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上去是少女模样, 却行止端庄有度,流露出一丝丝不符合她这个年纪的成熟。
“由惠贵妃亲自任命调查此案的女官。”
牢役赶忙垂下首:“失敬、失敬。”见此人已徐徐跟上来,他又道:“两位大人请。”
傅成璧好奇地四下环视着, 见这刑大狱建造恢宏, 四周石墙垒砌得极高, 高垒深堑一般。跟随牢役走过长长的甬街,见此处巡防换岗如常,即便眼下就是年关, 守卫也没有一丝松懈。
再过三道铁门,才算真正到了牢狱之中。
牢役将韩仁锋从牢房中提出来,他手脚上都缚着极为沉重的锁链,每走一步,铁链拖在地上就会发出清脆又冰冷的声响。
刑房就在一侧,韩仁锋正与段崇和傅成璧两人打了个照面。
韩仁锋笑眯眯地看了段崇一眼,似乎他的到来让牢狱中无聊枯燥的漫长时光终于变得有趣许多;继而,他就注意到段崇身后的傅成璧。
韩仁锋与她的视线有刹那相接,他明显觉出对方目光冷冷地如寒刃一样,不像是一个小姑娘会有的眼神。
他也看清了宽大风帽下的面容,嗤笑中带着惊讶:“长宁公主?殿下来这种地方,就不怕……”余下的话消没在邪邪的笑声当中,他看向傅成璧的目光着实大胆又放肆。
韩仁锋的一句话显然让牢役也有些惊讶,他们哪里会想到眼前的姑娘会是一个公主?
傅成璧闻言不为所动,只默声站在段崇身后。她虽然不懂甚么审讯技巧,但也知做任何事都不能为他人所左右的道理。
牢役唯恐韩仁锋再行冒犯,忙上前按着他的脖子,迫使他低下了头。
“押进去。”段崇冷道。
牢役领命,推押着韩仁锋进了刑房,将他绑到刑架上去。刑架前设有长形书案,牢役将宣纸一张,笔墨环伺,只待韩仁锋招供。
傅成璧对段崇说:“我就在这里等。”
方才见韩仁锋如此轻浮无畏,不像是个有问必答的人。若她在侧,指不定就让韩仁锋多一个攻讦的对象,于段崇的审讯不利。
她来此一是为了听韩仁锋的辩词,二是想了解审讯的过程,以待之后整理案宗所用,故而也没有亲自进入刑房的必要。
仅隔着一扇门,但凡是正常的声音,她应该能听得到十之八九。
段崇想了想,点头道:“好。”
他进入刑房,眼下四周阴暗,仅留了一方比巴掌大不了多少的小窗用以通风换气。牢役将嵌在墙上的火烛点上,突然升起的光芒对于韩仁锋而言过于灼热和明亮,令他不禁眯了一下眼睛。
段崇端正地坐在书案后,甚么话也没有说,只静静地盯着他。
韩仁锋见他并不发问,不禁笑道:“段大人当差如此清闲么?竟有大把的时间耗在我这种人身上。”
段崇似笑非笑,“你也知道本官对你没有多少耐性。我问,你答,处刑之前你可少吃些苦头。”
“一个必死之人还怕吃苦头么?”韩仁锋说。
段崇沉声问道:“你因何要杀害芳芜?”
韩仁锋默然片刻,复扬起笑来:“你不如让长宁公主来问,兴许她开口,我就乐意说了。”
他转着被绑起来的手腕,又仿佛想到了甚么,一时将声音放得很轻很轻,问:“段大人,你喜不喜欢她?”
他用下巴点了点刑房门口的方向。
“回答本官的问题。”
韩仁锋挑起眉,眼睛里充斥着胜券在握的得意,道:“哦,你喜欢——!是了,这样貌美的姑娘,是个男人见了都会心动。段大人一介红尘客,自然不能免俗。”
“韩仁锋,如果再跟本官绕圈子,就不会对你这么客气了。”
“你想不想将她做成人偶?”韩仁锋的声音突然冷下来,阴沉沉着双眼盯向段崇,“我看到你在环山园中还原的网阵,你也知晓傀儡术。”
段崇站起来,一步一步走到他面前。
他似乎不在意段崇冷厉的神色,继而道:“你应该非常了解,十指缠绕上铁环就能完全掌控一个人的感觉。咯啦咯啦……”
他拟着指环转动的声音,一脸沉醉地闭上眼睛,十根手指如同起舞一般张拢不断。
韩仁锋笑意渐深:“她永远属于你,而且会很听话。段大人,你应该知道,在这世上想找到一个听话的女人太难了。”
韩仁锋指间凛然一寒,一寸薄刃稳稳地抵在他的小指上。
段崇说:“你应该听说过本官的来历,也知道江湖人的做事风格和那些出身士林的官员大相径庭。”
“怎么?大人束手无策,就想严刑逼供了?”
段崇冷笑道:“对付你这样的人,千刀万剐都不足为过。此刻之后,你胆敢再说一句废话,本官就先斩断你这根手指。”
“你问得,我已经答了啊。”
段崇想了想他方才的话,韩仁锋意指将芳芜做成傀儡就是想寻取完全掌控别人的快感,抑或着想让她变得听话。
他心下虽有了几分猜测,但手终捏着薄刃疾转,锋锐一下横入血肉,瞬间鲜血如注。
指间突然涌至的剧痛令韩仁锋不禁嘶嚎起来,苍白的脸上浸出一圈冷汗。他甚至能感觉到这一片小刃已经抵到他小指的骨头上,只要段崇再用些力道,就能齐根斩断。
“说不清楚的,也算你没有回答。”比之疼到浑身颤抖的韩仁锋,段崇的容色实在太过平静,“这刃上淬了药物,有止血之效,却能让人疼得生不如死。……不急,你还有九根手指,能再说九句。”
他又惊又恨地看向段崇,死咬着牙关,竭力忍住疼痛,不让自己再嚎叫一声。他原以为段崇自恃清名,必不屑用下三滥的法子,却不想这个人实则狠戾至此。
段崇继续问道:“为甚么对芳芜的处置和其他二十八名宫女不一样了?”
“只是一时兴起,就想换一换手段。”韩仁锋咬着牙回答。
段崇想起傅成璧在之前曾与他提过,她说芳芜对于韩仁锋来说是不同的。
明明黑色的纱氅很容易暴露银色的丝线,但是凶手却替她穿上了。单凭这一点,傅成璧猜测是韩仁锋不忍芳芜的尸身受冷,才会有如此行径。
段崇对她这等出于情感和直觉的推测不以为然,可如今他想到其他一些细节,竟也想试一试,兴许能找到突破口。
段崇抬眉,冷静地看向韩仁锋,说:“你喜欢芳芜?”
韩仁锋没有回答,他此刻已疼得恨不能昏死过去,可这样的疼痛也让他变得越来越清醒。
“你留着她送给你的荷包,常穿她为你做过的鞋子,就连在给七皇子办事的时候也愿意抽身与她私会。”段崇口吻中有轻淡的肯定,“你喜欢她。”
“喜欢?”韩仁锋嗤笑一声,仿佛听到了天大的笑话,转而道,“不过,她的确也算个温柔的女人。如果不那么贪心,或许还能活得久一点。”
“贪心?”
“她痴心妄想,还盼着我能娶她。”韩仁锋苍白地笑起来,“一个连话都不会说的老女人,她以为自己配么?所以我杀了她,否则迟早会坏事。”
“你怕她坏甚么事?杀害其余二十八名宫女,是为了同一件事么?”
韩仁锋再次选择沉默,死咬着牙不肯说话。
段崇将薄刃缓缓移到他的食指上。
刃上的冰凉如同毒蛇舔舐,韩仁锋不禁哆嗦了一下,从内心深处已再难忍受同样的剧痛。这种从手指骤起的疼痛会顺着手臂一路疼到他的胸腔中,五脏六腑犹如被毒刃翻绞。
韩仁锋说:“是为了狐仙。”
傅成璧在外静静地听着,听韩仁锋提及自己从一处破庙中偶得这一尊狐狸像,在仙道的指引下,韩仁锋为这尊狐狸像设了香案,日夜供奉。
狐仙若想要修成正果,需要吸食女子的阴元;而作为回报,她会实现供奉人的愿望。
所以韩仁锋专挑即将离宫的女子下手,将初夜的落红纳入瓶中,回头摆上香案。不日,狐狸玉像愈发雪白透亮,而韩仁锋所求的仕途昌顺也得以实现。
韩仁锋说:“我想到总会有东窗事发的一天,所以设下傀儡局,目的就是为了让皇上完全废弃环山园,如此一来,就永远不会有人发现枯井中的尸体。只可惜啊,棋差一招……”他阴森森地看向段崇,“却教你发现了我暗中做得手脚。”
傅成璧闭目片刻,转身推门而入。
“你知道为甚么芳芜迫切地想与你成亲吗?”
韩仁锋疑惑地望过去。
傅成璧冷下脸,“她怀了身孕,需要你给她一个名分。”
作者有话要说:
牢役1号:……凤驾到之前,能不能给个信儿?跑龙套的也是有血有肉的好吗!
牢役2号:好了,一个跑龙套的给自己加啥戏?演完一起领盒饭去。
牢役1号:好的。
第33章 鞭打
闻言, 韩仁锋苍白的脸立刻青了一层。
傅成璧语调放得很轻,让人听来有着似有似无的嘲弄,“一个怀了你孩子的女人想要一个名分, 算得上贪心吗?”
韩仁锋如今已痛至麻木, 芳芜的音容笑貌纷迭而至,浮现在眼帘。
傅成璧见他愧疚甚少,疑惑更甚, 再问:“还是你根本就不知道?”
这一句中似如诘问一般令韩仁锋耳边轰然鸣响, 眼前仿佛天地异色。
韩仁锋神思恍惚,正是有懈可击的时候。
傅成璧心中暗道, 既然他言当初是有一仙道指引,才有了供奉狐狸像一事;可据她所知, 历来科举试子,甚至朝中官员问道求仙的事并不鲜见, 然则无论是求文昌还是官运,拜得神明都是文昌帝君, 却未听说过有哪个仙道会指引人去供奉狐狸的……
傅成璧正要问出心中疑惑,刑房外传来牢役恭顺谨慎的请安声。
随之进来的是一名官员,胸前团走云升日、仙鹤翩飞, 正是大理寺卿于存贤。
段崇点头, 淡声道:“于大人。”
于存贤上前给傅成璧请礼:“大理寺卿于存贤, 拜见长宁公主。”
傅成璧有些讶异大理寺卿的突然到来,请他平身。
于存贤拱手,敬声道明来意, “下官听闻段少卿现将杀害宫女子的凶犯捉拿归案,且已认罪画押,依例前来复核此案,以待后裁。”
便是在这说话间,韩仁锋突然咳了一声,这一咳便好似停不下来一般,咳得愈发厉害。他的脑袋开始奇怪地晃起来,脸色瞬间就涨成了猪肝色,额上青筋根根凸显。
段崇眼睛利,立刻察觉出他的异样,“韩仁锋!”
韩仁锋已然头痛欲裂,他使劲朝一个方向甩着脑袋,仿佛要将甚么东西从耳朵里甩出去一般。
傅成璧和于存贤都教他的怪状吓住了脚步,惊瞪着眼睛看着韩仁锋像个快溺死的人一样苦苦挣扎着。
段崇眼见形势已大不对,上前将韩仁锋从刑架上解下来。韩仁锋失去支力,一下跪倒在冰冷的地面上,嘴中猛呛出一大口鲜血,咳嗽才算停着。
他的嗓子如同被火灼烧过,不断发出嘶哑的哀嚎声。
段崇忙去探他的经脉,可韩仁锋却一下攥住他的手腕,口舌大张,呜呀呀地想说甚么。
“不该……”韩仁锋眼里充满了震惊,又道了一声,“不该……”
段崇没能听清他要表达的意思,再度靠近了一些距离。
韩仁锋哑着声竭力嘶喊:“惠贵妃!……惠贵妃!”
他虽然没了清亮的嗓子,但发出的气声十分狰狞,张牙舞爪地钻入在场每个人的耳中。韩仁锋脸已经扭曲变形,目眦欲裂,眼球布满了红丝,一下流出两行血泪来。
他的神魂似乎也随着泪一起流出身体,不出须臾就不见了生色。
段崇探过他的鼻息和颈部脉搏,半晌,才沉冷道:“死了。”
于存贤大惑不解,忙追问道:“死了?!怎么、怎么死的?人在牢房里,怎么突然变成这样了?”
段崇没有应声,眼睛在韩仁锋的尸体上逡巡片刻,手下探过他的衣袖和领口。不一会儿,他就摸到韩仁锋领子的异样,待翻开一看,其中有一小块地方还残留着黑色的线头。
段崇凑过去轻轻一闻,便觉清苦浓郁的药味袭来。
“毒药。”
于存贤见他这么来回翻腾几下,能看出个七八分的缘由来。
这是流传于死士中的一种做法,他们会在衣领中缝上毒药,日后若行差步错落入敌手,在很有可能会被迫做出有损主人的情况下,死士就会吃下毒药,杀身成仁。
于存贤对此稍作解释,复而叹道:“看来他是不肯伏法,才会服毒自杀了。”
傅成璧惊魂甫定,问道:“怎会给了他这样的机会?进刑房前,不需要换上囚衣吗?”
跟在于存贤身后的牢役生怕罪责怪到自个儿头上,忙道:“殿下明鉴,按照律例,凡文官、武官涉案,在正式判处下来前是不用换衣的,以免实则清白而无辜受辱。”
如此正是给了韩仁锋的一个可乘之机。
段崇即命人去搜寻这包裹毒药的布片,不久,牢役就在刑房外的过道上发现了。
也就是说在进入这里之前,他就已经服下了毒药?
现下摆在面前的证据明了,可傅成璧总觉得有隐隐蹊跷之处,但一时也未能理出头绪。
不及她再想,于存贤就得按照程序接手卷宗和证词,审核此案。余下诸事也不再归傅成璧插手了。
于存贤要留此善后,便敬慎地请傅成璧先行离开刑大狱,又令段崇将其护送回宫。
于存贤一路将她送至停靠的马车前,等傅成璧上车时,他端着容色,脸上似笑非笑,对她说:“殿下且慢,下官还有一事相求。”
傅成璧回头,惑然道:“于大人但说无妨。”
于存贤道:“关于韩仁锋死前所说的话,因涉及宫中贵人,下官会秘密派人去核查此事。但在无凭无据之前,还望殿下不要声张,以免惊扰圣驾不说,还要伤及贵人清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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