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惊一乍的起伏,又招来了两刻钟的谩骂。
只是这两刻钟过后,这群商客真的已经口干舌燥,有几个甚至连站着的力气都无,往后坐倒,挥着手掌,给自己扇来几缕凉风。
“这众口朔词的欺瞒之罪,傅六却是不认的。”
傅挽已经从瓜子换成了雪梨,吃了几块清凉败火,那白透多汁如无瑕玉石的果肉,牢牢缠住了好些个商客的目光,有几个甚至不争气地咽了口水。
“便如方才,诸位问起我傅六的性别,我二话不说,便认了我的女子之身,之前所谓的‘男子装扮’,其实也不过就是我个人某些不为言说的小癖好,自是无人问起,又怎能怪我故意隐瞒?”
这话强词夺理得,真是处处都是毛病。
商客们倒是很行群起而攻之,趁着这个难得的机会,狠狠将傅六这笑面虎才在脚底,可谁让他们方才激愤之下说了太多,这会儿口干舌燥,纵是有心也无力。
于是厅堂便变成了傅挽的一人堂,明明是她假扮男子行商欺瞒律法一事,却在她口中变成了好奇而聪慧的女子,个人私下的爱好的不恰当扩展。
有那么些个商客们又按捺不住的,骂得嗓子眼里都要冒烟了。
也就只有老神在在坐着的傅挽,最后一个人以极其流氓无赖的方式统领了全场,让丫鬟们拿来了个托盘,将纸笔放在了各位商客面前。
按着杨州商场上的惯例,若是商会中有八成的商客签署了同一个契书,那契书便再无可辩驳,不受任何的质疑与反对。
而如今,傅挽摆在他们面前的,便是这样一份承认傅家的所有资产都合法合理,任何人都不得以任何理由强取或哄骗的契书。
契书上油墨已干,措辞全无错漏,可知备下已不是一日两日了。
剩下少有的几个商客愤而怒起,狠狠咒骂了一通之后,转身便要走人。
谁知便在此时,厅堂大门紧闭,傅挽身后出现了数十个高手相护。
“傅挽!”带头前来的商会长老早就被这一连串的事故气得不轻,这会儿完全是哑着嗓子指着傅挽在咒骂,“你这是动用私刑,错上加错!”
“我并不想对各位动刑,也不会对各位动刑。”
傅挽施施然后退,走到了仅剩的一个小门口,“诸位尽可想好了,若是此间有半数的人签了契书,我便会酌情允了你们一个条件,并将那半数人放了。”
她已一脚跨出了门槛,略顿了顿又收了回来,“对了,忘了告诉各位,这杨州城,如今又没了刺史大人,而凑巧认识了某些手眼滔天的权贵的傅六我,很不幸就变成了称大王的那只猴子。”
“也便是说,诸位若是想报官,如今好似是只能和我报了。”
最后一句话砸下,被紧封了门的厅堂里一时寂静无声。
不过两个时辰之后,签了半数的契书被从里递出,换入了管够的热茶。
喝饱了的商客临走前还给傅挽放了个狠话,“莫想着如今你春风得意,不过半数的契书,向来你也成不了事,只待我们找出对付你的妙计……”
傅挽笑眯眯地将人送走,好似全然未看见混在商客中的姜家大爷那复杂的眼神,转头就吩咐丫鬟们将递进去的热茶泡得浓浓的。
又两个时辰,又半数的契书被递了出来,换进去十几个干净的恭桶。
这时夜幕已然降临,傅家大门之外传来喧嚣之声,傅挽吃罢晚膳,上床安寝前,挥手吩咐那些准备就绪的丫鬟家丁们,大戏可以开场了。
于是当夜便听见了从傅家大门里传来层出不穷的歌声和唱戏声。
许是因为出自不同人之口,这些歌声有些有如天籁,有些却好似阎王的狞笑。
再一个时辰之后,又半数的契书被递了出来。
傅挽手里的契书,已然过了八成。
第104章 身怀有孕
隔日醒来, 这八成五的契书, 就完整地被递到了傅挽手上。
傅挽捏了下那薄薄的厚度,随意往桌上一甩,瞧着倒是丝毫未将这废了不少心思才得到的契书放在心上,转而问侯在一侧的扶书,“这几日可曾有收到镐城的消息?”
之前匆匆得知晏迩的消息,傅挽离开镐城时显得有些仓皇了, 之前设下的种种布局还未来得及展开,只能由扶书接手, 等着收到信却被耽搁的扶酒快快过去。
傅挽原本贴身用的几个丫鬟里, 扶书最是细心妥帖, 故而跟着她打理她身边的细碎小事并管着她这处的书信往来;扶琴因着早年际遇,一来就担了贴身护卫之职,只是如今傅十在外行走得多,傅挽又放心不下, 故而才将她暂借了出去;而扶棋兴趣使然, 早些年跟着晏迩学了一身医术, 日后也就只专精与这一块。
四个丫鬟里,三个都还能常常见到,只一个与她最像,性子最爽利, 在行商上天赋最强的扶酒, 因着在外打理生意的需要,快一年未曾归家了。
这次若不是想到镐城那样一个销金窟因着她的“低调”而被无妄错过了, 又着急着在镐城埋下后手好方便图谋营救傅四一事,傅挽也不会着急忙慌地将扶酒调过去。
只她离去得匆忙,扶酒却又被生意一耽搁,两人竟也未曾在镐城见过面。
但无论如今镐城局势如何,按理说只要有扶酒在,便不可能如此杳无音信。
扶书也甚是知晓那小姐妹的性情,当时她匆忙赶来,知晓自个与六爷匆匆错过时,可是拉着她诉了整整三日的懊悔,六爷未曾归家,在书院不好收信时,她也是隔两日便送来一封询问的信件,按理说不该在此刻如此悄无声息的。
早在傅挽归家初日,扶书便写了封信去,隔几日又去了封隐晦暗示六爷已有身孕的信件,按着扶酒的性子,便是人不莽撞地回来,书信也该早早到了三封了。
只那些时日傅挽嗜睡,身子瞧着还有些虚,扶书纵是心里疑惑担忧,也不好主动提起,后来又赶上那恼人的谣言,更是无暇分心。
如今傅挽问起来,她眼里自然就带上了几分掩盖不住的忧虑,“怕是镐城如今有些乱,驿馆送信时耽搁了吧。”
“驿馆难不成还有胆子耽搁主家的书信了不成?”
傅挽笑了一声,莫名就觉得有几分烦躁,连将手里的白玉簪敲折在了桌上都没意识到,还是扶书瞧见她手上被割伤的伤口,低呼了声才让她反应过来。
清理出伤口里的碎玉,又着实让傅挽吃了几分苦头。
看着自个被包裹成了胖粽子的手指,原先心底的那点子烦躁不减反增,好似在预兆着什么即将到来的坏事。
心烦意乱,傅挽连耐心都失了三成,也懒得再等,干脆便下了命令,“既镐城中的消息探不出来,便告诉驿馆,任何有关的镐城的消息,也别给他们送进去,就推脱说是守卫深严,送信的信鸽都无辜失了百只,换成原本的银两给他们补上。”
“还有镐城周遭的商铺,从今日起都暂停供货,只运些无用的胭脂水粉去,若是涉及粮草,便推说,”傅挽略一停顿,立即就想到了最好的替罪羊,“便说之前余持重害得江平六州损失惨重,粮草都已被他搜刮干净了。”
换成了之前谢宁池雕刻出来的木簪在手里把玩,木头特有的清淡的植物香气终于让傅挽去了几分烦躁,宁下神来,将这几日空闲是琢磨出来的法子一个个吩咐了下去。
“再让镐城外的一些商家使人假扮成平民百姓,负米面献给辰王的黑云骑,只说感念黑云骑这些年来的护卫之功。”
“还有白三娘一事,将事情原原本本地传到镐城去,务必让镐城妇孺皆知,之前姚家公子与曹三爷争的女子便是之前宁国公家的那个不孝子的私奔真爱。”
行军打仗,傅挽自知没有什么地方能帮上谢宁池的,但论到把控人心,尤其是调动广大人民群众的力量,那谢宁池怕是还没她来得熟练。
诸多小事,看着似乎都是无伤大雅的逸闻,但叠加在一起,足以告诉天下人,何处才是人心所向,何处,才是他们应该支持的。
只要理清了这些,人心不齐又有内讧的镐城,便不再有坚固的城墙。
将能做的事情吩咐得差不多,傅挽转头瞥见桌上的那叠契书,也就想到了自己眼下所面对的局面,“扶书,如今春耕过去多久了?”
跟着傅挽常年往田庄上走,扶书对这些农事倒也不算陌生,略想了想便立时想了起来,也领悟到了傅挽为何会有这一问,飞快地将最近收到的消息都整合在一起,“是,只是因着之前粮食欠缺,粮种不足,如今还有好些地空余着。”
傅挽“恩”了一声,“去岁粮庄上不是有种麦产量不错,余了好些粮种么,便让粮庄上的人拿去分给周遭的村子,定好每户给多少,余下的便自由他们自己贩卖闲置罢。还有去岁不是有些粮食受了潮发芽,也拿出来,一并贱卖了。”
“除此之外,”傅挽忽而一笑,露出几分狡黠,“杨州城所有隶属傅家的店铺,明日都以原先的八成价位出售商品,购买至一定的分量,再送他们一张戏票。”
就在那群最后出府的商客气冲冲地回家准备再商计谋时,傅家的大门大开,涌出的数十个小厮纷纷赶往傅家在杨州城各处的商铺,将东家的最新命令传递下去。
一个时辰之后,又一队穿着喜庆的小厮拿着锣鼓进了大街小巷,彻底将明日傅家商铺大减价,有买有送的消息传递了出去。
于是,还不等那些再次聚集在一起的商客们商量出什么对付傅挽的妙招,杨州城的百姓们口中的话题,已经飞快地从“傅六爷居然是个女子”,变成了“傅家店铺明日按八成家出售货品”,并且比前者传播得更广更快。
便是再有人试图去提起这个话题,也会飞快地被打断或是忽略。
管她傅六爷是男子还是女子,左右如今马上就能占便宜的,可是磨刀霍霍向店铺的一众大小娘子军们。
第二日,随着各家店铺中的商品被抢售一空,傅挽让人准备的三千余张戏票,也被自觉占了大便宜的各路小娘子嫂子大婶们喜笑颜开地带回了家。
得到消息时,傅挽正躺在躺椅上,吃着从暖棚里辛苦培育出来的葡萄,看着在她面前磕磕巴巴却尽心尽力演着新出的大戏的戏子们,嘴角愉悦地往上勾了勾。
那些人抖出她的身份,除了谋夺她的家产之外,无非就是要看她傅挽狠狠地跌上一跤,坐在泥浆里对比正闲适喝茶看戏的他们。
既如此,她就不妨让这群人好好瞧上一出戏。
再五日之后,已拍得流利的第一出大戏上了戏台。
开场便是一个婴儿即将诞生的慌乱场面,紧绷的节奏牢牢抓住了这群只是来凑热闹的妇人们的心尖,正担忧着那孩子能否平安降世,却见到了围绕一个即将出生的孩子而展开的,家族里丑陋的阴谋。
于是她们便看着一个女娃娃呱呱落地,却被亲爹一时的怒极攻心,说成了是个能延续香火的男娃,从此面对着来自各处的明枪暗箭。
那台上扮演女扮男装的小女娃的小演员,是傅挽花费了三四日细心调教出来的,最后一幕戏里,她因为想要护住兄姐,而被蛮不讲理的亲爷爷继祖母关在暗无天日的祠堂里罚跪,害怕得无声落泪的一幕,紧紧抓住了众位母亲的心脏。
即使戏班主第三次来说戏已散场,台下还是有好些人不愿离去。
而之后紧接而来的戏还有第二场的消息,更是直接好似三伏天里灌下去的一口清凉的蜜水,让那些个妇人们都浑身舒畅。
在她们完全不要钱的大力宣扬之下,即使第二场戏的戏票价卖得极低,但最后戏台下即使搬空了所有桌椅还挤得站不下多一根木柴的盛况,还是让戏班主喜笑颜开,恨不得回去给傅六爷这财神爷好好上两炷香。
之后一出又一出的戏,大半都按着傅挽早年的生活来还原。
看到当年还算幼小的孩子义无反顾地跳入冰凉的湖水中去打捞更为幼小的妹妹早已被冻僵了的尸体;看到她抱着那小小的尸体,浑身湿透地与继祖母亲爷爷据理力争,一家人携手与共,却换来毫不留情地被赶出家门,而小小的人即使高烧不退,口中都还在念叨着要哄妹妹吃药时,台下压抑的哭声此起彼伏。
早就有人猜出这一出出戏里的主角便是如今风头正劲的傅六爷,台下买了廉价的戏票进来看戏的,早已不止原先那些个被戏的内容本身所吸引的娘子军们。
只是此时,此情此景之下,便是专门来找茬的人,也忍不住寂静无声。
姜旎更是哭的双眼通红地回到家中,顾不得洗去一脸的狼狈,抬脚便闯进了她大哥的居所,开口的头一句话,便是,“我不怪她了……”
只字不提她在知晓傅挽的女子之身后,如何在家中万念俱灰,恨得咬牙切齿。
姜大爷自然知晓她是去了何处,听见她心念急转直下的这一句话,丝毫不觉意外,只长叹了一声,端过桌前已然冷透了的凉茶,凑在嘴边喝了一口。
借着这个动作,他才能掩盖住嘴边的苦笑。
因为他不想告诉向来敬仰他的幼妹,即使她还要与傅六计较,她大哥,恐怕也难以为她撑腰,为她出头做主了。
可笑姜家之前还以为自己这个杨州城首富当得低调。
可笑他与父亲之前还觉得,将姜旎许配给傅挽,是高看了她一眼。
可笑他姜家备受瞩目的继承人,还真以为自己便是天之骄子,世间难有敌手。
原不知,人家默不作声就积累下了这般多的家产,在江平六州,已像是一条蜿蜒绵长的河流,伸出诸多的支流,生生不息。
如今杨州城的风向,已全然向傅挽这边倒伏,便是之前有些前脚在傅家商铺里得了便宜,后脚就会继续诋毁傅挽的人,如今也转了口,不住地夸赞起来。
不管他这改口是真心实意还是碍于旁人的压力,总归结果一致。
十日之后,最后一出戏排完,傅挽长松一口气,正要按惯例转身询问扶书今日可否收到来自镐城的信件,便觉得眼前一黑,整个人都失去了知觉。
好在这种无知无觉的昏迷只持续了极短的一瞬,傅挽便在扶书的惊呼声中醒过神来,撑着满脸苍白地扶着她的傅九,还能安抚她几句,“无事,就是……”
“就是什么就是!”
傅九急匆匆打断了她的话,深吸了一口气,吩咐自个的丫鬟去将扶棋请来,又并着扶书一左一右地架着傅挽,硬生生就将她这般安稳地扶到了椅子上坐下。
“六姐你往日里要逞强我不便多说,但如今你已经不是一个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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