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景行收摄心神,忙暗自记下。
扶桑人的军事行动太快,选择的进军路线太巧妙,各方还没有反应过来,已被突入内地,现在他们已经以京城为中心,艰难地扎下脚来。
受冲击最大的无疑是中都顾家,且不说一山不容二虎,真叫扶桑人稳住了脚跟 ,下一个被攻击的目标除了近在咫尺的顾家还有谁?顾大帅戎马一生,自然不会看不透这个道理。
遣了长子顾临宗去给流亡的皇帝护驾之外,顾大帅本人也已重启战备,准备与扶桑人作生死之搏。
一向狡诈无信的扶桑人假作谦卑,攻陷京城不久,就派人与顾家谈判,厚礼卑词,言说尊重顾家的权力,希望双方和平共处,万勿作兵戈之见。
老于世故的顾大帅自然是一个字也不信,但顾家对战争准备不足,目下也需要时间,双方你来我往,表面上亲热和气,底下随时准备一决雌雄。
可即便是这样,也不代表顾家和姜家有什么合作基础,顾家同样防备着姜家趁火打劫,侵吞自己的地盘,对姜重嘉提出的联合作战一说弃置不理。重嘉也不怎么泄气,她只是要表明一个态度,顾大帅的拒绝早在她意料之中。
既然顾家不打算接受己方的支援,那剩下最紧急的事儿就是加强自己这边的防御。飞卢桥是姜家控制的一处交通要地,过去南边就是扶桑人活动的地盘,位置至关重要,在重嘉看来,放上一个团的守备力量也不算过分。
一团团长钱刚是个悍将,在刚刚结束不久的东北战役中脱颖而出的优秀军人,无论品德还是能力,都十分靠谱。
郑景行也是正经上过军校的人,一合计,就知道她这个安排没什么大毛病,就没有提出什么意见。
就是这个时候,远方跑来一个士兵,没敢直接过来打扰重嘉,先找了附近站岗的一个卫兵,把事儿说了,那卫兵听了,才过来说:“报告首长,苏小姐来了。”
他是重嘉的心腹,放在以前,那就叫亲兵,自然见过苏秋露这个人,一听那士兵报出名字,就知道是她。
重嘉顿时大喜,也不等下头人领着人过来了,亲自跑去迎接,隔着几十米,就见秋露站在军营门口,背上背着个布包袱,晚风轻轻吹动她的头发,露出疲倦的脸和乌黑的眼睛。
见了她,秋露的脸上绽放出由衷的笑容,酒窝深浓,冲她招招手。
“你可来了!我派人去京城接你来着,可一直没有个回信儿,我日夜悬心,就怕你出事儿!”重嘉领进她来,亲自在警卫处登记,旋开钢笔,俯身写字。
秋露左右打量,只觉浑身轻快,疲惫全消,把包袱交给卫兵,笑道:“多半是错过了,兵荒马乱的,哪里来得及找人?扶桑人说来就来,朝廷说跑就跑,我爹娘还舍不得家业,不想走,我拖上他们就跟着大部队跑,险些没给人拉下。”
思及朝廷的无能,局势的败坏,姐妹俩一时都沉默了,谁也笑不出来。
重嘉一路带着她进了自己的住处,里外三间,靠窗摆了张大桌子,上头整齐的摞着书报纸张,秋露慢慢的走过去,坐在椅子上,低头看一份新出的报纸。
那是一份学生办的报纸,从设计和印刷上就能看出来,满纸充斥着痛斥扶桑无耻侵略他国的暴行的文章,满腔激愤之情似要透纸而出。
这时太阳落山,光线暗沉,天边隐现星子,秋露感到彻骨的寒冷,翻到背面,有一首近体诗,诗云:“大江歌罢掉头东,邃密群科济世穷。面壁十年图破壁,难酬蹈海亦英雄。”
诗的旁边附有作者小识,介绍本诗作者伍绍山的籍贯年龄,说他是个留学扶桑的学生,学业未成,因扶桑出兵侵略中国,毅然放弃学业回国云云。
重嘉去打了晚饭回来,拉了电灯,走到她身后问:“看什么这么入神?”一语未完,视线扫过报纸,也凝住了。
秋露默不作声的扭头,就见她凝视着那首诗,眼眶里渐渐盈满了水光,垂在身侧的手也微微颤抖着。
初初看到这首诗时,连她的内心都受到了不小的冲击,更别说是姐姐了。
她抬手环住姐姐的腰,心里激荡的情绪并不比她少半分,眼泪悄悄的漫上来,喉咙里像堵着块棉花,哽咽也无声。
悲凉的气氛在房间里弥漫了好一会儿,还是重嘉先收拾好情绪,伸手拿起那份报纸叠起放好,拍拍她的背。
秋露低头拭泪,略作梳洗,姐妹俩默默相对着吃完一顿饭,重嘉去刷碗,秋露放好自己的行李,想了想,找茶罐找热水壶泡了两杯茶。
不一时重嘉回来,与她对坐说话,问明了她的打算,就兴奋道:“你愿意来帮我的忙,那是再好不过了。先前我怕你心里是不愿意来,就没说。我这里正缺人呢,只愁人手不够,哪里还怕人多!”
她了解自己这个妹妹,她骨子里是个懒散冷漠的人,不爱揽事儿,只要不影响到她的生活,她就没什么上进心,就不会费力去奋斗,去争夺。
上辈子太累了,几乎是劳心费力了五六十年,拉着一个国家艰难前进,这辈子她不想再那么辛苦,从私人感情来说,重嘉完全可以理解。
可是如今不行,她们眼下所处的这个时代,正如狄更斯在《双城记》里所说的“这是最好的时代,这是最坏的时代;这是光明的季节,这是黑暗的季节;这是希望之春,这是失望之冬”。
这个时代,大浪翻涌,激流席卷,个人的命运和国家的命运看似毫不相干,其实紧密相连。没有任何人,没有任何人能逃脱时代的束缚。
在她明亮的目光注视下,秋露感到有些羞惭,然而在自己的亲人面前,这种羞惭也并不使人难堪。她带着微微的羞涩笑了,问她:“我做什么呢?”
她并不真正在乎做什么,只要能帮上她的忙就行。即使是声望高如姜重嘉,也不可能立刻安排她参与军事工作。
这与上一世不同,于姜家的老人们而言,世道这样乱,军队是姜家赖以生存的根本,她这样一个藉藉无名的外姓女子,又这样年轻,没有任何经验和学历,怎么可能把军队交给她胡乱糟蹋?
而对姜重嘉手下的人来说,军中上下等级分明,军规森严,大家都是积功爬上来的,你苏秋露一个年轻女子,身无尺寸之功,却要做我们的老大,谁能服气?
秋露能想到的问题,重嘉自然也早就考虑过,她答道:“你初来乍到的,不可能立刻掌军,这样,你先管一段时间后勤,城里新建了几个食品厂被服厂,也交给你管,等出了功绩,再平调到作战部队。”
眼下的姜家军还带有浓重的私人军队色彩,连重嘉手下的兵也不例外,制度未立,耍一点小手段倒也糊弄得过去。
秋露点头,在心里为她的不要脸点了个赞,又听她说:“过几天我父亲要过来视察,到时你和他见一面,吃个饭,好把名分定下。”
姜大帅早便说要把秋露当姜家的表小姐对待,只是一直没有个正式的仪式,总显得不太正式。
过了没几天,姜大帅果然坐着小轿车来了,威风堂堂的进了城,宿在城内最好的宅子里。
重嘉带着秋露赶去拜见,姜长柏见秋露生得秀丽,通身一股说不上来的文静书卷气,倒也和颜悦色,送了她一对和田玉的镯子,客客气气的和她吃了顿饭,正式认下了这个干女儿。
第69章 烽烟佳人14
吃完饭后, 一行人移到花厅里去坐着说话。
姜大帅年轻的时候性情豪爽,又是土匪出身, 嗜好烈酒,近年年岁渐长, 倒是注重起了养生, 叫人泡了一壶上好的香片来,慢慢喝着。
重嘉坐在父亲身边,时不时执壶给他添茶,做足了孝顺女儿的样子。
她这么一坐,就显出几分随性亲近, 不再那么模式化, 秋露含笑坐在客位,双手放置在膝上,一点儿不显局促。
姐妹俩的视线没有过任何交集, 然而两人之间自然涌动着无言的默契。
姜大帅借着端杯喝茶的动作掩饰,眼角余光一直观察这对小姐妹, 越看,反倒越疑惑起来。
他自己的闺女, 哪里有不知道的, 看着脾气随和,其实不好亲近, 从小到大, 他那些手下家里的小子丫头们,只有把她当老大的, 没有敢和她嬉皮笑脸的。
这个姓苏的丫头……倒是不错。
虽是个女娃娃,但单看这份在他跟前的从容镇静气儿,就不同凡俗,人长得好,说话也流利大方,可他左看右看,也没找出足以让他闺女另眼相待的地方来。
观察到最后,姜大帅也没能从她身上挑出什么错处,只得承认,或许这世上就是有缘法这么一说。
他放下茶杯,开始向秋露套话,慢慢的问她年纪多大了,籍贯何处,家里情况怎么样,父母春秋多少等等。
秋露始终微微倾身,保持谦逊又不谦卑的姿态,一一回答他的话。她说起话来慢条斯理的,无端端就给人一种她的话诚恳可信的感觉。
其实她也没有可瞒的,她本来就身家清白,履历清楚,没什么不能告诉人的。
问明白了她的家庭情况,姜大帅眉眼放松,露出个慈祥的笑来。秋露就知道,这一关算过了,也暗暗松了口气。
重嘉给她也斟上茶,偏头笑道:“爹,哪有你这样问人的?活像审问犯人似的。”
“惯了惯了,”姜大帅哈哈一笑,摆手对秋露说,“我是个粗人,不会说话,有什么失礼的地方,苏丫头别往心里去。”
秋露忙笑道:“您是长辈,纵有一二教训处,小女也只有敬听敬从的。”
“看看,人家这才是好姑娘的风范呢,不像你,就爱顶嘴,我说你一句,你有十句。”姜大帅拿手点点女儿。
重嘉低头一笑,回嘴:“那你拿她当女儿,不就有个懂事知礼的好女儿了?”
她难得这样玩笑,姜大帅也配合,故意道:“我不是才认了苏丫头当闺女?以后就不要你了。”
父女俩耍了会儿花枪,秋露始终含笑陪在一边,既不出声,也没不耐烦。
姜大帅心里啧啧称奇,转头问女儿:“你安排小苏做什么呢?”重嘉就把自己的安排说了。
她是个工作狂,也不太能容忍别人划水,秋露到来的第三天,才将将调整过状态来,就被她丢去做事了。
秋露最明白她的这种脾气,也没多加抱怨,任劳任怨的就投入到工作里去了。这会儿姜大帅才一问,她就针对自己的工作简要的说了几句。
姜大帅倚着椅背,双眼半阖,敛住了内里的精光。他久居上位,一听秋露这种说话方式,立刻就能判断出她的水平,不是做事的水平,而是说话的水平,尤其是做官样文章的水平。
总共就几句话,看似平淡无奇,该表的功表了,该掺的水掺了,一点儿不落痕迹,很见功底。
不像清高傲气的女学生,倒带着几分精明油滑的官僚气。
他也没急着表态,只是应了一声,说明天要去那几个厂子里瞧瞧。
秋露看他面露疲惫,便看了看窗外,说天色已晚,这就要回去了。姜大帅手搭在扶手上,撩了下眼皮,对女儿说:“你去送送,回来我有话和你说。”
待送了秋露到门口,吩咐卫兵好生护送她回去,重嘉转回花厅,见父亲仰靠在椅子里,歪着头,像是睡着了,面前的茶几上还放着半杯冷水。
她才要招呼人把父亲抬回房去,隐约听到响动的姜大帅已经睁开了眼,懒洋洋地道:“你回来了。”
重嘉轻声道:“爹,时候不早了,你回房去睡吧。”
“不忙,你过来,坐到我身边,爹和你说说话。”姜大帅勉力起身。
重嘉走去拿了件外套给他。那外套也是军装,挺括漂亮,只是不贴身。姜大帅披着这件外套,先端详了她一会儿。
他的眼神很怪,透出一股陌生,好像不认识她似的,重嘉不由得摸了摸脸,就见他脸上露出一个惨不忍睹的表情,撇过头去,嘴里啧了声。
重嘉这下明白了,他是故意这样作态的。她在心里翻了个白眼,就是不问。
父女俩大眼瞪小眼,最后还是姜大帅撑不住,一拍大腿,叹道:“闺女啊,你跟爹说实话,你跟苏家的丫头,是那个吗?你是不是……是不是不正常啊?”
重嘉的眼珠子都要瞪出来了!她可从来没往这方面想过,一听这话,当即就生气了:“爹!你说什么呢!是不是有人跟你嚼舌根?你跟我说,是谁编的瞎话?我非拔了他的舌头不可!”
在土匪窝里呆久了,曾经遵纪守法的四好青年姜重嘉也难免染上了几分匪气,学了几句恐吓人的口头禅。
不得不说,她抓重点的本事相当不错,姜大帅也无意隐瞒,当即就苦着脸把人卖了:“是老六。”随后又忍不住说,“你都多大了?不肯结婚,也不肯跟那些时髦的小姐们似的交个男朋友,人家可不得猜你是有毛病?”
老六就是姜家的六姨太,出身风尘,人不坏,就是嘴碎。重嘉一听是她,顿时冷笑道:“六姨太的嘴里能跑马!她那嘴里能说得出什么好话来?”
“那你不肯成家是怎么回事儿?”姜大帅紧跟着问,他拢共就生了这一个女儿,掌中宝似的捧大,早些年还不觉,这两年有了年纪,越来越后悔纵着她不成家。
他总有一天会老会死,到时候就剩下她一个人在世上,无儿无女孤零零的,只要想想,就叫做爹的难受。
重嘉的嘴张了张,他立刻打断道:“别说什么以身许国的屁话!老子打了一辈子仗,也没见过因为要打仗就不成家的。你以为你是汉朝的霍去病啊?就算是霍去病,人家也还有个儿子呢!”
当晚父女两人最后不欢而散。重嘉的父母早早捐躯,养父母也一生忙于工作没有生育,在那样的家庭里长大,她从不觉得婚姻是什么必需品。
第二天,她一早起床,陪父亲用过了早饭,一行人乘车去了食品厂。秋露早就在那里等着,一见警卫过来,立刻上前迎接,引着他们进了工厂。
这家工厂新建不久,地上的碎石都没清理干净,不远处还有工地在施工,机器作业的声音很刺耳。
背靠如今东北最大的势力,这家小食品厂也似模似样的,西北军开的薪水高,福利好,当地人都抢着来做工。
秋露一路随口介绍厂子的情况,一路领人进了自己的办公室,她新官上任,事情千头万绪,也没闲心修整办公室,墙上糊了几张报纸,室内空间不大,正中央摆了张大桌子,边上放两把椅子,桌子上堆放着乱七八糟的文件。
她顺手把文件划拉到一块儿,竖起来对齐放一边,从底下翻出一个小本儿递给姜大帅,说那是她刚写的指导农民科学养鸡鸭的手册,已经下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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