恍然间,文宣帝好像听见一声冰裂开缝隙的声音,轻微又刺耳。他抿住唇,威严凝眉,正要开口,李元钧身影晃了几晃,紧接着就一头倒在他的面前不省人事。
“王爷——!”侍守的宫人惊喊道。 连文宣帝都惊了一跳,当即传喝道:“还不快宣太医!”
…… “水!” “剪刀!” 太医脸色惨白,握剪子的手抖个不停,定了定神,将李元钧背上已经粘连上皮肉的衣裳剪开,背上狰狞裂开一道伤口,宽且深,从右肩头一下斜横到左腰,太过惊心动魄,文宣帝别开眼睛,退到了屏风外。 伤口先前缝合过,还上过药草,可是缝合得手法不好,已经全部裂开,药草也并非甚么好药材,未能阻止伤口化脓。太医取了棉线来,浸过药酒,将伤口上残留的药渣和血痂刮去,将伤口再次缝合。
这却还不算完,包扎前的最后一步需得上药,药粉性烈,洒到伤口上疼痛难忍。李元钧已疼得眼神涣散,太医恐冒犯,抹了抹额头上的汗,轻声请示道:“王爷,要上药了。” 他递了一方药根给李元钧咬着,药根有醒脑的效用,防止他因过痛而咬住舌头抑或着昏迷不醒。
李元钧点头,衔住药根。药粉从瓶口中倾倒而出,李元钧浑身一颤,面色由红涨紫,额角的青筋暴起,已然疼至目眦欲裂。 这一过程无异于油煎火熬,将他仅剩的意志力摧散,终了痛闷出声。
文宣帝负手而立,右拳紧握,身影倒射在屏风上,折得愈发佝偻。 不多时,太医背着药箱出来。 “怎么样?” 太医下跪回道:“回禀皇上,已经处理过伤口。只要不发热的话,捱过今夜,王爷应该就会平安无事了。”
文宣帝长舒了一口气,失神片刻,才点点头,挥手将人屏退。
他绕过屏风走进去,李元钧伏趴在枕上,浑身都是汗,背部被白布缠裹得严严实实,也不过才一会儿的工夫,已经有些许轻红渗出来。 文宣帝坐下,听李元钧大口喘着粗气,浑身肌肉都疼痛得抽搐、蜷缩。
听跟随他的侍卫回禀,这一刀乃是与千机门交手时,为单九震所使的骨刀所伤,深可见骨,再深一毫就能让他命丧黄泉,当时所遇凶险可想而知。
负伤后,他就跟丢了单九震和夜罗刹等人。不过他未敢懈怠,撑着病伤去游说各大江湖帮派,联合江湖势力去追查单九震的行踪。现如今已经得知单九震逃往蛮族疆域,因涉及两国,李元钧才回了京,准备向皇兄请示进一步怎么做。 这一路上,他的伤就没好过,只是在无穷地恶化……
想起李元钧昏迷前的那一声“哥”,文宣帝于心不忍,手往他左肩上轻拍了一下,喊道:“衔凰。”
李元钧眼睛里空茫茫的,声音极轻:“皇兄好久没有如此唤过臣弟了。” “衔凰,你辛苦了。” “为皇兄分忧,是臣弟的本分。” 文宣帝哑然,默不作声。 李元钧声线变得深长悠远,似乎想起往事,莫名伤怀:“臣弟生来不祥,无人愿意亲近,母妃疯癫之后更不得圣宠,父皇厌恶母妃,更厌恶臣弟……当年若无皇兄念及手足之情,多加照拂,我早就死了。” “……” “皇兄若还为柯贼死前所说的话担心,臣弟养好伤后,就自行领下封地,从此以后,非诏再不入京。……臣弟唯有一愿,希望皇兄还能对我存有一分信任,这样哪怕到了九泉之下,臣弟还算有个真正的亲人。”
“亲人”二字入心,就犹如小石入潭,漾起轻浅的涟漪。 文宣帝喉咙哽了一下。 他到了油尽灯枯之际,也要撑着日益疲怠的精气神去操持天下,并非再是因贪恋权势,而是这皇位在长久岁月中渐而化成沉甸甸的担子,压在了他的肩头。他必须对李氏宗室、对天下百姓负责。
调离李元钧出京,实属无奈之举。 他何尝不想有个亲人?何尝不想再无阋墙之争?看到李元钧这副模样,又何尝不想一了百了,将从前恩怨猜忌一笔勾销……
文宣帝掩下苍老眉角的动容,低声说:“你先好好休息,朕会派人请倚竹进宫照顾你。” “多谢皇兄。”
很快,寝殿中就安静了下来。李元钧枕着胳膊,唯露出一双清澈温和的双眼,眼角渐渐起了笑影,笑意渐冷,冷得眼眸浮了一层薄冰,尽是阴鸷。
黄昏时,霞漫天。 向倚竹受命慌忙入宫,惴惴不安地守在李元钧身侧。她一字不漏地记下太医的嘱托,知道李元钧背部受了很重的刀伤,晚上有发热的危险,晚上一刻都不敢成寐,时不时就要探一探李元钧的额头。
没想到夜一深,他果真发起了高烧。向倚竹急忙唤宫人去请值守的太医来,又取了个冰袋给他敷上。 李元钧只能侧躺,高烧烧得不省人事,许是因为难受,一直轻蹙着眉头,容色难得有了几分脆弱。他文俊的脸庞一向温清却也不近人情,明明是枕边人,向倚竹却从未觉得自己真正亲近过他,这会儿却没由来地觉得他是在依靠自己…… 削葱手指轻抚过他的轮廓,沉醉似的唤了声:“王爷。”
不想李元钧好像是听到了她的声音,朦胧中一下捉住了她的手腕,攥得很紧很紧。向倚竹觉得腕骨快要被捏碎了,挣也挣不开,着急间又低喊道:“疼。”
他松了些力道,只是让她不疼,却没让她离开。 “青雀!” 向倚竹一下僵了全身。 手教他捉着,按贴到发烫的脸颊上,向倚竹掌心一片濡热,一时生出了错觉,分不清这是汗还是泪。
“不许离开……别背叛我……”他有些神志不清了,胡言乱语又执着地想要说些甚么。
向倚竹愣了,好久才发呆似的问:“谁,谁是青雀?”
“朕待你不好吗?为甚么不愿给朕生个孩子……他?他不配,他怎么配!” 向倚竹有些听不清他含混的话,俯下身贴近了耳朵。原本握着腕子的手一下顺势环住了她的腰,他像只渴极了的幼兽,寻求着甘甜的水,不住地在她脸颊上深浅亲吻。
向倚竹从未亲过他,尽管自己早已不是少女的年纪,可还是抑制不住怦怦的心跳。两人轻促的喘息声混作一处,纠缠不息。
“不是说喜欢朕的吗?怎么能反悔了?朕的青雀……朕的……” “成璧……”
向倚竹如当头泼浇下一盆冷水,从头寒彻到脚,惊愕、屈辱、委屈、怨恨、恶心,五味交缠在肺腑当中,纠集成惊雷炸开白茫茫一片,最终甚么都没有剩下。 门外太医低声请见,向倚竹她紧紧攥着手指,掌心的疼痛迫使她回过神来,为防止李元钧再胡言乱语,她端起一旁的参汤给他轻喂下几口。 李元钧一时安静许多。
几个太医鱼贯而入,摘了药箱来为他诊治。 向倚竹立在床边,目光轻寒,就这样凝望着李元钧沉睡的容颜,指甲险些掐出血来。 她唯有一个念头,不能再让其他人知道这件事。她是向家的女儿,是李元钧唯一的侧王妃,身份尊贵,受尽钦羡,绝不该受这样的耻辱,他夫君的清名也绝不该毁在一个女人身上。
第159章 买凶
李元钧夜半退了烧, 转危为安。文宣帝或许是因大限将至, 淡看许多事,难得对李元钧有了一分浅淡的眷顾。
李元钧醒来之后, 负着伤向文宣帝请罪, 并且主动请求一方封地, 了此残生。
文宣帝沉吟半晌,徐徐说道:“恪儿年少, 为人处世尚不成熟,李氏宗室需要一个能成事的人。衔凰,好好养伤。”
拥戴李言恪的傅家和向家皆是忠臣世家,文宣帝奉疑人不用、用人不疑为圭臬, 所以才将儿子交给他们。有了两家拥护,言恪必能为皇。可他也不得不考虑, 李言恪为皇以后是否会像他当初一样受尽掣肘。
历代外戚专权的事屡见不鲜,而人在握有权力之后更是难持初心。朝中还需要一个人, 领李氏宗族与外戚抗衡, 李元钧或许会是最好的人选。
李元钧以一道刀伤化险为夷,重新在京城站稳脚跟。往后诸日,他在王府中养伤,谢客不出。
这夜清朗, 月明星稀。
向倚竹服侍李元钧睡下, 自己解了衣, 坐在妆台前卸下首饰。
她静静地看着镜中的自己,听见销金帐中传出轻浅的呼吸声。李元钧回府后与平常无二, 对她和颜悦色、相敬如宾,向倚竹有时候会觉得那晚所听到的一切都不过是她的错觉。
伤病多日,李元钧俊眉星目间挥之不去的书卷气愈浓,向倚竹最初嫁给他时,第一印象就知他是个温文守礼的人,她从不觉得这样的人会喜欢上自己的外甥女……
可想到府上近来得宠的女孩子,每一张面孔无时无刻不在提醒她,是的,王爷想到得到傅成璧,痴魔了一样心心念着。
与他夫妻多年,向倚竹渐渐了解李元钧一二,知他表面上温和,可不是个好说话的,有主见,也有手段,真想要甚么,定是志在必得。
向倚竹怕,怕王爷自毁长城,陷于儿女情长反倒伤了自己的清誉,受尽千夫所指;也怕傅成璧真成了他心尖儿上的人,那她还有扶正的机会么?傅成璧长着一张娇媚无匹的脸,身体年轻又新鲜……
除去傅成璧,是能断绝一切恐惧的唯一选择。
阴恻恻凉寒从她眼底漫起,凉透了指尖儿。向倚竹对着镜子当中的自己,极轻极轻地喃喃道:“没人天生是狠毒的,除非被逼到了绝境。”
不日,向倚竹唤了个亲信来。这人是向倚竹老家的远房旧亲,来京投靠在她的手下才混了口饭吃,忠心牢靠,办事又机灵又稳妥。
她托他去打听黑市所在,悬赏三千两,寻一名杀手办事。
黑市中不乏亡命之徒,他们要财,为了财可以连命都敢搏。三千两换一条命,对于他们来说是一笔划算的买卖,于是黑市中很快就有人接下了此单。
按照规矩,需得委托人与受委托人亲面,签下契约,由中介做证,这桩生意才算定下。
亲信将规矩回禀向倚竹,忐忑地说:“恐怕需要侧王妃亲自走一趟。”
向倚竹问:“既是黑市,必得表明身份么?”
“这却不用,侧王妃不愿意的话,可以带口面具。不过……您想要除掉谁呢?引路人托我来问个明白。”
“我自会与他说明白,你不必知道,只要管好自己的嘴巴就行。”
亲信颔首回答:“小的知道。”
向倚竹借口去大佛寺上香,为王爷祈个平安符,她没少去大佛寺,因此没有引起任何人怀疑。此夜深,向倚竹按照指引来到京郊,与引路人相见。
引路人弯腰打量这人身段,黑衫黑发,脸上戴着一张镂空的银面具,花纹繁复,看不清面下的脸,可能瞧出是个女人。他未多言,打起了鬼头灯笼,径自走在前方。
向倚竹随他绕得晕头转向,好不容易才停下,走到一方匍匐在地的入口前,引路人轻敲七下,入口张开,随入一条长长的甬道,灯火通明。
等到了一处酒肆当中,引路人才让向倚竹坐下等候,备上笔墨纸砚,让她按照规矩亲自书写契约。
契约中就要写明暗杀的对象究竟姓甚名谁了。向倚竹提笔写清楚,交给了引路人,再由引路人转给受委托的杀手细阅。基本到了这一步,交易准成。
不过引路人看了一眼契约,眉间深川一下皱深,又望了一眼坐着的女人,简单地道了一句:“稍等。”
向倚竹到底没有亲自来过这等鱼龙混杂的地方,内心紧张不安,可让她隐藏得很好,点了下头就自顾自饮茶,暗暗压下心惊。
引路人去了很久,向倚竹等得有些不耐,让随行的人催了一声。
这回很快,人果真来了。可这人却与向倚竹期待中的大相径庭,走路有些蹒跚,老态龙钟,无论怎么看都不像是能利落杀人的狠角儿。
他稳稳地落座到向倚竹对面,身后跟上七名随从,其中一人端奉上三千五百两的银票,又将契约押在她的面前。向倚竹有些疑惑地看着这一切。
“各方给面子,称呼老朽为‘神通侯’,这地方归我管。夫人的这单生意,黑市不做,悬赏金如数奉还,五百两为补偿,请夫人即刻销毁契约。”
向倚竹保持着镇定,问道:“为甚么不做?”
“夫人不是江湖人?”神通侯抬了抬眉,饶有兴趣地盯着面具下的那张脸。
向倚竹怕暴露身份,一时紧张起来。
神通侯摆摆手,“夫人不必惊慌。江湖上行事皆讲规矩和道义,我等只是不做朝廷的生意,不会对您不利。”
“你问这做甚么?”
神通侯回答:“只是略作猜测罢了。杀手行当有铁规矩,不问主顾恩怨。我不想知道你们之间有甚么过节,可就是为财而死的亡命之徒,也想留条命花的。”
“尔等这么多高手,杀不死一个女人?”向倚竹的言辞激烈了几分。
神通侯说:“她不仅仅是个女人,还是段夫人。要是黑市里出来的杀手惹了这档子事,我这老窝非得教段崇拆了不可。”
向倚竹好似明白了一二,猜道:“你们怕官?”
神通侯不轻不淡地笑了一声,回答说:“所以才说你不是江湖人。”
他没有再同她多费口舌,点了点下巴,示意向倚竹撕掉契约。
向倚竹眼见事态不成,多说无益,讥道:“还以为是个甚么地方。”她冷冷地将契约撕毁,站起身,目光灼灼地盯着神通侯,追问道:“你们会将我聘凶的消息放出去么?”
神通侯说:“出了酒肆,夫人就当从未来过此地。”
向倚竹看他们行事的确有规有矩,加上她戴着面具,却也不怕甚么。
她拿起银票,转身走出去没两步,神通侯转了一下手上扳指,头也未抬,声音蓦地冷下来:“夫人,老朽提醒一句,混这行当的都不敢接,无需白费力气了。”
向倚竹握了握手掌,未言,抬步离去。
由引路人带领下出了黑市,天已然是浓黑,向倚竹扶着车厢,不住地轻打颤。她独身一人去这种地方,终究是怕,可这般怕她都撑了下来,不想却没得到一个满意的答复。
甚么叫都不敢接?京城关于黑市的传闻不少,向倚竹一知半解,可也听说过这些杀手甚至连沈鸿儒这等一品高官都敢暗杀,他们为何会忌惮段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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