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元钧疾退数步,扬剑将刀锋挡开,但听“刺啦”一声,右胸襟上被锋锐划破一道长长的口子。本值酷夏,衣衫单薄,加上段崇用刀多数走狠,这一刀直接挑破皮肉,刹那间伤处倒出一口鲜血来。
段崇也接了李元钧格挡的这一剑,才觉里头蕴得力量实则浑厚无匹,小臂不禁泛起一阵痛麻酸软。他再度定神握了握刀,才算将这股酸麻强压了下去。
“王爷!”见李元钧受了伤,其余人皆惊慌喊道。
李元钧抬手止住他们欲上前的步伐,咬牙道:“退下。”
月光和火光交相辉映,令周遭一切都明得透亮。
段崇定睛望去,李元钧的衣衫此刻教他挑破几分,除却能看到那一道血痕,更能看到些许露出的皮肉。段崇看得足够清楚,在李元钧的右前肩上盘着一枚藏青色的纹身。
他暗暗大惊,死死握住刀柄,讶然地盯住了李元钧。
李元钧教他挑衅出怒火,亦不似方才轻敌,陡然而出的剑法无端又神妙,眼花缭乱间自生出锋芒。
段崇与之缠斗起来,刀剑光影闪烁,一时难分上下。段崇左右虚晃,倒走一招,李元钧急着退避,令段崇可乘机逃离,疾飞而出。
李元钧眼见再追不得,反手将剑甩出,剑锋斗转,在段崇背上划下长而浅一道,“咣”地一声掉在地上。
李元钧披上侍卫递来的披风,将肩上翻露的地方掩好,狠着眼睛下令:“追——!”
一行人追至后巷,耳听夜风中传来几声猫叫,各个倒转方向,往巷内悄然探去。
段崇循声与裴、杨二人汇合,奈何也引来追上的守卫,前路已被堵截,若真杀出去伤及他人性命,此事必将闹得满城风雨。
正是触而即发之际,裴云英肩膀上忽地搭上一只手,惊得他反手就将扇中剑抽出,逼向来者。
“是我。”
前路的守卫听见黑暗中传来脚步声,正离他们越来越近。为首之人怒喝一声:“出来!”
秀致的鞋面踏进火光所及的范围内,从暗处浮现出来的人是一名罗裙粉黛的姑娘,再往前走近一些,一干人才看清是郡主傅成璧。
“怎么了?”她先声夺人,乌眸在夜色中发亮,怀中还抱着一只圆滚滚的大猫。
守卫皆抱拳行礼:“参见郡主。”
“你们在做甚么?”傅成璧再问。
“在搜捕一个潜入王府的歹人,不想惊扰了郡主。”为首的守卫抬了抬头,谨慎地问,“郡主怎么在这儿?”
“猫走丢了,就找到这里来了。”
李元钧刚刚跟上,长身立于巷前,眯起眼睛望向傅成璧。
傅成璧有些怯怯地对他点了下头,“睿王爷。”
“过来。”
口吻中的命令让傅成璧不敢违背,她抱着昭昭走到他的面前。李元钧看见她臂弯里的猫,轻蹙起眉,沉声道:“丢了就丢了,以后这么晚不许再出府。”
傅成璧装出些许委屈,说:“我没想昭昭会打扰到王府清净,请王爷恕罪。”
“不是因为你。”李元钧解释道,“是王府进了贼。”
“又进贼了?”傅成璧问着,昭昭在她怀中懒懒地打了个哈欠,发出呜呜的声音。
李元钧眉头皱得更深,“普通小贼而已。”
“姑娘……”玉壶提着灯笼走过来,见是李元钧,赶忙行了个礼,“拜见王爷。”
李元钧“恩”了一声,令玉壶平身。玉壶受了傅成璧一个眼神,忙说道:“昭昭找到了呀,怎么跑到王府来了?”
傅成璧对上李元钧的眼睛,轻声回道:“许是我在王府住过一段时间,它循着气味找过来的。”
李元钧伸手帮她理了理鬓边儿凌乱的发,说:“夜深了,回去罢。”
教他触及的耳侧泛起一阵凉意,傅成璧缩了一下,小声说:“谢谢王爷。”
再朝他拜了一拜,傅成璧抱着猫,玉壶在前打上灯笼引路,往轿子方向走去。
傅成璧能感觉到背后那道冰冷的视线一直没有移开,就像刀尖对着背脊一样。她脸上煞白,可脚步放得慢悠悠的,作势逗了逗昭昭,就钻进一旁停着的轿子里。
直到那道视线消失,她才深深松下一口气。
傅成璧生怕李元钧起疑,会派人跟在后头,只得先打轿子回了府,等了半晌后才罩上一件黑色的风袍,从后院的小角门溜出来,往酒花儿巷走去。
傅成璧到段崇家中时,他们三人已经回来了。
杨世忠给她开得门,引着她坐下,手脚麻利地倒了一杯热茶,让她压压惊。杨世忠说:“刚刚多亏了你。……睿王爷没怀疑你罢?”
傅成璧摇摇头,“没有。我是真去找猫的,他怀疑也没用。”
“这么巧?”
“也不是巧,听裴大人说你们今晚要去睿王府,我怕真出甚么事,就带着玉壶和昭昭在王府附近逛着顽儿。结果没看住昭昭,就下轿子来找它,不想找到你们了。”
要是昭昭在,杨世忠肯定揉一把猫脑袋,平日真没有白疼了他,关键时刻还解决了一桩大麻烦。
傅成璧问:“怎么不见段大人和裴大人?”
“寄愁受了点轻伤,云英正给他上药呢。”
正说着,段崇就从门外走了进来,他眼眸沉寒,如夜星一般。他看了一眼杨世忠,说:“你也回去罢。”
杨世忠一愣,看了一眼傅成璧,赶忙起身道:“行,我和云英就先回去了……那傅姑娘……?”
“有我在。”段崇说。
杨世忠和裴云英交换了个眼神,告过别后,很快离开了这里。
整个堂屋中只有他们两个人,一旁燃起的烛台静静燃烧着,不时发出吡剥的微响。傅成璧望了他一会儿,见他极为顿滞地朝她伸出手来。
她轻轻笑了一下,乖巧地将手交给段崇。
段崇将傅成璧牵到怀中,轻轻抱住她细而软的腰肢,低声道:“成璧,你听我说……”
傅成璧明显感觉到他身体当中轻微的颤抖,于是轻抚着他的后背,道:“我听着呢。”
“以后离李元钧远一点,能有多远就多远。”
作者有话要说:
杨世忠:给大老爷鞠个躬。
昭昭:平身。要烟。
裴云英:递根烟,点上火。
第65章 不堪
傅成璧听言, 眼眸如水,漾起轻微的波澜。她问:“如果……我问的话,你愿不愿意告诉我为甚么?”
段崇背脊渐渐僵直。
傅成璧有些害怕, 抱着段崇的手臂用上轻微的力道, 说:“不说也没关系,我可以甚么都不问。”
“如果你真得要嫁给我,有些事更不当瞒着你。”
“我真愿意的呀。”傅成璧想都没想就对上他的话。
段崇笑起来, 用下巴蹭了蹭柔软的发, 然后将她抱起来,慢步走到房中, 轻轻放在床边。段崇说:“想听,今晚就要留在这里。”
傅成璧羞恼得踢了一下他的小腿, “你怎的学坏了?”
“你放心,我睡一旁的榻上。”段崇躬身, 抵着她的额头,轻笑道, “倒是你,整日都在想甚么?”
傅成璧脸上绯红,教他噎得说不出话来。段崇解释道:“想你留下, 是因为李元钧可能不会善罢甘休, 如果他派人巡街搜查, 应当也快到酒花儿巷了。”
傅成璧嘻嘻一笑,拉着段崇也坐好,自己则寻了个舒服的姿势躺着, 头枕在他的腿上,乌眸明亮地望向他:“那我真不走了,留下来陪你。你想说甚么,我都要听。”
“好。”
沉吟片刻,他眼眸里的光一点一点黯淡下去。
傅成璧听他细细道来,说是多年前江湖上有一组织名为千机门,异军突起,出现在江湖中,任何都不知道千机门是何时建立的,也不知门主是谁。
而段崇自懂事起就是千机门下的弟子,门中弟子都没有名字,皆被称作“鹰犬”,右臂上纹有蛇蟒图腾作为标记。
“从杀鸡开始学,然后杀狼、杀虎,直到杀人。”
在对生命没有任何概念之前,段崇只会遵从着门主下达的所有命令。
在千机门中,他年龄最小却也天赋最高,最得门主器重;可尽管如此,他都未能见过门主的真面容。
那个人常年带着面具,只是能从声音和体态上判断是个中年男人,书法比武功高超,但身边却高手如云。单九震就是其中一名。
当时所有的鹰犬都唤单九震为“九娘”,跟她学习武功,练习傀儡术,见到九娘都要跪地三拜,这就是单九震与段崇相逢时所称的“规矩”。
而单九震对段崇似乎格外偏爱,他对亲情最起初的认知就是单九震教给他的。那么多的鹰犬当中,单九震唯独认了他作儿子,将自己全身的本事毫无保留地传授给了他。
以让他……更好地杀人……
杀到麻木,有时候段崇也会问,自己究竟在做甚么?他不知道答案,也没有人告诉他。
后来门主领来了一名少年,同样带着面具,但从身姿气度上看得出是大世家才能出来的公子。段崇不知道他的名字,按照门主的命令,唤其“鹰隼”,其蛇蟒纹身则盘在肩上。
“鹰隼”跟着他们一起训练,学习各位师父的武功,刀、剑、匕、枪等外家,内息、轻功等内家,皆有涉猎。
看上去,“鹰隼”与“鹰犬”没甚么分别,从杀鸡开始学起,最后也杀人。可他有一点和鹰犬不一样,他比任何人都要狠,像是天性里带来的狠毒。
他杀起人来讲究顺序。多年前孟州刺史灭门,便是他的手笔。
他将府宅上下的所有人绑在一起,当着刺史的面,先从最远亲开始杀起,再杀他的妻子、父母,继而是他唯一的小儿子,最后才杀了他。
在鹰隼动手之前,段崇负责摸清孟州刺史府宅上下的情况。
他扮作一个乞丐混进去。
府上刺史夫人心慈,赏了他一个刚出笼的馒头;她的儿子与段崇一般大小,却比他纯善,愿意将做旧的衣衫施舍给他;而那位孟州刺史更是予他一些钱财,让他拿去立一番事业,以后万不能以乞讨为生,定要做一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
而作为“鹰隼”的副手,刺史家中灭门之时,他在旁目睹了这一切。孟州刺史最后哭到呕出血来,发狠地盯着段崇,一声一声诅咒他“不得好死”。
段崇永远都忘不了那一双眼睛。
自此之后,他一旦提剑,手就会发抖。无论单九震再抽他多少鞭子,他都无法再完成任何一项任务。
对于千机门来说,段崇已经成为了一枚废棋。而一枚废棋最好的去处就是死亡。
前来处理他的人是“鹰隼”,可段崇却不想死在他的剑下,拼了命地杀出一条血路来。
“鹰隼”并没有将一只连剑都拿不起来的废物放在心上,他甚至开始享受段崇逃跑时候的样子,就像只惊弓之鸟一样可怜,又可笑。
段崇说起这些往事,语气从容又平淡,仿佛这些事都与他无关。只不过傅成璧轻捧起他的手,才发觉他的指尖儿都是冰凉。
段崇低头望进傅成璧的眼睛,里头鲜少有惧怕,甚至连好奇都没有,只是很专心地在注视着他。
——先生,我从前犯过大错,从不奢望自己还配有这样好的运气。
当初对沈鸿儒说这句话的时候,他不敢想现如今的情景。
他亲了亲傅成璧的眼睛,又在她的唇上流连片刻,才说:“后来机缘巧合之下,我就成了剑圣的弟子,是他教会我是非善恶,告诉我人生可以重新开始……”
傅成璧环住他的脖颈,用鼻尖儿轻蹭着他的鼻尖儿,笑道:“以后若有机会,我一定要好好谢谢剑圣师父,怎么能将你教得这样好?”
从地狱里爬出来的人,还能对生命立起敬畏之心,丹心赤忱,至情至性。
这样好的段崇……
傅成璧看见他的眼睛里皆是不加掩饰的认真,他回道:“会有机会的。”
她想了一会儿,说:“既有纹身,是不是足以证明睿王和千机门有关?”
关于李元钧肩上的图腾纹身,傅成璧并不陌生。她问过李元钧关于刺青的事,可是他却不肯说,李元钧不说,她就再也不问。
段崇点了点头,“虽然不能确定与当年的‘鹰隼’是同一个人,但睿王定不会像表面上那样简单。”
她再问道:“既然单九震也是千机门的人,你说她与睿王是不是早就认识的呀?”
段崇又摇头道:“不好说。千机门上下,除了门主,没有人知道‘鹰隼’的真正身份。当时单九震应该也不知道,不过现在却不一定了。”
傅成璧说:“之前单九震出逃,封锁京城都没能抓住她,或许就是睿王给了单九震一个容身之所;而且她还借着这次宝鹤宴的机会,与前朝人勾结在一起,趁机出城,指不定也有睿王从中作怪。”
她口吻不似正经,倒像小孩子发脾气,在颐指气使地指责人。
段崇笑了笑,“傅姑娘,以后不应有这等含糊的推测,否则天下间不知要生出多少冤假错案。”
这话听着真耳熟。
傅成璧说:“我就是随便猜猜,而且是有理有据地猜了猜。况且这里只有我们两个人……”
段崇再道:“诚于中,形于外,君子慎独。”
行,她是想起来了。傅成璧哼笑一声,起身骑坐在段崇腿上,盯着他的眼睛,挑眉道:“段大人,这样的陈年老醋都要提起来喝一壶?”
段崇揪着她的小细胳膊,“我是在同傅姑娘讲道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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