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沙漠(二合一)
约定好了三个条件之后, 幼贞和扶鸾在先拔鳞片还是先采金莲的问题上有了分歧。
幼贞自然想先拔鳞片, 最好现在就开始。然后有二十天养伤, 养好伤口去采金莲花,采回莲花三件事就算完成了。她问出李藏珠的下落, 然后立刻去找他, 一刻钟都不要耽误。
扶鸾却觉得应该金莲生长之处太陡太险, 如果不用最好的状态去, 恐怕会有危险。从尾巴上拔二十片鳞片下来,大概相当于从腿上搁下二十块肉,这并不是短时间内可以养好的伤。
何况, 她要的是已经长成的淡青色的大鳞片,而不是透明的小鳞片。她要幼贞的鳞片也只是相救自己在乎的人,并不想让幼贞把命搭进去。而且,如果幼贞在她这儿出了危险, 怕是她自己也活不下去了。
“没关系。”幼贞跳进潭水化出原形, 美丽的鱼尾在水中摆了摆, 仰头露出决然的笑, “我现在需要疼一点。”
扶鸾坐在潭边,将手探入冰凉的潭水中拨了拨, 微微蹙眉:“你想好了?金莲花开一年只一次, 若这次你失败, 就要再等一年了。先采莲花,再拔鳞片,也不过多养伤两三个月, 不要因小失大。”
“一天也等不了了。”幼贞摸摸自己闪耀着淡淡光泽的尾巴,握住一块淡青色的鳞片。
“等一下!”扶鸾看她如此坚决莽撞,赶紧递过来一块棉布,“咬着这个,你要是痛极突然发声,恐怕会惊到山上的兽群。如果硬忍着不发声,又可能会把牙关咬伤。”
“谢谢。”幼贞接过棉布咬住,深深吸了口气。
如果再犹豫,她怕自己会退缩。她要去找二哥,要尽快找到他,要把所有的杂念都在这里撕掉,她不能让二哥看到一个想着别人惦着别人的幼幼。
等我,二哥。等着我。等我摒除杂念,很快就去找你。
幼贞手下用力一掀,细小的裂帛声自水中传来,一块鳞片应声被撕下。
她应该感谢扶鸾,如果不是她给她一块棉布,她可能就在无意识中把自己的舌头都咬坏了。撕裂皮肉的疼痛从尾巴上直冲头顶,她在水中痛苦的翻滚着,不由自主的痉挛,失控的灵力将水中搅出一个漩涡,很快又汹涌着散开。
扶鸾别过眼,不忍再看。
约莫一炷香的功夫之后,水里的动静变小了,幼贞从水中浮出来,手指颤抖着,递上来一块鳞片。
扶鸾看着她惨白的脸色,接过鳞片,握住她仍在抽搐的手指:“是不是,先采金莲比较好?”
幼贞摇摇头,抽回手指,沉入水中。片刻后,水中又传来一阵让人揪心的动静。这一次,幼贞甚至跃出水面三尺有余,在空中翻了个身又跌了下去,折腾完这一遭,幼贞再次浮上来,手里握着三块淡青色的鳞片。
她毫无血色的嘴唇都在抖了,胸腔的起伏快得让人担心。扶鸾接过鳞片还没说话,她再一次沉入水中。
这样很疼,也很好。
疼痛让她的脑袋放空,不会想二哥是不是出了意外,不会想沈玉韫心疾发作是不是也这样疼,不会想自己的心究竟怎么了,为什么明明深深爱着一个人,却还放不下另一个……
什么都不用想,什么都想不起来,只有疼,无穷无尽的疼。
一颗颗珍珠滚入潭水深处,幼贞在潭水中不断痛苦的抽搐,一时肩膀撞上水底的砂砾和石头,一时甚至显出人形呛了水。她已经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耳朵里嗡嗡作响,八部决几近疯狂的在体内运转,额头上的金印都浮了出来,发出直冲天际的光芒。
扶鸾等到月上中天,水中的动静才逐渐减弱,她透过被搅得十分浑浊的水波往潭底看,看得眼睛都疼了,才有一只湿漉漉的手从水中冒出来,举起一把还沾着皮肉的鳞片。
扶鸾也顾不得数,胆战心惊的接在手里,眼睛里也是湿湿的。她与幼贞素不相识,往日无仇今日无怨,如果不是毫无办法,她何尝愿意为难幼贞呢。
那只手递出鳞片之后就砸回水面,谭水里再没了动静。
扶鸾在潭边等了足足五天,无论赵龙庭怎么劝,她都不肯挪动一步,固执的守在这里。赵龙庭不得不带来铺盖被褥,陪她一起日夜不休的守在这里。
第六天,幼贞终于有了动静。
她顶着一张沾满水珠的小脸儿冒出来,漆黑的发,乌黑的瞳,霜白的脸,苍白的唇,黑的像极地的夜,白得像高山的雪。极致的黑与白对比之下,美得惊心动魄。
明明她的瞳孔还有些涣散无神,扶鸾被她一看,竟觉得魂魄都要被她那双眼吸了去。
幼贞左右看了看,面无表情的哑着嗓子开口:“鳞片够了吗?”
“够了够了。”扶鸾连忙点头。
“你走吧,我想自己待一会儿。”她的视线定在扶鸾身边的被褥和厨具上,脑子似乎转得很慢,一个字一个字往外挤。
“好。”扶鸾不敢看幼贞的眼,立刻收拾东西,一刻也不敢多停留。
幼贞用毫无温度的视线目送她离开后,再一次沉入水底。她还在疼,伤口处的钝痛连续不断折磨着她的神经,她甚至分不清出现在自己眼前的这些斑斓的色彩,究竟是阳光射入水中折射出的光线还是自己臆想出来的光怪错觉。
她按了按自己的额头,如果不是这里还有二哥的封印残存的力量片刻不停的安抚着她,也许她早就在剧烈的痛楚中崩溃了吧。
幼贞弯腰抱住自己伤痕累累的尾巴,缩成小小的一团:沈玉韫,我要忘了你。今夜,能不能不要再入我梦中……
二十天自然不够养好这么严重的伤,幼贞用棉布将伤口一圈圈缠好,试探性的活动了一下,还是疼得呲牙咧嘴。她只好咬牙把布条缠得更紧一点,等到疼得麻木之后,至少恢复了正常的行动能力。
出发去采金莲之前,扶鸾问了幼贞一个问题:“我有一件事始终不明白。你既然能直接威胁我改变第三个条件,为什么还要答应我前两个条件?”
幼贞一边缠着布条一边漫不经心的答道:“这个啊,其实如果不是最后一件事我实在办不到,你提的三个条件我都会答应的。我这个人比较死心眼,如果威胁你一下你就答应替我卜卦,我怕你骗我。”
“即使你答应我的条件,我照样可以骗你啊。”扶鸾觉得这说不通。
“对。”幼贞绑好最后一条棉布,背起背篓往外走,“但是现在我答应你的条件,也都办到了。如果让我发现你骗了我,我就可以毫不内疚的把你折磨到死了。”
扶鸾在烧得旺旺的炉火旁打了个冷颤。
幼贞回身一笑:“我这个人最讲道理啦!说交换条件,就交换条件。说折磨到死,就折磨到死。只要你活着,天涯海角也要抓到你,不会让你自杀也不会直接杀你,钝刀子割肉,不到把你最后一口气生生磨光,不算完。”
幼贞说完走了,扶鸾坐在火炉旁一个接一个的打着激灵,直到赵龙庭打猎回来紧紧抱住她,她在爱人温暖的怀抱里才慢慢平静下来。
师父,您交给我的任务,太棘手了啊……
采金莲的任务比幼贞想象的倒容易一些,或者说经受过拔掉鳞片的痛楚之后,从峭壁上跳下来的恐怖她也觉得容易接受多了。
爬上峭壁用了太久的时间,幼贞采到金莲时启明星都冒出来了,如果原路返回,她势必不能在日出之前回到扶鸾的小木屋了。
金莲花的药性被太阳一晒就会变成剧毒。幼贞望着脚下云遮雾罩百丈悬崖,侧耳听着云雾下奔腾的水声,咬了咬牙,睁大双眼跳了下去。
她在空中不断召集水流调整着自己下坠的姿势,穿过一道声势浩大的瀑布,终于以鲛人之姿掉进了一道水潭中。
水花激起老高,但是只要有水,她就有活路。幼贞一边操纵水花托起装着金莲的玉盒放到岸边,一边调整着水层的密度,一层层卸掉自己下坠的巨大冲击力,她头昏眼花的摔进潭底,咽下一口腥甜,来不起去管已经脱落的棉布,浮到岸边化出人形,随便披了件外衣,捡起玉盒就往小木屋跑去。
天空由墨蓝变成淡青,扶鸾站在木屋门口焦急地张望着,她不敢走远,她不确定幼贞会从哪条路回来。
空气中笼罩着朦胧的雾气,露珠凝在草叶间,云彩聚集在天边,已经染上薄薄的血色。
一道纤细的身影从她视线的尽头冒出来,扶鸾捂住嘴巴,眼泪都冒了出来。那道身影轻的像是没有重量,踩在布满晨露的草地上,不发出一丁点儿声响。似乎只是一息的功夫,就已来到扶鸾面前。
扶鸾接过她扔过来的玉盒,流着泪转入木屋。开盒,烘干莲花瓣,混入其它药材,研磨成粉,加水,大火蒸,刮下药泥……她的手快而稳,明明的第一次做,却熟练地像是做过千百次。
不如说,她确实是做过千百次:在脑海中千百次预演过这一刻。
第一缕光线冲破云层,映红整个东方的时候,一朵金莲已经全部处理好,做成了十颗药丸。扶鸾把制成的药丸收好,骤然松了精神。
“幼贞,我们做到了!”她擦擦额头上的汗水和脸上的泪痕,轻快的叫道。
幼贞扶着门框站稳,唇边露出一个轻松的笑痕,直直的倒了下去。
“幼贞!”
……
“她这样一直烧下去会不会出问题?”
“没关系,沈玉韫应该快到了。他们两个人命运交缠,一个人没事,另一个就不会有事。”
沈玉韫……
幼贞乱成一团的脑袋慢慢运转了起来。她艰难的撑起眼皮,眼珠干涩得像是年久失修的机器,难以转动。她直直的盯了一会儿房顶,闭上眼,这才转动眼球,望向四周。
她还在扶鸾的小木屋里。
沈玉韫快到了。
幼贞把这六个字在心里舌尖滚上好几遍,才想明白是什么意思。她支起虚软的身体盘腿坐好,灵珠里空荡荡的,原来给沈玉韫修补心脉,采摘金莲,再赶路,消耗了她那么多灵力。
八部决从第一层运起,层层递进,温和的滋养着疲惫的身体。
腿上疼得像是一直有虫子在往皮肉里钻,但是没关系,她很快就能见到二哥了。他会心疼她,那时候她就不觉得疼了。幼贞摸摸怀里的龙鳞,抿了抿嘴唇,颊边露出一朵小小的酒窝。
“你醒了。”扶鸾端着药进来,见她坐起来,立刻露出如释重负的表情,“你昏迷七天了,一直发烧,再不醒过来,我要担心你烧傻了。”
幼贞接过药碗一饮而尽,一向怕苦的她什么味道都没尝出来,扔掉空碗之后立刻拿出龙鳞递给扶鸾,双眼放光:“到你履行约定的时候了,帮我卜卦,找出这片龙鳞的主人在哪儿。”
扶鸾没接龙鳞,看起来有些犹豫:“沈玉韫就快到了,你不等等他吗?我觉得,你们俩一起听这个消息比较好。”
幼贞带着热切希冀的眼神冷了下去,她眯了眯眼,缓缓道:“说折磨到死,就折磨到死,扶鸾大师没忘吧?”
她摇摇晃晃的从床上站起来,明明站都站不稳,身上的气势却是从未有过的凌厉迫人,她拉过扶鸾一只手将龙鳞放上去,湿冷的手指激得扶鸾身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告诉我龙鳞的主人在哪儿,不然……”幼贞的下半身还是双腿,手指却变成了鲛人的样子,伸出尖锐的指甲抵在扶鸾脸上,“现在就折磨你。”
扶鸾的喉头情不自禁的吞咽了一下,她握着漆黑的龙鳞,感觉比烧红的烙铁还烫手。
“你干什么!”赵龙庭打猎回来,看到她们两个这副情形,立刻扔掉猎物扑过来。
可惜还未近前,就再次被一股水流缚住,堵住了口鼻。雪卡的毒已经解了一半,他的武功也恢复了一半,却还是挣不开幼贞的水流。
幼贞重伤未愈,一缕血丝自唇边溢出。继续下去也许她真的耗不过赵龙庭也说不定,但是这一次,扶鸾不敢赌。她在幼贞冷若寒冰的眼神中战战兢兢的说:“这块龙鳞的主人……已经死了。”
“呃!”赵龙庭闷哼一声。原来只是堵住他口鼻的水流又多了几道,缠住他的脖子,逐渐收紧。
“我二哥已经修成仙体,神仙是不会死的。”幼贞捏住扶鸾雪白的颈子,“大师可能算错了,再好好算算。”
扶鸾被迫仰起头,从嗓子里挤出变了调的声音:“不是,不是算的。我在师父的留下的书上看到过,这块,不是普通的鳞片,是逆鳞……除非死,龙不会让别人碰自己的逆鳞。咳咳……”幼贞松开她和赵龙庭,扶鸾扶着脖子剧烈的咳嗽起来,赵龙庭紧紧抱住她,防备的瞪着幼贞。
幼贞坐到一旁的椅子上,越来越多的水流聚集起来,威胁一般蓄势待发的在半空中流动:“给我算,龙鳞的主人现在在哪儿。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入轮回的,要他的转世;未入轮回,要他的残魂。现在就算!”
扶鸾推开赵龙庭,找到幼贞带过来的临泱地图铺开,她咬破指尖滴了一滴血在龙鳞上,一手在地图上画出神秘的符,一手掐指推演。她口中用极快的速度默念着什么古朴的咒语。
她做这一切时,水流仍然虚浮在她和赵龙庭的周围,越聚越多。
扶鸾的额头浮出虚汗,渐渐有些力不从心。她不得不靠在赵龙庭的身上,但她的咒语片刻未停,终于,龙鳞上的血滴慢慢浮在半空,然后飘飘摇摇,落在了地图上。
扶鸾睁开眼,偏头咳出一大口血。
幼贞的眼神毫无波动:“在哪儿?”
“这里。”幸亏她及时偏头,刚刚咳出的血一点也没沾在地图上,她指指血滴的位置,“在这里。”
幼贞接过地图,血滴落在大陆的最南端,底邪度。
底邪度是一句蛮语,只在临泱最南端的几个小部落之间流通使用,意味“草木凋零之地”。那里是临泱唯一的沙漠,黄沙万里,寸草不生,是临泱神话传说中的地狱之门。
沙漠意味着干旱,那是鲛人最大的敌人。
幼贞把地图收好,水流形成水龙卷从窗户中飞出去,木屋外的花草树木立刻被声势浩大的水流冲开,几棵参天古木亦被冲得东倒西歪。
她拢了拢身上的衣服,把地图和龙鳞一股脑塞进衣襟里,背对着扶鸾冷声道:“如果我二哥不在那里,别说沙漠,就算是地狱我也会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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