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静仪对这样近乎亲昵的动作仿佛早已司空见惯,顺从地仰起头,可以让展行系上领结。
展行是李静仪的贴身侍卫,卢子俊不能过问的事,他却知道得清清楚楚。单单是想到这一点,卢子俊嫉妒得想要发疯。
他忍着满面怒气,转身离开月色未能照拂到的阴影处,却没能听见李静仪眼神温柔地望着天上明月,也不知是在跟谁说。
“都这么晚了,不知他睡得好不好?他近来总做噩梦,爱踢被子呢。”
第21章 默声
在此之后,他对李静仪极其冷淡。起初李静仪还肯放低身段去哄他,可卢子俊的内心就像缺了一大块,无论怎么填都填不满。李静仪没了耐心,心思又渐渐放在政事上,两人冷战了好些时候。
也是这段时间里,卢子俊养下许多婢子在身边。
李静仪有次正撞见卢子俊周旋在这些花花绿绿的女子之间,他紧张又开心地期盼着她发一通脾气,可李静仪仍是那副不冷不疏的样子,甚么也没说就走了。
她不在乎。在卢子俊的眼中,李静仪根本不在乎他有多少女人,因为于她来说,自己不过是个无足轻重的人罢了。
他不能理解,有些高高在上惯了的人,是不会把这等她看不上的人物放在眼中的。李静仪不会嫉妒,不是她不在乎卢子俊,而是她不在乎那些女人。
这样令人哭笑不得的误解令两人的关系非但没有一丝好转,反而愈发僵硬。
卢子俊以前从不沾酒,便也由此沾上嗜酒的恶习。
一醉销千愁,醉了才好。
醉了还能梦见李静仪,凶巴巴地对他,但只要哄上一两句,总能见她笑。他能够抱着她,一遍一遍说着真心话,可以肆无忌惮地质问“为甚么不喜欢我了”;若是个最好的梦,还能听见李静仪回答“只喜欢你的”……
梦有多好,醉后醒来的滋味就有多不好。他需要捱着宿醉的后遗症,还要面对白天黑夜都不见踪影的李静仪。
可他到底只爱着她这一个女人,想到知道她生来骄傲,自然不肯轻易低头,便就当他先认输了又有何妨?
在一百回醉酒壮胆的夜里,他下了一百回决心,才决定去找李静仪说个明白。
故而仍是在同样的月夜,他来到李静仪的窗外,手心里捏得全是汗,战战兢兢地透过窗缝望进去,就看见李静仪正伏在一堆信件中沉静地睡着了。
那会子李静仪染上了风寒,看信件不久就觉得困怠不已,毫无防备地就睡了过去。乌黑的长发铺陈着,瀑布一样地流泻下来,整个人都浸在柔软的烛光中。
卢子俊倚着窗,不忍打扰她,静静地凝望着,衣袖上是灿烂的星光,只觉这满夜里都是温柔的宁静。
卢子俊也是才听说李静仪选了个祖籍庐州的婢子要学庐州话,是想之后同他一起去听评弹,就不用总听个响儿了。
望着疲倦不堪的她,卢子俊才发觉自己之前行径实在幼稚可笑,竟像个小孩子一样闹出这么多无端的脾气。他想,等静仪醒了,一定好好地同她道歉才行。
大概上天非要他不好过,让展行不合意地出现在这里。
展行单膝跪在地上,将李静仪那只好似白玉一样的脚从铜盆中轻轻握起来,拿布小心翼翼地擦拭着上面的水珠。
隔着书案,展行似乎比任何时候都要大胆,就着她看不到的地方,颤着气息吻了一下她的脚背,力道轻得就像是一颗水珠一样,未能引起一丝波澜就被拂了去。
卢子俊就看着展行替她穿上了罗袜,然后将她轻抱起来,往床边走去。中途李静仪是醒了一瞬的,咕哝着问“几时了”,展行低低地回答“殿下生病了,应该好好休息,今日就别看了罢”,便将她放在床上,仔细地盖上了薄被。
展行来关窗时,卢子俊已经藏了起来。屋中的灯很快就灭了,他晾在霜夜之中等了很久很久,都没有见展行出来。
他就像个傻子一样在外面等了一夜,却不知该做些甚么才好。那一晚他没能跟李静仪说明白,自己却想明白了,他娶得人除了是李静仪之外,还是个公主。
可笑的是在这之后不久,李静仪就怀上了孩子。他们冷战多时,卢子俊自然觉得这孩子是展行的。他还曾卑劣又龌龊地诅咒过,希望这个贱种能够死掉。
可李静仪那么开心,比以往任何时候都开心,他终是不舍得这孩子出一点差池……
她怀孕后的反应很厉害,每日都不好过,经常背痛难忍。他担心着,又无能为力。当时碧月告诉他,党参能够安胎,但极不易得;她有些门路,于是想求卢子俊能够买一些回来。
虽然卢子俊自己不肯放下脸面去照顾李静仪,但每隔半个月就会买上一包“党参”给碧月,趁机问问她的近况,再将自己从别处打听来的怀孕时需要注意的事项告诉碧月,请她一定要小心照顾着。
他没想到腹中的孩子会是他的,更没想到那些安胎的“党参”竟会杀了李静仪。
烈烈的酒水如同鸩毒入喉,与悲痛、悔恨一样的炙热,烧得他满心满肺都快要炸裂了,冷冷的寒雨扑在面上,都不足以消减这样的温度。
卢子俊扶着柱子在雨中呕吐不已,秽物掺着血丝一并吐出来,吐过了,又是一阵伤心欲绝的嚎啕大哭。他狠狠地撞在柱子上,连头都磕破了,汨汨流出鲜血来,疼痛不足以缓解,便又是发疯一般地嘶吼着,发泄到最后声音都哑了,喊不出来了,只能不断低念着“静仪”二字。
可这茫茫雨夜当中除却冰珠滚地一样的雨声,哪里还会有甚么其他的回应呢?
……
这件案子至此已经全部了结。
展行承认杀害包括怀莺在内的八名妓女,并且劫持人质的罪行。因为展行身负重伤,失血过多导致当堂身亡;罐中骨案牵扯其同伙守陵者数人,皆依法判处。
由此牵连而出的长公主李静仪之案,犯妇章氏也在狱中认罪伏法,刑部尚书亲判于秋后处决。
结案陈词由大理寺过审,再递呈到宫中交由惠贵妃过目。
火舌舔舐着白纸黑字,一点一点烧成灰烬。跪在月下柳前的人,将燃着的陈词卷纸放到火盆中,跳跃的火焰映衬着衣摆上青鸾的眼睛,洞如明炬。
她双手合十,低声念着:“静仪,你能安息了。”
一个宫女提着雕笼风灯走近了,道:“皇上晚些时候会跟娘娘一同用膳。现在驸马爷正在政成殿呢。……娘娘,您说皇上会不会杀了驸马爷阿?”
默了片刻,惠贵妃说:“不会。”
政成殿内只点了一盏书案旁边的鹤形灯,灯已将熄了,光渐渐黯下去,令整间大殿都显得幽暗无比。
卢子俊跪在地上,眼窝里两颗冰冷冷的黑珠子像从哀伤中捞出来的,没有任何光彩。
文宣帝沉下悲痛,低低道:“静仪死前想要见朕,朕这个妹妹一生骄纵倔强,从不肯示弱于人,那还是她第一次肯在朕的面前哭泣,说她自己疼得不行了,想求个痛快,至少还能死得更体面些。”
——皇兄,静仪此生罪行难书,能有今日实乃报应不爽,回想起来也断没有甚么可悔的事,只是遗憾没能给子俊留一个孩子。……静仪想求皇兄,在我死后能够保他一生荣华富贵、平安喜乐。
“她允你伤心,也允你再结新欢,只不过不得为妻。因她善妒,不愿你忘记她。故而朕才在你求娶章氏之时,并未褫夺你驸马的爵位,不许你娶妻,却许你纳妾。”文宣帝痛苦地喘了几声,继而道,“朕答应过静仪,不会杀你,你永远都是她的驸马。走罢。”
“好极……好极……”
卢子俊念叨着从地上爬起来,丢了魂似的挪着身子一步一步地走回长公主府。
……
这案子一结,傅成璧就一刻不闲地将官妓尸骨案整理成册,并将牵连而出的长公主案写成副册,洋洋洒洒共计十多页案陈,再附上验尸记录和现场勘查的记载,一块卷起来塞到宽胖的竹筒中。
傅成璧握着铲头小刀在竹筒上刻下年月时间,但在定名字这一块却左右没能选下个最好的,于是竹筒与书案上插满蒲葵叶的陶罐并站在一起,迟迟未能入卷宗库归档。
傅成璧趴在胳膊上,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竹筒,明媚的眼睛一直盯在未能刻上名字的空白处。
玉壶一进值房就见她神色恹恹,问:“姑娘怎么了?”
傅成璧摇摇头,转而道:“让你办得事办妥了吗?”
玉壶回答:“杜仲叶杜先生在长公主殿下死后不久就回了乡下老家,现如今就在颍昌泉曲乡里,开了间小药铺。”
傅成璧心中有惑,惑于当年太医院上下为长公主安胎诊病,竟不曾发现她体内有乌头藤的毒?
前世她记得后宫中就有一妃嫔以乌头藤等毒害他人,很快就被太医发觉,落得个人赃俱获的下场。因此,傅成璧无论如何都想不通,为甚么作为主治御医的杜仲叶竟对此毫无察觉。
而且在长公主小产之后不久,杜仲叶就引咎还乡了。
这些蹊跷如同笼屉一样蒸着傅成璧的心,令她时时牵肠挂肚,所以她打算亲自去拜访杜仲叶,问问当年的事。
玉壶对此也很赞成,道:“姑娘自从墓室出来,白日里神思恍惚,晚上梦魇不断,一脸好几日都未曾睡好个觉了,这回到颍昌四处走走也好。”
傅成璧说:“去准备一下罢,尽快启程。”
傅成璧到段崇的值房中同他请假,打了帘子进去,正见他一脸严肃地在看一些黑纸金字的书信。
此书信是江湖上要封红漆的密信,信息关乎机要,不得教第二人看见。段崇听到脚步声,即刻将书信收好,凝着的肃眉还未舒展开,看人时带着一股子的邪劲儿。
傅成璧知道他还在处理公务,不便多打扰,直截了当地说:“这段时间我应该不会再来六扇门了。”
段崇闻言刹那间失神,眼轮变得有些黯淡,问:“非得要走吗?”
傅成璧想着,那些疑惑一日不解开,她一日不得心安,所以这一趟颍昌之行,她是非去不可,于是就坚定地点了点头。
“好。”
段崇抿起唇,未曾来得及察觉自己语气中的失落,傅成璧就已经离开了。
再过了片刻,他突然觉得常年熟悉的值房忽然变得空荡荡的,下意识站了站,但也没想明白自己为何会站起来,故而很快又坐了回去。
就着黯淡的烛光,再将红漆密信展开,已是一个字都看不下去了。
作者有话要说:
段崇:就这样走了?(委屈到变形.jpg
傅成璧:等等,他好像误会了甚么。
第22章 暗情
这从临京到颍昌,一路南下,风景甚好。傅成璧在墓室中落下的阴影和恐惧也随着时间的推移而渐渐消失,心轻起来,连路途都变得轻快了,不到一个月,他们一行人就已抵达颍昌。
颍昌泉曲地方不大,杜仲叶御医出身,医术在这一方远近闻名,要找到他的府上并不是甚么难事。
杜仲叶的家地方不大,院中摆满了药草,很远就能闻见淡淡的清苦味。
傅成璧送上拜帖,杜仲叶身边的小药童回话说:“师傅老人家这几日偶感风寒,不宜见客。对于贵人所问之事,师傅并不知晓,贵人请回罢。”
傅成璧拱手对着门口盈盈一拜,说:“烦请少年郎再转告一声,就说家父曾经教导过成璧,人生在世,但求个问心无愧。我既是远道而来,若此番不能求个答案,定不会轻易放弃。还望杜先生能够成全。”
小药童撇着嘴摇摇头,见这日头灿灿,照得人头脑发昏,便将门后的一把黑伞递给傅成璧,之后就跑到院里传话去了。
一去便是多时不回。傅成璧打着伞,直刺刺的阳光透过黑色的伞面就变得朦胧柔和起来,亭亭玉立的身姿如同紫竹,萧萧清清的。
任她等到暮色四合,杜仲叶仍旧不见。等天色再晚了些,傅成璧便将伞搁下,就叫人一同离开了。
杜仲叶以为她是放弃了,没想到翌日清晨,他刚从外面遛完鸟儿回来,又见傅成璧站在门前,正与他的弟子攀谈。两人也不知说了甚么,他的小弟子脸上带着羞涩的笑意。
小药童见杜仲叶回家,赶忙上前拜礼,小声同他说:“师傅,傅姐姐又来了。”
好嘛。都叫上傅姐姐了。杜仲叶伤寒未愈,脸色有些灰白,定定地看向门前明艳艳的女孩子,很久很久,他才叹了一口气。
真是时也命也。多年来他盼着有个人能来,也盼着不会再有人来。
杜仲叶掠过傅成璧径自走进了门内,杜仲叶勾着鸟笼挂到房檐子上去,回身瞧了一眼傅成璧,招手请她到走廊里来。
小药童眼睛一亮,晃着傅成璧的袖子说:“师傅愿意见姐姐了。”
傅成璧一笑,躬身走进去。小药童赶忙搬了个竹藤椅,就搁在摇椅旁边,又给杜仲叶和傅成璧沏上了茶,模样动作都十分机灵。
杜仲叶轻咳着往摇椅上一躺,闭上了眼睛,“老朽知道姑娘来是想问甚么。但这世上有许多事,问,未必知;知,未必明。何苦来?”
“先生不愿明言的原因,我大抵也能猜个七八分。我知道自己的斤两,断不会做出无妄的事来,也绝不会牵累先生。……我只想知道真相而已。”
杜仲叶叹笑道:“好,好。此事若能有另外的人知晓,老朽行将就木,也算能‘问心无愧’了。”
傅成璧坐在他身边的竹藤椅上,捏着轻描勾勒的茶盏,静静地听着。
……
六扇门中今日来了个贵客,由杨世忠亲自引入了门,带到段崇的值房当中。
已然是夜深,随着杨世忠进来的人一身深紫色的官袍,胸前盘翩飞的白鹤,如若神人临世。肤若白瓷,略带病色,清俊的眉眼浸在温软的月光当中,自有三分风流,七分温雅。
段崇站起来,躬身拜道:“沈相。”
来者正是大周当朝宰相沈鸿儒。他如今已是不惑之年,但在脸上寻不着半分风霜,神姿卓卓,温文儒雅。
若段崇比之寒玉山,沈鸿儒则如松下川。两人一文一武,形如高山流水。
沈鸿儒摆袖坐下,弯着眼睛看向段崇:“寄愁,与人相约不该在这种地方,实在煞风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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