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谨之一拍桌子,拔高了声音, “你张三哥、牛四哥在外守了一天, 看得清清楚楚,你跟哥撒谎是不是?!”
傅成璧教他吓得一哆嗦, 抚着胸口,埋怨道:“我们都快两年不见了, 怎的刚一见面就这样凶的呀?”
傅谨之唇齿欲张,到底没舍得再训斥她。
傅谨之叹息一声, 起身与她同坐在一张长椅上去,伸手揉了一下她的脑袋, 将她揽到怀中,温声说:“蛮蛮……你别有气,是哥刚才语气有些重了。”
听他唤“蛮蛮”, 傅成璧才觉是这一声当真恍如隔世。其实不止两年, 对于她来说, 是很多年,很多年。
前世她还为了和李元钧的婚事跟哥哥大吵过一架,说了很多不该说的话;可傅谨之伤心归伤心, 却一直很疼爱她,甚至愿意为了她的幸福,将半辈子都蹉跎在边疆当中。
傅成璧与兄长再度相逢,都不知该从何诉说思念之情,哪里真会有甚么气?
傅成璧靠到他的肩膀上,软着声说:“哥,我以后也变乖的,听你的话,再不惹你生气了。你也别恼段崇,都是我先喜欢他的。”
前半句听得傅谨之心肠都软了下来,后半句却是字字扎心。
傅谨之哼了一声,说:“我看你就是想为那小子说好话,才来哄骗我的!”
“才不是呢。”傅成璧坐直身子,认真地告诉他,“段大人他真得很好很好,你晓得的,你出京之后没多久,我就去六扇门当差了。这段时间,他一直都很照顾我,还救过我的命呢。”
“救过你的命?怎么回事,有谁欺负你了?”傅谨之显然更关心傅成璧如何如何,自动忽略掉关于段崇的任何说辞。
傅成璧噤住声,心知说出来必然只会让傅谨之徒生担心,转而笑道:“都是过去的事了,我也好好的,甚么事都没有。”
傅谨之说:“六扇门那种龙蛇混杂的地方还是不要去了。有哥在,我们家甚么都不需要你做,你只要开开心心的就好。”
“在六扇门就很开心的呀,”傅成璧比划着圆,兴高采烈地对傅谨之说,“除夕的时候,我跟他们在一起守岁,有这样大的饺子,还是我亲手包的。裴大人和杨大人也很好,还有华英,昭昭也很喜欢他们的。昭昭现在都有这么肥了……”
她就像个小雀鸟一样,叽叽喳喳个不停,在描绘着那些傅谨之不曾知道也不曾参与过的事。
他们兄妹二人临分别前,傅谨之还记得蛮蛮望着他的车马,抽抽搭搭地一直哭个不停;因为刚刚来京,水土不服,她的脸色也不如从前红润,娇怯地教人心疼。
他一直很担心蛮蛮一人在京会觉得难过,每月都会寄书信到京问候。回信中寥寥只言片语,傅谨之都能感觉到她的快乐,以前是觉得一片安心,可如今见她的小样子比之从前不知明艳上多少,又不禁生出几分羡妒。
随便甚么阿猫阿狗都能和他的妹妹天天在一起,可他这个为兄的,却连见上一面都难。
傅谨之哼声说:“是呀,他们都好,就我这个做哥哥的不好。”
傅成璧却不晓得他在吃哪门子的醋,笑嘻嘻地哄道:“哪里的事?他们再好,都不及哥哥一个好。这次来雁门关,我就是专程来找哥哥的。”
傅谨之倒跟傅成璧一个性子,遇事不会轻易饶过,继续道:“哦?专程来找我的,都到三天了,连封信都不给雁门关送,天天就跟着姓段的在一起混。这是来找我的?”
傅成璧嗔道:“哥,你怎不饶人的?人家不是‘姓段的’、‘姓段的’,是有名字的呀。”
“段崇。我知道他。”傅谨之叫出了他的名字,沉声又认真地说,“蛮蛮,你听哥说,这个人比你以为的要复杂很多。他这种曾在刀尖儿舔血过活的人,生性阴狠,攻于算计,对于你来说绝非良配。”
“哥……”傅成璧捏着他的袖子,“段崇不一样的,他不是那种人。”
傅谨之知道自家妹妹现在是鬼迷了心窍,任他单凭口上劝说,一时半会儿是扭转不来她的心意的。话如若是说重了,指不定蛮蛮还会起逆反心理。这事还得从长计议。他虽向着蛮蛮开不了重口,却对段崇倒是无所畏忌。
他沉默了一会儿,傅成璧见他总是不应,又晃了一下他的胳膊。谁想好像是碰到傅谨之甚么伤处,他似疼痛地倒抽一口凉气,“咝”地一声捂上自己的肩膀。
傅成璧以为是自己碰疼了他,松了手问道:“怎么了?”
一旁的张三很有眼色,两步上来抚住傅谨之的胳膊,低声问:“小侯爷,可是刚刚跟段崇交手的时候伤到了?”
傅谨之眼眸黯淡,侧首看向另一边,低声道:“我没事。”
“这怎么能不在意的?”傅成璧替他轻揉着肩膀,话中三分讨好七分心疼,小声怨道,“他也真是,怎么对你下手没轻没重……?”
傅谨之丝毫不觉得心虚,一派心安理得地享受着傅成璧的关心照顾,却又想到段崇其人,目光逐渐深沉起来。
一个从千机门里出来的杀手,满手的肮脏,也配?
……
齐禅从大月门下来之后,就跟聂白崖交接人手,等到回驿馆来找段崇时,已经是日薄西山的时辰。
到段崇的房间寻人,却不见他,听守门的官兵这么一提,他才知道傅谨之晌午已经来找过段崇,且还将傅成璧带走了。
齐禅惊了惊老心脏,追问道:“那寄愁呢?他、他没啥事罢?”
“没事啊。”这官兵回答,“段大人手头的案子不还是没处理完么?他睡过一觉后,就去府衙里提审犯人了。”
“到嘴的鸭子都飞了,他还去审案了?!”齐禅一拍大腿,登时提了剑就站起来,“这个臭小子!到底在搞甚么,甚么乱七八糟的?!”
官兵挠着头,满脸疑惑地看着齐禅大步流星地走出了驿站。
府衙大牢内。
牢役已经将聂香令提到刑房当中,按照段崇的命令并未将她绑上刑架,只锁了手镣脚铐,坐在一方小凳子上。
聂香令眉清目秀,肤色苍白,显得与晦暗的牢房格格不入。
段崇目色墨深,紧紧盯了聂香令片刻,且向她令出示了作为证据的青鼎玉佩,说:“这枚出现在尸体附近的玉佩是宋澜生送给你的定情之物,是不是?”
聂香令点了点头。
段崇说:“你与刺史崔书的死可有关系?”
“就算你们不来,我也应该来的。”聂香令眼上含泪,“我晓得,澜生是在为我顶罪。”
“是你杀害了崔书?”
聂香令说:“是。我杀了他。”
段崇继续道:“据我所知,你与崔书往日无怨近日无仇,你为何要杀他?”
聂香令沉默半晌,说:“我想和澜生成亲。我知道秋雁姐一直在为嫁给崔刺史的事伤心,何况崔书此人在鹤州城也没少做坏事,于是就想顺水推舟,帮秋雁姐这个忙。”
“帮宋秋雁?却怎是害得宋澜生被捕入狱?”
“我做得事,教父亲知道了……”聂香令捂上眼睛哭起来,莹莹水泽顺着指缝泻出,“他将我关起来,并且将一切都栽赃嫁祸给澜生。直到判决下来,我都没能有机会来府衙辨罪。”
“你做这件事,宋秋雁可知道?”
聂香令立刻摇了摇头,“不知。”
段崇沉眉,手指轻叩着书案,半晌静默之后,就令牢役将聂香令带回了牢房。
因聂香令已认罪,宋澜生经复审后无罪释放。郡守葛承志也因断错命案、判处轻率等渎职罪名暂且卸任。府衙一切事务现由段崇暂为掌管,等乔守臣到鹤州城后,则由他接任,一切等候朝廷的旨意。
葛承志交了官袍和大印,不禁哀叹连连,哪里能想到会在即将迁任京城之际犯了此等大错?一时又悔又恨,却也不得不认错伏法。
段崇出刑房之后,迎头就撞见风风火火赶来的齐禅。他一眼瞧见段崇,正恼得不行,声音浑厚地吼道,“你这个狗崽子,你在这儿做甚么呢!?”
段崇见着齐禅,只觉得万千疼痛都从四面八方涌到他的额头上。他无奈地揉了一下眉心,道:“审案。”
“审,审案!”齐禅咬牙切齿,拿着剑柄就往段崇腹上戳,“傅丫头都没了,你就知道审案子罢!”
段崇往侧边躲了一躲,“成璧和小侯爷在一起。”
“傅谨之同意她嫁给你了?”
段崇摇了下头。齐禅又猛戳了他胳膊几下,“那你,你来审案子!”
段崇垂下首,声音有些低,“我刚刚跟他动过手。”
“啥?”
“还把他给打了。”
齐禅迟钝地将剑收到怀中抱着,停了半晌,他点头道:“行,你能耐,在下给段师父敬杯茶行不?”
段崇沉默片刻,板着声音说:“我找机会跟他赔礼道歉。”
“记得叫为师一起去,我也好替你收尸。”
段崇:“……”
两人正交谈着,一抹浓碧从朱门外探进来。
傅成璧悄悄打量四周,望见段崇和齐禅都在,眉眼一下兴起来,但又谨慎地往后看了一眼,确定无人跟着之后,才喜孜孜地提裙跑过去。
“傅丫头?!”
傅成璧微微屈膝,给齐禅行礼,“剑圣师父。”
齐禅惊疑道:“你怎的过来了?你哥呢?”
傅成璧启了启唇,却没有说,只是弯起眼睛一笑,说:“我来找寄愁说几句话的……”
她小尾音一拖,齐禅怎会不明白?他急急地咳了几声,“想喝酒去了,你们可别跟着我啊。”
知道他只是临时找得托词,可段崇还是不免提醒一句,“也不许多喝。”
“晓得,晓得。”齐禅摆了摆手,抱着剑很快就离开了府衙。
待周围只剩下他们两个人,傅成璧轻盈盈地贴到段崇身边,悄声问他:“段大人,审完案子啦?有时间么?”
段崇脸上却仍是木木的,可深不见底的眸子却漾起轻快的波澜。看见她挽着傅谨之胳膊离开的时候,段崇第一次生出想将她锁住的念头,就用铁链镣铐,一方扣住她,一方缚在他的手腕上。
她不能离开,且谁也带不走。
作者有话要说:
段崇:不应当的。我不是杀手,只是一只可爱的小猫咪。
傅成璧:哈??这画风突变的是谁?!(黑人问号.JPG
傅谨之:????
齐禅:不认识,不知道,没听说过。
第86章 对峙
银砂似的星子亮了满天, 鹤州的夜渐起秋寒,可对于段崇来说,温度却刚刚好, 风熏熏然灌进官袍当中, 让他仿佛快醉倒在这样的夜中。
傅成璧轻如鸿毛的脚步声,还有柔软的呼吸声,似乎交织成一张甜蜜的网, 将他全部神思都困缚住。
两人走在一条人烟稀少的长街上, 步伐一个沉稳,一个轻捷, 互相迁就着并肩走在青石路上。
段崇想去碰她的手,却还不及触到, 傅成璧似乎觉得冷了,双手交拢轻轻揉搓着取暖。段崇面容微动, 收起手指,将手背到身后去。
又走了两步, 傅成璧蓦地笑了一声。
段崇抬眉看向她,想探究她在想甚么开心的事。傅成璧拨了拨段崇的衣袖,等他松开拳时, 手指轻绕着缠上去, “给你牵的。”
段崇抿了抿唇, 反将她的手一下握紧。
凉意在他温暖的掌中泛开,像是捧着一汪潭水。他问:“冷不冷?”
傅成璧说:“我说冷,你要怎样?”
段崇说:“找个暖和的地方坐一坐?”
“……当初在狱中的时候, 我是怎样教你的呀?”傅成璧都快泄气了。
段崇反应片刻,才知晓她的意思,正要张开手,却听她说:“你再问一遍。”
段崇一时疑惑,只是按照她说得话去做,“冷,冷不冷?”
“不冷。”
傅成璧偏不让他轻易得逞,将手负在身后,再不肯搭理段崇。段崇大步追了上去,却也只是沉默着,半晌才唤了一句:“成璧……”
傅成璧等上许久都没听见下文,问道:“怎么不说了?”
他这次回答得倒是十分坦诚:“怕问了,你就要走了。”
“你问一问,我再看要不要走。”
他迟疑着低声问:“小侯爷愿意教你回来了?”
“他才不愿意呢。”傅成璧眼睛像是灵鹿似的,“我同他讲,不再与你在一起了,他就放了。”
段崇一下攥住傅成璧的手腕,“真的?”
“疼。”
他下意识的手劲儿大得很,傅成璧藕细的小腕子一折就断,哪里受得他这样虎狼似的力气?
段崇又不愿松下手,可见她真得是疼的,终是放开了她。
傅成璧见他眼里有浓浓的失意,轻声解释道:“你这人怎转不过来弯儿的?我方才要是说得真话,怎会再跟你在这里耗时间?我只是同他讲要回来收拾东西,明天他会派人将我接到雁门关去……”
太多不该有的想法不断冒出来,在脑海乱成了一团麻。
段崇牵着傅成璧往一处小巷走,停在月光漫不到的暗处,将傅成璧轻抵在墙上,两人握在一起的手十指交缠起来。
傅成璧小心呼吸着,抬眸只能看到他脸上一片阴影。他低头抵住她的额头,渐渐升温的呼吸互相纠扯着,她终是听段崇从喉咙里压出来的声音,“成璧,我都快疯了。”
傅成璧扶上他的腰,说:“为着我哥哥的事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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