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皇帝这才睁开眼睛,然后面色平静地从船蓬里出去。有人上了船来给他划桨,带他到水心殿中。他和沈翼到了水心殿,寿王这会儿已落了座,正是坐在最高的位子上。他面上有些得意,摸着那雕了龙纹的椅子,看着老皇帝道:“确实不一样。”
老皇帝现在的心情大约和沈翼是一样的,已经不奢望援军到了能把他们救下来。他看着寿王,半晌道了句:“是朕太小瞧你了。”
寿王冷笑,“你一直看不起我,忽视我。打小就是,你不关心我读了什么书,会写什么字,文章作得如何。你看都懒得看我,我就那么让你讨厌?长到大了,连我暗下拉拢朝臣你都没有发觉,有时候我觉得高兴,有时候觉得真是可悲!我今天之所倚这么做,就是为了向你证明,我不比老四老五差。这个座子,我也能坐!”
老皇帝面色平静,没有死到临头的恐惧,只是看着寿王,看着他说这话时候的恼恨。或许事情发展到今天这个样子,他的责任是最大的。可是即便现在去后悔,也于事无补。他盯着寿王,还是开口问了他最想确认的事情。
他说:“在朕死之前,朕想知道老五的事情。当年老五谋反,是不是你设的圈套?”
寿王听得这话,忽笑起来,拍了拍椅子的手把儿,说:“圈套?谁跟你说的?陈铭?我就知道先找到陈铭的是你的人,可惜,他还是死了。现在我就告诉你,当年要不是老五,你不能多做这几年的皇帝!早在那时候,那张龙椅就该是我的!老五,他该死!”
寿王把话说完,老皇帝忽也笑起来,事情果如他推测的那般没错了。当年就是老三要谋反,老五护驾结果被诬告成了谋反。他当年,亲手冤死了自己最疼爱的一个儿子。老皇帝笑得有些发痴,眼里笑出眼泪来,看着寿王又说:“来,来杀了朕。老四、老五,都死在你的手里,现在杀了朕,一切就都是你的。”
寿王这会儿眼睛发红,死盯着老皇帝,“你不死,一切也都会是我的。你若是想留一命,现在就传位于我。我要让你看着,我比老四老五更合适这个位子!我要让你知道,你一直以来是多么的糊涂!”
老皇帝冷笑,“你做梦!”
在他这话话音刚刚落下的时候,外头忽有人进殿来禀报,面色着急地对寿王说:“王爷,皇孙殿下带了十多万大军已经到了外头。现在正在往里攻,我们人数太少,且都疲惫不堪,根本抵抗不住。求问王爷,怎么办?”
寿王一听这话就变了神色,连忙吩咐周围的人道:“擒住皇上!”
周围的人听了寿王的命令,自举刀而上。这会儿皇上身边也就剩沈翼一个站着的,只能拔出腰上的剑,挡在皇上面前。不管怎么样,他都要誓死保护老皇上。现在谁都不可信,皇孙为什么这会儿才带兵赶到,无人知道其中纠结。
他拿剑以死相搏,把老皇上死死护在身后。寿王的人偎在他面前,长矛大刀一个接一个,他总有躲闪不及的时候,自己身上的伤口便一道多过一道。血从衣袖下流出来,淌到手背上,渗去剑刃上,从剑尖儿上往下滴。
在打倒下十来人之后,他双目开始慢慢变得模糊,头也开始发晕,身前的人晃成两个重影。在要倒下的前一刻,老皇上托住了他,接下他手里的剑,忽有一根□□刺进了他的腰。在第二根刺上来后,鲜血从嘴里直喷出去,人便轰然倒了下去。
而后他伏在地上,哼哼喘气,管不得自己身上的伤口,只看着皇孙带兵攻进水心殿,又看着寿王挟持住皇上,与皇孙形成对峙。寿王这边已没多少人还站着,他现在唯一的底牌,成了老皇上的命。他万万没想到,事情发展到现在,竟然让皇孙做了黄雀。
沈翼只看着寿王拿一把刀架在老皇上的脖子上,却听不清他说什么。他的意识在一点点消散,眼皮也越来越重。而后他闭了一下眼,从靴子里摸出匕首,凝气站起身子,用尽身体里的最后一丝力气,动作凌厉地把匕首插进了寿王脖侧。血从寿王脖间喷出来,喷红了老皇帝半张脸。最后,老皇帝那半张带血的脸也陷入黑暗,他便完全失去了意识。
江南水乡,小桥流水人家院,与北方大有不同。
姜黎打小在京城出生,长到十六岁没出过远门,也就京城的大街小巷混得熟一些。十六岁那年家里遭了难,被发配去西北,那是荒蛮之地。这会儿来了苏州,是她这辈子去的第三个地方。
马车近了城门就能见着烟柳雾,和京城的不一样。京城城壕沿圈的柳树密密成排,也如烟如雾,却没有这里的满眼皆是水意柔情的味道。阿香原就是南方人,到了苏州,也不觉稀奇。但她也打车围子往外瞧,终归是很久没来过南方了。
姜黎心里虽惦记着京城的事情,但这会儿也不往脸上挂,与阿香一起看着车外景色变换。进了城,城里到处都是粉墙黛瓦,不像京城的楼房屋宇那般大气壮阔,却自有一番精巧雅致的味道。这里风土大约也养育一样的人,多该是柔情似水的。
姜黎和阿香随着马车去到一家客栈,一路上平安无事,那三个随行的护卫也算完成了任务。帮她们住下店来,又留两个下来随行保护,剩下的那个自个儿快马回去京城复命。也就在客栈楼下厅堂里吃了一顿饭,便上马离开了苏州城。
姜黎和阿香一路上舟车劳顿,这会儿正是需要补眠的时候,也便吃了饭就回去房里梳洗睡下了。直睡到夜幕低垂,与阿香又起来,不过还是找些吃的。吃完了晚饭,念着这里人生地不熟的,也不好随意大晚上出去逛去,便还是在房里呆着。
到了这里,与姜婧越来越近,姜黎自然就惦记起她来。晚上梳洗罢躺在床上,就在那想,不知道她现在过得怎么样。原本姜黎是没想好到底要不要去打扰她的生活,但这会儿一想到韦卿卿的死,她就巴不得立马见到姜婧。
阿香仿佛知道她的心思一般,躺在她并头的床上,忽开口说:“来了都来了,去见见她罢。怎么说都是亲姐妹,她要知道你还活着,得多高兴啊。又能有什么打扰,咱们又不住到她家去,你说是不是?”
姜黎动了动身子,因白天睡得多这会儿没有睡意,只能和阿香说话。她这会儿自然是应阿香这话的,只道:“明儿咱们出去打听打听吧,说不定梁家在这街面上还有铺子呢。先找着,瞧她过得到底如何,再想想怎么与她相见。”
阿香侧起身子来,看不见姜黎,只把手拿去头下枕着,说:“那得找人少的地方,这一相认,得想起多少从前事?这又悲中生喜,姐妹相认,还不知道要哭成什么样子,也不知道要哭多久。人多了瞧你们像唱戏的,难为情。”
姜黎这会儿想着就有些眼睛湿润,嗓音微哑,接阿香的话,“那要哭起来,也不管难为情不难为情了。只管哭痛快了,哪还有心思管其他的。”
两人便就这么你一言我一语说些好似不痛不痒的话,说完了姜婧又说沈翼,不知道京城的情况现在怎么样。姜黎让如意带了话回去,她更多的希望是沈翼选择好的道路,平平安安地活着。对于经历过许多生死的人来说,大约没有什么比自己在乎的人活着更重要的事情了。
她也想过,如果沈翼选择了寿王,一定会觉得没有脸面再见自己。同时,姜家的冤情也永远不可能再得到洗刷,那么她也就永远没办法和沈翼平起平坐成为夫妻。沈翼或许还是会来找她,但最好的结果,还是两人再也不要相见。她姜黎这辈子不会再有未来,但沈翼能走的道路还很长。
姜黎想这些零零碎碎的事情,一直想到睡着。次日醒来,洗脸梳头,开始她来苏州城的第一天。这会儿苏州城还是有些热的,不像京城已经生出了凉意。她和阿香穿薄衫素裙出门,沿街打听有关梁问山的消息。一路打听一路找,果找到一间他家开的丝绸铺子。
铺子设在街角,酱色的匾额上面刻了“梁家丝绸庄”五个金字。里头有一个掌柜,四五十的年纪,两撇八字胡,贼精的模样。见着人来自是招呼,介绍当季城里姑娘们喜欢的布料花色。
姜黎不知道他是不是梁问山,只问他,“掌柜的姓梁么?”
那掌柜的便冲她笑笑,说:“我不姓梁,东家姓梁。姑娘来这里找人问路,还是买布做衣?”
姜黎和阿香在布匹走了走瞧了瞧,自然没有花钱买这些金贵的东西。她看这掌柜的不是梁问山,只是店里请的人,自不多留,寒暄几句又出去了。出去后自然还是打听梁家有关的消息,只问梁家的绸缎庄怎么走。
这又一路找过去,找着了梁家的绸缎庄。但一般家里的生意都是男人做的,基本没有让女人插手的,所以在这里也看不到姜婧。姜黎和阿香又是陌生人,自然也进不得里头去,只瞧着了地方,再去打听梁家在哪里。
打听这些消息实在不难,不过花了大半日的功夫,姜黎和阿香就找到了梁家的宅院。河沿边上的宅子,比别家略大些。宅子后面临河,前面便是巷道。姜黎找着后也没有立马就问上门去,不过是远远瞧着,又与一庄子上的阿婆说些闲话,了解梁家现在的情况。
只那阿婆也是个眼睛毒的,与姜黎说些话下来,便道:“姑娘这容貌品相,倒是和梁家那房小妾青儿十分相像。她比你素些,但眉眼实在是像极了。”
第75章 重逢
原姜黎就是来找妹妹的,也不是什么见不得的事,还要防着别人知道。听着阿婆这么说,自也笑着回:“您是老神仙,眼神很好。”
这样说说笑笑的一通寒暄下来,自然确定了姜婧就在梁家。同时,从这阿婆嘴里的话也能得知,姜婧在梁家过得确实也不差。虽然没有正妻该有的体面,但日子过得比普通人家正经媳妇好多了。近来还有件喜事,说是姜婧怀上了梁问山的孩子。之前梁太太对她不冷不热的,这会儿也和颜悦色了些。
姜黎听了这些话,也总算是放心了下来,没有了所有的悲观想象。与阿香离开这庄子的时候,那心里余下盘算的,便是如何姐妹相认的事情。因分别了许多日子,又在这地方重逢。不是偶遇,那在相见之前,就总会多想许多方式。是瞧准了一个地方等着姜婧出现,还是直接去梁家门上敲门,一时都不能定下心来。
却说姜黎打听完消息就离开了梁家所在的庄子,在离开没多久后,就有另一个人直接到梁家门上敲了门。这人也不是别人,正是晚两日赶路过来的如意。她是一个人行的路,路上耽搁的时间少,是以也就晚了姜黎一天到了苏州城。她来前记得沈翼跟她说的话,到了苏州找不到姜黎,就去梁家找姜婧。一路打听下来,自然就摸到了梁家门上。
听到敲门声来给如意开门的,是一个绾着双丫髻的丫鬟,瞧着她风尘仆仆的样子,自己从没见过,只手扶门板问了句:“你找谁?”
如意想了想,咽口口水说:“我找你家姜姨娘。”
这丫鬟便乜了她一眼,要合手把门关上,嘴上说:“你找错地方了,我家没有姓姜的姨娘。”
如意好容易找到了地方,自然上手去推住笑,缓缓气,又说:“她叫青儿,不是你家的姨娘么?”
说青儿就对了,那丫鬟手上的劲儿便松了松,只盯着眸子仔仔细细把她瞧了一遍。她家的这个姨娘一直说自己在世上没有亲人了,也没有亲戚。被她家大爷带回苏州城这么久,从来也没有人来找过她。这突然的,怎么会又有人找上门呢?
但带着名字找上门的,又不能二话不问就撵了去。瞧着姑娘穿衣打扮也凑合,因把她往家里领,领到天井下停了步子,跟她说:“你叫什么?是我们姨娘什么人?我给你回个话,看她愿不愿意见你。”
如意笑笑,跟这丫鬟说:“我叫如意,是姨娘她亲姐姐身边的丫鬟。我们姑娘来找她的,怎么,到现在没找着这里么?”
这丫鬟多瞧她几眼,原来只当青儿是个可怜的孤女,不知这会儿怎么又冒出个姐姐。这姐姐还有这么个丫鬟,那就不是简单的人家了?能用得起仆人的,再差能差到哪去?她不知道这里头的弯弯绕绕,只道:“没人来上门找过,你是头一个。那你在这里等着,我给你问去。”
如意点头应声,拽着肩上的包裹带子,自站在天井下等着。她心想姜黎还没找到这里,不知道是什么原因。但不管什么原因,她找姜婧比找姜黎简单,所以还是先见了姜婧再说。这偌大苏州城,让她去找姜黎和阿香,就是一寸一寸地把地皮给掀起来,能不能找着人,都有够呛的。
她站在门上等了一气,觉得没趣儿,便抬头看这房子。这南方的房子与京城不一样,密实得很,不像北方的一进二进的院子分得清。仰头看了一气,才刚那丫鬟便又出来了,引了她往里去,说:“姨娘让你过去。”
如意便规规矩矩地跟着这丫鬟往里走,一直去到一个摆设雅致的房间方才停下脚步来。那丫鬟不往里去,只推开门让她进去。等她跨过门槛,自又关上门扇,自己忙去了。
如意不认识姜婧,这般找上门也是没有其他办法。她进到房间里面,便见着罗汉榻上坐着个绾随云髻的妇人。脸上略施脂粉,耳垂上挂着水滴玉坠子。只瞧那眉眼,就能看到和姜黎是姐妹。因她便忙上前去行礼,道了句,“姜姑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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