候,虽也不说话,倒还吃东西跟着干活,不拖咱们后腿儿。好像争一口气一般,死撑。你瞧她,哪有一丝活人该有的样子。到现在拢共说了几句话?除了说了名字,就没有了罢。”
姜黎撑着手里的棍子,抿口气,“老天爷若是收她,谁也没本事留她下来。我只是看着她觉得很难过,总想起自己刚来这里的时候。你说这世道真不公平,咱们帐里,有多少个是自己杀人放火的?都是命苦,一个比一个惨。”
阿香听着这话,一面抬脚爬山,一面叹气道:“能有什么办法,谁也不能改天换地去。等明儿你也能做皇上,你去废了那些惩处条戒,那才有说头。”
姜黎笑一下,“别等明儿,这辈子下辈子,下下辈子,也没有咱们女人做皇帝的份儿。再说,假使能做,到了那地位上,也改变不了什么。”
“怎么呢?”阿香可不明白了。
姜黎吸口气,伸手扶住身边的矮树树杆,“那些达官贵人,都是光图自己享乐的,我以前也这样儿。权力、地位、金钱、利益,这些才是他们在意的东西。真正关注民生疾苦的,有自然也有,但也都建立在那些东西全部满足了的基础上。否则,关心了也没用,顶多也就嘴上说起来比咱们更有资格些。动辄被贬,写些自怜的诗歌来,有什么用?再说朝廷的惩处制度,那都有几百年的历史根基了,不是一个做皇帝的能动得了的。假使乱了套了,皇位都可能保不住,就更不谈别的了……”
“得得得。”阿香打断姜黎的话,“我可一句都听不明白,咱们也别说这个了。叫人听去了,能笑话死。军营里的营妓,还论起家国大事为官之道了。”
姜黎笑笑,深喘几口气,“走吧。”
后头女人们又有加快步子的跟上来,行到一处,并肩弯腰捡拾些小树枝并说些闲话。这会儿闲话自然就离不开帐里才来的那三个,安怡和卫楚楚倒是没什么好说的,安怡中规中矩,人没什么印象,那卫楚楚呢,就跟个死人没甚分别,也就多口气儿。只那苏烟络,觉得自己是个落难仙子,就差飘到月亮上去了。她嘴里说过的话,随便哪几句挑出来,都能做笑话讲半天。
人自然也都好奇她说的要哄住大将军的话,这会儿便议论,“你说,她真有这本事么?”
“咱们军营里,拢共也就阿离一个人服侍过沈将军,阿离,你说有可能么?”另一个接话,转头看向姜黎问。
姜黎正在弯腰捡柴火,这会儿春末时节,干树枝不如冬日里的多,对她们来说实在不是好事儿。这小山上捡干净了,怕还得往别处找去。她原没怎么听身边的人絮叨,这会儿叫出她的名字来,便直起身子疑问了一声,“嗯?什么?”
“你不是伺候过沈将军吗?”阿香喘口气说话,“她们问你,那苏烟络要哄住沈将军,能不能够?”
“这个啊……”姜黎友弯腰去拾柴火,提到沈翼,她这会儿已经没有什么不同寻常的情绪,与帐里的这些女人一样,只当他是西北军的大将军,“我也说不准来。不过苏烟络要是能把他哄住了,做他的女人,可能还是好事呢。”
“好什么?”有个女人不高兴了,说:“那她不得爬咱们头上坐着?这会子才来,就翻咱们的东西,要这要那。若真哄住了沈将军,那还得了?”
姜黎抿了口气,直起身子把手里的树枝往柴火堆上放,“你换个角度想嘛,她哄住了沈将军,沈将军心情好了,对她出手阔绰,那咱们是不是也能跟着沾光?”
“好像也有些道理。”女人们又思考起来,“要是这样,她拿横些也无所谓了,咱们乐意捧着她。想数月前那会儿,阿离也不过就伺候了沈将军几个晚上,他就给了咱们那么些好处。说起来,沈将军不是坏人啊。”
“那能一样吗?”阿香推那说话的女人一下,“明眼人都瞧得出,那是沈将军喜欢咱家阿离,可不是把他伺候舒服了那么简单。若不是打心腹里喜欢咱阿离,能有答应秦都尉带阿离走的事情?当时阿离若是走了,于他有什么好处,只有阿离过得会更好,那是成全秦都尉和阿离呢。”
说到这里,阿香又想起一问题,回头去问姜黎,“沈将军,到底喜欢过你不……”
话语尾音没收尽,阿香要找姜黎,旁边却哪还有姜黎。她伸了头往四处看看,只见姜黎已经往山上又去些了,压根儿听不到她们说话。大约也就是无心说这个,特意往前避开了去。
她避开了,女人们便更好说话,自然又是七嘴八舌,你一言我一语——
“你说当初要不是秦都尉那事,阿离这会儿还在沈将军身边伺候着呢。现在想想,多可惜。”
“你说秦都尉也是,怎么就跟自己的头儿抢女人?再说了,沈将军一路带他过来的,若不是沈将军,他能做到都尉的位子?”
“就是说呀,忒不讲道义。害了沈将军,也害了阿离。他要是没死,带着阿离走也那也好,结果又给战死在了外头,真真儿是晦气。弄得阿离现在是全军营的笑话,哪哪都不是人。”
……
阿香听她们嘀咕,生怕姜黎再听了去,忙出口阻止道:“人都死了,莫要再说了。人都说,死者为大,你们这是鞭尸呢!叫阿离听见了,没好事儿,快住嘴吧!这事没遇到你们头上,说起来轻巧,你们活了这小半辈子,就没喜欢过谁?拼了命也要在一起,也就头脑发热那一会子的事儿。”
人听阿香这么说,再抬眼去看姜黎,默默也就把嘴闭上了。阿香便又嘱咐两句,叫她们千万不要再提,自己便往前去姜黎身边。
姜黎这会儿已经又拾了一堆柴火,累得微微喘气。看到阿香过来了,停下手站直了腰,说:“这块的柴火快捡完了,估摸着过几日得换地方。要不然,营里的伙食就成问题了。”
“你可是越来越能干了。”阿香去把她捡的柴火抱起来,堆到那边的一堆去。而后几个人又三两个地散开,每个地方都搜刮一遍,直到西边儿染上火红的云霞来,才又聚到一处。余下几个人便把那些树枝分摊开来,各自捆起来背上背着,脚跟脚地下山去。
阿香和姜黎走在最后,阿香又故意拉了一把姜黎,把步子放慢下来,也就跟人拉开了距离。瞧着眼前人的背影变小,阿香深喘了口气,忽开口问姜黎:“你还能记得秦都尉长什么样子吗?”
姜黎不知道她怎么突然问这个,自然问:“怎么了?”
阿香又是吸气,仔细看着脚下的路,“只是觉得,好像过了很久了。”
“也就几个月。”姜黎把话说得平淡,也低着头看路。脚下突然滑了一下,手上抓住阿香给稳住了。她脸上却没有惊慌的神色,微微出神,又说:“但还是记不真切了……”
“小心些。”阿香扶住她的胳膊,慢慢往下递步子。等走到平坦些的地方,她才松开姜黎。
两人又并肩而行,阿香便没再提秦泰,而是换了话说:“我知道你一向不喜欢别人在你面前说沈将军,但我还是想问,真的没可能了么?”
姜黎大约知道阿香接下来要说什么,自然是劝她靠着沈翼,日子好过些,运气好的,再能得个回京城的机会。以前她意气重,对生活灰心,一味靠感觉活着,不做细思。然经过这么些日子,她已然沉稳了许多。她心里对沈翼也已无仇恨恩怨,只当个寻常人待。这个寻常人,只要不与她的生活产生交集,她就生不出什么其他的感受来。
姜黎面色平淡,微抿了一下唇,“就算我现在有些活明白了,不像以前那般做什么都靠意气,愿意伺候他。可你认为,沈翼还能要我么?这是白日做梦。我和他的恩怨,那不是一句两句话,甚而不是一日两日,就能说清楚的。秦泰的事,也只是其中一件罢了。”
阿香一直觉得她们之间的关系奇怪,但到底哪里关系,她又说不清楚,也看不明白。之前姜黎一直闭口不提,这会儿难为操着平淡的语气说了这么些,她自然追着问:“到底什么恩怨呢?”
姜黎抬目看向山下的景色,绿树成荫,杂草丛生。草枝叶儿从身边蹭过来,拉动裙摆。偶尔被挂住了,还得弯腰给拨下来。她内心平静,开了口说:“军营里不是一直有些传言么,说沈将军在入伍之前遭一个女人算计侮辱,成了满京城人嘴里的笑话,还险些丧了命……”
姜黎说到这里停住了话,但凡有些头脑的,大约都能听明白了。阿香满面恍然的神色,而后自己细细思索前因后果,最后一拍手道:“那你可真是活该的,被沈将军那样对待,也算是遭的报应。”
姜黎可不乐意了,戳一下阿香的腰窝,“你这是跟谁亲呀?”
阿香躲她一下,也笑起来,“跟你亲,才敢这么说呢。”
姜黎不跟她闹了,拉过她的胳膊,又一道儿往下去,声音沉沉,“所以说,我从没奢望过能靠着他,不敢奢望。我跟他之间,除了恩怨,别的就没有了。”
阿香反按住她的手,转头看她,“真的没有了?我有些话想说,你莫要在我说到一半的时候不爱听,打岔过去。”
姜黎想了想,“你说,这回叫你说完。”
阿香便又语重心长起来,说一句:“我觉得,沈将军心里还是有你,没有放下。”
姜黎对于这个问题,从来没有去想过。在她的思想意识里,她和沈翼之间,是永远不可能去谈感情这件事的。因为纠结太多,所以没有在一起的可能性。她以前不喜欢他,落了难受他凌虐,更不会喜欢他。至于他对自己是什么想法,她无心去揣测和过问。
她轻扯一下嘴角,“那又怎么样?”
“你和秦都尉的事,又伤害到他了!”阿香的语气忽而重起来,“秦都尉那时是不是知道你和沈将军的关系?我才刚还护他呢,敢情护错了。如果不知道,我还向着他些。可既然知道,那就不能被冲昏了脑子,这事儿原就不该做!他若不死也就算了,他死了,结果留下这些债来,都在你身上,算你欠沈将军的!”
姜黎松开阿香的胳膊,“你莫要这样说秦泰,他想死的么?他不死,这会儿也没这些恩怨了。”
“是是是。”阿香语气还是缓不下来,“他要不死,带你走了,沈将军顶多也就被人私下里说道一段时间。时日一长,谁都不会再提这事儿。你、秦都尉、沈将军,都能解脱,都不必再在一起互相折磨。但这不是,还是死了么?”
“死了怎么样?死了就是罪!”姜黎也恼起来,加快了些步子,往山下去。那心里忽而又生出委屈,眼眶也不自觉湿润起来。
阿香在后头又追上她,还没及说话,她就略带鼻音地出了声,声音里带着微微哽咽,“人都死了,你还这么怨怪他。又不是他想死的,他不想死啊,他想回来带着我离开这里的。”
阿香看她这样,又打起自己嘴巴子来了。才刚那些女人说这些话,她还怕姜黎听到,叫那些人别说了,还说什么死者为大。这倒好,这会儿自己把话在她面前说了,还非得说秦泰的不是。真个是,自己打自己大嘴巴子,一百个也不嫌多。
她打了几下,看着姜黎,“瞧我认错了,你莫要气了。”
姜黎缓缓情绪,不想理她,带着情绪,自往山下去。阿香跟在她旁边,又赔不是一气。一直快到山脚的时候,姜黎忽然停下了步子,调整了一下情绪,看着阿香开口就说:“你们都说是我欠沈翼的,我到底欠他什么了?就算他心里有我,一直放不下,我就得事事为他着想么,他跟我有关系么?在京城的时候他日日缠着我,是他乐意的,给我当牛做马,换着花样讨我开心,也是他乐意的!对,那会儿我是过分了些,但是到这里后他也欺负我了,匕首插在我心口上,我也险些丧命,就算还了!我要去陪李副将军,他不让,是不是他把我扛回帐篷的?我真没想过要靠他,我怎么会想着要去靠他啊?哪怕就是做婊-子,我也乐意。不过就是多睡些男人嘛,身子折腾坏了,该死也就死了,跟你们一样。好,他是将军,什么都得听他的,那就听他的。”
说到这里,姜黎有些气噎,缓了片刻,不让阿香开口,又继续说:“秦泰起初为什么接近我,还不是因为他,怕我再伤害他。我就不明白了,我怎么还能伤害他?他心里有我,放不下,是他的事情,跟我一点关系都没有!结果事与愿违,秦泰跟我熟了,吵了几回嘴,一起聊了天,生出了不一样的感觉,有什么错吗?这个军营这么大,你们哪一个不是跟这个玩跟那个闹,今儿进这个的帐篷,明儿去那个的帐篷,就我不能吗?你们瞧着谁好,就跟谁好上一段时间,你侬我侬的,明儿不好了,再换别的,就我不能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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