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成璧仔细回想当日她看到韩仁锋的异状。那时候段崇是背对着韩仁锋的,而她是侧对,韩仁锋起先咳嗽了几声,段崇没有看到,连傅成璧也只是用余光扫到,韩仁锋甩了一下脑袋。
后来他咳得愈厉害,头便甩得愈厉害,仿佛有甚么东西钻进了耳朵似的。
她将这件事说给段崇听,她声音轻细,道来时显得四周愈发安静。言语间,段崇突然抬起手来,示意她别出声。
傅成璧一下噤了声音,睁大眼睛惑然看向段崇。
段崇耳朵微动,仔细听辨片刻。不一会儿,连傅成璧都隐隐听见,有甚么东西在滴答滴答地落下来,像是水声,但声音不如水那般清脆。
段崇蹲下身,阴沉的眼睛紧紧盯向停尸用的床板。傅成璧忙取了灯笼过来,明晃晃的光一照,就见地面上已积了不小的一滩的黄褐色水迹。
段崇顺着上方望去,这些水迹都是从韩仁锋头发中渗出来的。
段崇像是想到了甚么,转身对傅成璧说:“傅姑娘,你先出去罢。”
“怎么了?”
“听话。”段崇望着她的眼眸沉着夜一般,锋芒料峭。
傅成璧抿唇,看了一眼躺着的韩仁锋,也没再说甚么,将灯笼放下,转身走了出去。
刘老头这厢见傅成璧很快就从尸房出来,疑而问道:“这么快就完事了?”
“段大人还在里面。”
刘老头似乎早就料到会是这个局面,哼笑一声:“被赶出来的?……小姐乃是老侯爷的掌上明珠,作甚要跟着这阎王爷混天作地的?老奴提醒您一声,这种人,能离远点儿就离远点儿罢,招灾。”
傅成璧弯唇笑道:“段大人也是尽职尽责,才会亲自前来查验尸首。”
“哼,我看啊,他是为了他自个儿。”刘老头嗤道,“于大人过不了几年就要卸任了,段崇和另外一位少卿大人都巴巴盯着大理寺卿的位置,现在抓住大案不放,无非是立功心切罢了。……不过,他的确是有几分本事。”
傅成璧说:“高位贤者任,就算立功心切也是立功的,于大周百姓是好事的呀。”
刘老头呵呵笑了几声,“傅小姐还年轻,自然看不懂这其中的门道。段少卿在朝为官,坐到这个位置顶天了,再无升迁的可能。”
傅成璧疑道:“为甚?”
“他是江湖中人,从前就已然是呼风唤雨的人物;朝廷要是再放给他权力,他岂非就要做天下第二个皇帝了?”
傅成璧闻言一惊,刘老头也晓得自己说了大不敬之语,忙敛了声量道:“对不住、对不住,晚上啊,多喝了几杯,嘴巴犯浑呢。傅小姐别将老头的话当真。”
不一会儿,段崇从尸房出来,手上端着一只盛蜡油的碗。
傅成璧忙迎上去,问道:“可有甚么新的线索?”
段崇将碗递给刘老头看,神容淡漠至极,但他眼中隐隐迸发的怒火却灼人得很。刘老头和傅成璧低头一看,就见蜡油里沉着一只灰红斑点的小虫,腹肚撑得滚圆,似快要撑破了一般,可见刚刚进行了一番饕餮大餐。
傅成璧头皮发麻,又记起当初在墓室中所受的惊吓,浑身不禁哆嗦了一下。
刘老头自武安侯始就在大理寺当差,这些年也见过不少案子,猛一见到这虫子,猜测脱口而出:“蛊虫?”
“报予于大人,现在可以重审此案了。”
这种灰红斑点的蛊虫,潜伏在人脑当中只是一粒虫卵,吸附在角孙穴中,一旦以药物催动,蛊虫就能破卵而出,蚕食颅内经脉。
这种蛊虫虽性毒,却脆弱,一旦尸体被埋于地下超过半个月,蛊虫就会自动脱壳死亡。而其为虫卵时,体态极为细小,就算当初就开颅验尸,也不容易发现。
此番若非皇上惊惧过度,下令鞭尸;又赶上逢年过节,大理寺诸多事务一再搁置,韩仁锋的尸体早就下葬了。如此致使尸首在此停放多日,才让蛊虫吸食脑髓而得以成长。
当然,如果没有段崇和傅成璧的话,这具尸体明天照样会下葬,面对已经溃烂的尸体,谁还会留意他头发里溢出的黏液呢?
段崇要留在大理寺重写案陈,傅成璧也道自己要回六扇门去整理卷宗。
段崇将自己值房的钥匙给了她,并道:“去我的值房罢。夜里天寒,你再烧炭也免不了要受冻。这会儿裴云英应该在,你将他换出来就是。”
段崇也不管傅成璧答应不答应,就将钥匙搁到她手心当中。继而他对刘老头示意一眼,希望他能代劳送傅成璧回去,自己则转身往卷宗库走去。
傅成璧握着有些发凉的钥匙,怔愣片刻。
刘老头扬眉看了她一会儿,甚么也没说,只道:“傅小姐,老奴送您回去罢。”
傅成璧回到六扇门,拿着段崇的钥匙来接替裴云英的班。
裴云英这厢正收了笔锋,听傅成璧说明来意,忙裹了披风站起身。
裴云英侧首不禁轻打了个呵欠,才上前同她道辞,说:“那行,傅姑娘要是困了就到内室去睡,将锁挂里面反锁上就好。我就先回我那草窝了。”
“好,裴大人慢走。”
送走了他,傅成璧就将自己之前写下的笺草取来,对照着改了之前所陈写的案情,不觉间已是夜大深,神思渐倦。等真熬不住的时候,方才进了内室休息。
从前她记得父亲在抚衢也会有这样连夜看卷宗的时候,夜不归府,就在衙门里睡下。
傅成璧有时会送些宵夜过来,依稀还记得在如豆灯光下父亲伏案的身影,遥远而模糊,唯独记得清楚的是倒落在墙上的身影很是高大,像巍巍高山一般。
这般想着,她就渐渐陷入深眠当中。
……
一大清早,天上又开始落雪,细细如沙。
这时天光还未大亮,沈鸿儒踏下马车,拢了拢肩上的银色斗篷,抬头看了一眼六扇门的牌匾。
门中信鹰见是沈鸿儒,忙挺直身子行礼:“沈相。”
沈鸿儒说:“本相找段崇。”
信鹰子忙给他引路,可去的却不是段崇常用的值房,而是偏一隅的小阁子。
沈鸿儒一边进来一边问:“寄愁,你这是甚么时候挪窝了?”
“沈相?”
段崇昨儿半夜就回了六扇门,借了这旁边的小阁子休息。他伏在案上也才睡了一个时辰,此时听见动静,一脸倦容地睁开眼,有些迷惘地看向沈鸿儒,“你怎么来了?”
沈鸿儒正色道:“有要事相商。”
段崇请沈鸿儒坐下,将铜壶放到小泥炉上,转身去洗了把脸,一扫去疲态,方才正坐到沈鸿儒面前。
沈鸿儒说:“我放在于存贤府里的暗桩今儿传了个消息来,或许与你的案子有些关联。”
“于存贤这样的人,也能教沈相乘虚而入?”
沈鸿儒笑道:“你的事,本相从不过问;本相的事,你也不要问。”
“好极。”段崇点头,“沈相请讲。”
“这几日,翰林院大学士周文荣与于存贤走得很近。你在于存贤手下也当过几年兵,应当了解这位大理寺卿是个甚么人。”
“顽固,古板,为人刻薄,不懂变通。”段崇给出最简单明了的评价,“不过却是把维护律例的利刃。”
“而大学士周文荣,其人圆滑、狡诈,花言巧语甚多,文章是写得一等一的好,坏在心思不正,总能将黑说成白。就是这么个人,一大早就跑去于存贤府邸中,哭声大背《臣子赋》,希望于存贤能到宫中规劝皇上。”
段崇沉声道:“你是说,前日里于存贤去宫中谏言,乃是周文荣在背后煽动?”
沈鸿儒点点头,道:“而且,我曾告诉过你,春华坊中死去的七名官妓是我安插的细作。其中有一名女子唤作娇珠,她捏住周文荣的把柄,要他纳她为妾。周文荣原本已经答应下来,可是不等娇珠进府,她就为展行所杀。”
沈鸿儒眼眸深沉,盯着段崇说:“本相觉得是有人在背后借展行之手除去娇珠,以此拉拢周文荣。再将这枚棋子运用到本次案件当中,意图是拉于存贤下马。”
段崇挑起眉,若有所思地看向沈鸿儒。
他继续道:“寄愁,本相可以跟你保证,惠贵妃一定是无辜的。当日于存贤没有证据就贸然指认,如果惠贵妃不认罪,皇上就会赐死于存贤。”
“毫无凭证的推测,下官不会相信。”段崇盯着他,道,“而且,就目前掌握的证据来看,惠贵妃没有任何理由要保全一个与她不相关的于存贤。”
沈鸿儒沉默了良久,思及目前能够改变局面的人只有段崇,决心与他坦诚说个明白。
“于存贤手里还握着流民案子的判决。”沈鸿儒说,“他与前任内阁首辅一向政见不合,这次由他主审此案,他是铁了心要将这帮叛乱的流民打入牢狱!可一旦他现在下马,换上新人,这件案子的走向就未知了。”
作者有话要说:
傅成璧:服了。利用我。
段崇:互惠互助,夫妻之道。
傅成璧:你可真不要脸。(冷漠鼓掌.jpg
第37章 探望
据沈鸿儒所说, 当年流民进京告御状一事引起了不小的轰动,庆沂(韩仁锋的故乡)官僚机构腐败、视人命如草芥一事传遍了大街小巷,举国震惊。
前内阁首辅柯宗山为了安抚民心, 也为圣上博得一个贤德明君的清声, 决定以宽厚的政策把这群人安置在京。
当时这一政策受到以于存贤为首一派的强烈反对。
他们认为应当将这些人再度遣回庆沂,令他们重建故土。然则庆沂当时破壁残垣,疫病蔓延, 许多田地都无法再度耕种, 将流民即刻赶回无疑是将人往死路上逼。
皇上犹疑不决间,是将军府向家站出来拥护首辅柯宗山的决策, 加之有惠贵妃在后宫中做说客,很快朝廷就通过了这一条法令。
这些年, 向家给了这群“新京人”不少的帮助,而向家一手提拔的韩仁锋更是在这群人中享有极大的威望。
沈鸿儒说:“当年你我合力查出柯宗山贪污受贿的罪证, 之后在定案的两年间,又相继查出柯宗山和庆沂官员私相授受的事。因此, 向家也开始怀疑柯宗山当初出台安抚流民政策,实则是在为庆沂贪官收拾烂摊子……”
向家意识到这一点,就逐渐停止了对新京人的援助, 近来也开始筹谋着要将他们再度遣返庆沂。如此便有了长金郡主喜宴上流民叛乱一案。
那些流民当日就是冲着惠贵妃来的, 目的就是想恐吓向家, 要挟朝廷。
韩仁锋自一开始制造傀儡、供奉狐仙都是打着栽赃嫁祸的如意算盘,既能以邪祟之说令龙体消怠,又能让惠贵妃失宠。
“就算惠贵妃真在暗中饲养狐仙, 但她已然和韩仁锋站在对立面上,又怎可能将这等事交由他去做?”沈鸿儒说,“寄愁,这或许是有人在背后做局,韩仁锋、惠贵妃,甚至于存贤,都不过是局中一枚棋子而已,他们都在既定的条件下做出了这幕后之人想要的选择。”
段崇皱眉沉思,思及韩仁锋曾说他是乃为“万人”而行事,原来竟是这个意思么?
段崇说:“现在一切推理就算再符合逻辑,没有证据也不能妄论。”
“那惠贵妃怎么办?”沈鸿儒再问。
段崇看了他一眼,再道:“别着急。现在韩仁锋的案子已经要提上重审,我在他的脑中发现了蛊虫。”
“蛊虫?”
段崇点了点头,“我已经派人去请江湖上用蛊的高手来京,想必很快就能找到韩仁锋真正的死因。”
“那现在你可有甚么头绪么?”
“不久前,苗教的人曾出现在六扇门,或许这一切与他们有关。”
夜罗刹、蓝婆子都是擅长蛊术的能手。偏偏是他们到京后就出现了巫蛊祸事,这一切或许没有那么巧合。
沈鸿儒知道自己再急也没用,只能等段崇将这一切查得水落石出。好在韩仁锋的案子即将重审,这一天应该不会太迟到来。
沉默间,沈鸿儒隔窗瞥见一个小婢女携着厚重的藕色斗篷走进了段崇的值房。敲了门,没过多久,里面走出一个少女,裹住斗篷,同那小婢女说起话来。
沈鸿儒说:“寄愁,你这是金屋藏娇了?”
待少女侧首望过来时,正巧对上沈鸿儒的视线,他才将这姑娘的模样看清楚,再叹道:“你这‘阿娇’可够金贵的……甚么时候跟武安侯府的小姐也有纠葛了?”
傅成璧能看见的沈鸿儒和段崇,脸上微红,轻轻福了一礼,便同玉壶回了她的值房。
段崇纠正道:“傅姑娘忙于公务,才会在此借住一宿;况且六扇门的值房是谁都可以住的,还请沈相不要信口胡说。”
沈鸿儒笑了起来,“是是是。你说得都对。”
沈鸿儒告辞,说会在府中等着段崇的好消息。
……
段崇请得用蛊高手在三日内就已抵京。一群人于正厅中聚首。
蛊师看过泡在蜡油里的蛊虫,确定这是苗教才会制的“天青蛊”,且天青蛊的母蛊是以吸食女子精血为生,每隔三天就要有新鲜的精血供给才能成活。
段崇想到那些被丢弃到枯井中的宫女,只道是她们的死亡或许并不是如韩仁锋所说的那样是来供奉狐仙的,而是为了喂养天青蛊的母蛊。
杨世忠听后,不禁大怒道:“这苗教的人可还真是毒啊!自己干这种腌臜事,还要用狐仙作掩饰,诬赖到道家头上。可见这企图入主中原的贼心就没死过!”
段崇想了一会儿,再问道:“能不能找到母蛊的所在之处?”
蛊师同段崇说:“要找其实也不难。以笛音催动天青蛊的话,母蛊就会散发出一种奇异的幽香,这种香气馥郁,而且不易掩盖,颇能引诱猫狗动情,届时只要一探便知。”
裴云英在侧听着,手里还抱着昭昭顽儿,这一听当即把猫举了起来,道:“正好,有个现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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