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说!”锦宜拍了拍桌子:“还跟我扯谎?以为真的能瞒着我?家里到底发生什么了?你要不跟我说明白,我自个儿出去问……”
锦宜说着,起身就要往外,子远忙拉住她:“姐!”
***
子远今儿的确是在书塾,只是有些心神不宁。
先前跟雪松提醒了这两位亲戚来的突然,但因雪松是个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人,此事自又不了了之。
子远虽不喜欢这两人,但父亲没说什么,自己却也不能就赶人家出去,于是作罢。
偏今日雪松又出城公干,不仅白天,晚上也不会回来,子远下意识地觉着别扭。
这一家子里三个男人,子邈在学堂,雪松在公干,自己也不在家,家中只剩下了些女眷,偏偏还有两个看着来路不正的亲戚。
想到王二那会儿打量锦宜的眼神,就算身为男子,子远都觉着有些呕心。
台上教习先生正摇头晃脑地讲论语,说到一句“见贤思齐,见不贤而内自省也”,子远琢磨着这两句,心里却一直都想着王氏父子。
早上出门的时候,无意中听见花园门口两个丫头在一起窃窃私语,一个说:“新来的那王少爷很不规矩。”另一个也道:“总是问东问西的,令人讨厌。”之类。
当时子远只觉着原来自己对于王氏父子的讨厌并不是偏见,连丫头们也这么认为,所以只了然而鄙夷地一笑而过。
可现在想起来,慢慢地竟有些心惊肉跳。
子远的同窗很多,也是良莠不齐,他认得那种贪酒好色的人是什么形状的,这王二恰巧就是这一类。
府里的丫头,在子远看来长相多是一般,没什么格外出色的,如果这王二对丫头们都不规不矩,那天他看锦宜的那种眼神……
又想到他“问东问西”,不知道问的是什么?会不会……
忽然一阵狂风,把窗户甩开,满座皆惊,连老师都惊的住了口。
子远回头看着那窗户开处外头阴沉沉的天色,再也无法按捺,起身疾步地跑出门去!
***
子远对奶娘其实说了个小谎。
门上的确多了来寿来禄两名仆人,但是今日,来禄并不是跟着他进内宅的。
恰恰相反,是子远回府后,直奔锦宜的院子,还未进门的时候,就看见来禄拖着一个人,如拖死猪般地拽了出来。
这会儿满府的人都去围观范嬷嬷打猫,此处里外悄然。
子远惊得住脚:“你……”他本要喝问来禄为何在此,细看,却见他手中拉着的那人,正是亲戚王二,那尖嘴猴腮的家伙现在闭眼耷头,躺在地上,不知生死。
来禄见了他,却波澜不惊,只说道:“大少爷回来的正好,且请入内好生看着姑娘。”
子远见他说话不卑不亢,心中震惊:“发生何事了?你……”
来禄道:“此人意图不轨,我先带走了,稍后辅国会来,在此之前,请大少爷留在此处。”
他说话的语气极为平淡,也分毫不像是仆人对待主子的态度,子远震惊之余恍然大悟:“你原来是三爷的人?”
来禄一点头,也没多话,仍旧拖着王二,转身极快而去。
子远在原地呆了呆,事情突如其来,让他几乎无法反应,但只记住了来禄的那两句话“此人意图不轨,入内看着姑娘”,子远不知锦宜如何,才忙奔到了房中。
***
听子远说完,事情总算是有了头绪。
锦宜没想到桓玹竟会在府里安排他的人,而且……
她为王二的胆大无耻觉着惊愕跟恶心,同时还有些后怕。
但另一方面,又意外于桓玹的算无遗策事先提防,同时还有无限的感激。
想到方才自己醒来,他温柔凝视的眼神,因乍然知晓王二的丑陋带来的那股不适感才因而冲淡。
子远却又道:“姐……”
锦宜敛了思绪:“嗯?”
子远道:“还有件事。”
锦宜忙叫他说,子远道:“后来,辅国果然来了,而且是跟父亲一块儿回来的。”
锦宜已经从奶娘口中知道此事,便你问:“对啊,然后发生了什么?”
子远迟疑地说:“辅国……去了夫人房里,我没有办法跟着,我就悄悄地跟着爹,随着他去了老太太房里。”
那会儿子远偷偷跟着雪松,才到了老太太的院子外,就见原先伺候老太太身边的一堆人都给撵了出来。
随着一块儿滚出来的,还有王老爷。
王老爷脸上讪讪地,带着些许惊恐,但是他并没有滚多久,因为有两个桓玹身边的侍从不知什么时候也赶了来,其中一个不由分说地揪着王老爷,两人头也不回地走了……也不知去了哪里又是去做什么。
子远大胆进了院子,还没靠近屋门,就听到里头郦老太太叫道:“这是在干什么!是要你老娘的命不成?”
雪松低低说了句什么听不清,郦老太太道:“胡说八道!是谁在造这种谣!”
雪松又答了一句,郦老太太沉默了会儿,又道:“呸!谁知道究竟是怎么样呢,许是她自己不知道检点,之前做出来叫人笑话的事儿还少么?偏偏他们当个宝……”
“娘!”这一次,雪松的声音提高了不少。
子远因为跟来禄照面过,又得了他几句话点醒,已经明白今日发生了什么事,所以此刻就算没听见雪松说什么,但听郦老太太回了这几句,也猜到她的所指,顿时脸上喷血,几乎要自己冲进去。
只被雪松这一声呵斥似的叫声,才阻住了他的脚步。
但郦老太绝非善类,被儿子斥责,先是一愣,继而又变本加厉地大叫:“你疯了?敢这样对你娘大呼小叫?”
雪松定了定神,终于说道:“好,王家的事我不提了。”
子远一惊,急得手捏成拳。
郦老太自以为儿子屈服,才要得意地再训斥几句,就听雪松道:“儿子另外有一件要紧的事,要跟母亲说。”
子远在外急得几次要跳进去,又不知父亲要说什么,便只竖着耳朵听。
只听郦老太太道:“什么?你说。”
雪松道:“儿子我,想要辞官。”
“什么?”郦老太太的声音尖利的要刺破屋顶,让子远也觉着自己耳膜受创。
雪松因从小儿被母亲的魔音穿脑荼毒,早是练出来了,置之不理,继续又道:“另外,在辞官之后,儿子想举家搬离长安,就回到郦家原先的南边老家去安居。”
子远彻底惊住了。
里头,郦老太太一口气几乎吊不上来,她张大了嘴,仿佛一时找不到致命的语言从嘴里发射出来,半晌她才叫道:“你真疯了?”
托桓玹的福,郦雪松如今正是朝堂上“炙手可热”的人物,这王家的人之所以巴巴地上门,也正是看在这点上,现在正是雪松扶摇直上的时候,他却要辞官隐居,这对郦老太太而言简直如天方夜谭,外加晴天霹雳。
“我不答应!”不管儿子是真心还是假意,郦老太一口咬死。
“儿子势必要如此的,”雪松的脸色像是一潭死水,“母亲若是不答应或者觉着我做错了,大可去官府告儿子忤逆,是死是活,儿子我甘心情愿领受。”
最后这一句,本是郦老太的必杀技,但是突然被雪松自己说了出来,就像是手里的武器反被别人夺了去,戳向了自己的身上。
郦老太呆了,如此半晌,她突然想起来:“你、你跟我这样,难道就是为了今天的事?为了那个臭丫头?”
雪松笑了声,这笑里却像是带了泪:“我也不仅是为了锦宜,是为了整个郦家,今儿那王家的人所做之事,母亲虽然否认……好,我们就当这是假的。但是,桓辅国认为是真的!”
雪松停了停,继续说道:“娘你大概还不知道辅国是什么样的人,你只以为素舸嫁到我们家,我们家就有了免死金牌了?那么茂王怎么样?”
“你又说、说什么茂王?”
“前一阵被贬为庶人流放出长安的茂王殿下李长空!您以为他是为什么落到这个下场的,不是因为御史弹劾的三大罪状,是因为他在林家伤了锦宜!”
郦老太彻底惊呆了:“你说什么?”锦宜去林家赴宴,回来就头上带伤,对外自说是跌伤的,郦老太还不以为然,私下里贬斥:“指不定是怎么弄伤的呢。”没想到歪打正着。
雪松再也忍不住,索性跪在地上,流着泪道:“娘您如果觉着咱们郦家能比皇帝陛下的亲儿子还矜贵,那您就尽管再不把锦宜当回事儿,继续不知深浅的闹腾吧!儿子也迟早晚会被您害死,与其这样,不如早早地带着子远子邈,远离这是非之地!”
***
在雪松去郦老太太院落的时候,桓玹正迈步桓素舸房中。
桓素舸缓缓起身,一如既往地行礼:“三叔。”
望着她仪态端方的笑容、举止,那会儿,桓玹真想自己所知道的一切都是假相而已。
桓素舸见他不应,微笑让座:“三叔今儿有空?”
桓玹并没有坐,他走到桌边:“素舸,我有话跟你说。”
桓素舸道:“好呀,前日才得了武夷山的云雾茶,我叫人……”
“让他们都出去。”不等她说完,桓玹吩咐。
桓素舸略有些意外,但只有一点儿而已,她看一眼身旁的嬷嬷,一应的婆子丫头们就都退了出门。
“有什么了不得的大事?现在能说了吧?”笑吟吟地问道。
桓玹垂眸:“我希望你,从现在开始,不要再打锦宜的主意。”
她的眼睛痉挛似的,极细微地动了一下,却仍是带着不解的浅笑:“三叔在说什么?我怎么不懂?”
桓玹抬眸:“我说什么,你心里很清楚,素舸,你是我的侄女儿,我始终不想把事情做的太绝。”
两人目光相对,桓素舸无奈般一笑:“到底发生了什么,让三叔你这样郑重其事地跟我说,是有关锦宜?锦宜不是好端端的吗?”
桓玹淡淡道:“她是很好,因为我派了人暗中保护。”
桓素舸的手一颤,疑惑地问:“你……派了人?派了什么人?为什么要……”
“从上次她被打伤开始,我就知道我得护着她,”桓玹看向桓素舸,“你不该那么算计她,她现在还相信你,也仰仗你,别叫她对你太失望。”
桓素舸维持不住脸上的笑了,索性冷哼了声:“我算计她什么了?”
桓玹举手入怀,拿了一块儿东西出来:“你不是说她私相授受吗?你看清楚。”
他手上拿着的,是块儿再普通不过的棉质帕子,像是已经用了很久,棉线似乎都松散了。
桓素舸皱眉,不解。
桓玹凝视着这块儿帕子,眼中带了淡然笑意:“这是当初在桓府,八纪捡去的,八纪丢在我的书房里,我又捡了来,从此,日日不离身。”
他像是诉说一件极平常的事,口吻平淡。
桓素舸却觉着这每一句话,都像是电闪雷鸣,在她身上头上脸上狠狠地劈落。
“你说什么?”她有些呼吸不稳,又像是大梦初醒。
“我说……”桓玹笑笑,坦然道:“在所谓的‘私相授受’之前,我就私藏了她的帕子。”
“你!”像是所有的言语在瞬间都消失无踪,她只顾惊魂未定地看着桓玹,“你、你……”
“我喜欢她,我喜欢锦宜。”桓玹沉声说。
“可那天、那天……”桓素舸有些语无伦次,“我跟你提起要把她嫁给你的时候……”
他温声回答:“我很高兴,你向来很懂我的心意。”
桓素舸禁不住,踉跄后退两步:“你果然、果然早有所图,我……”她想说什么,又牢牢地闭了嘴,只是胸口起伏不定。
“素舸,你最清楚我宠起人来是什么样儿的。”桓玹看着她。
桓素舸春葱般的手指握紧:是的,她当然最清楚,毕竟当初她就是那个独一无二。
他宠起人来,是可以把人捧在手心里,仿佛整个世间都要向她低头让路的。
但她太贪心地渴求更多。
“对锦宜,我不仅只是宠爱而已,”他残忍地打碎她的旧梦,“故意挑破她送我帕子的事害她受罚,以及……今日的事,以后我不想再看到。”
桓素舸好不容易才缓过神来,她有些失态地仰头笑道:“荒谬,难道郦锦宜有任何不妥,都是我算计?”
淡声冷笑,桓玹道:“你推波助澜的手段的确很高明,但你能瞒得过世人,瞒不过我,今天的事,只需要一点调虎离山,跟一点加了料的黄酒。”
桓素舸的脸色煞白。
话已至此,桓玹站起身来。
“三叔!”桓素舸盯着他,深深呼吸:“如果我真的这样处心积虑的想害她,为什么我还要撮合她跟三叔你?”
桓玹回答的很快:“因为你以为我讨厌她。”
笑容僵至崩溃边缘,桓素舸没有意识到自己的嗓音变得尖利:“这可奇了!为什么我要让三叔你娶一个你讨厌的人?”
他波澜不惊地回答:“这就要问你自己。”
良久,桓素舸叫道:“我不知道!”几乎是咬牙切齿,歇斯底里。
“你知道也好,不知道也好,承认也好,抵赖也罢,”桓玹面沉似水,“我心里清楚,才是最重要的。”
他是这样沉静而冷漠,她却几乎溃不成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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