镇国公原本不怎么上朝的人,近来也多了不少事务,有一回还在外头军营里过了夜,成日里早出晚归,好像不是府里人似的,陈若弱除了和顾凝待在一起,也不得不多去看看顾峻,免得他一个人在房里养伤,闷出毛病来。
顾凝一开始并不知道顾峻受了重伤,一直等到她的胎稳,府里人才敢把事情告诉她,要是以前,顾峻早就嚷起来了,这儿疼那儿疼都要说出来,可是经过大战的洗礼,他变得懂事成熟了不少,还反过来安慰顾凝道:“我这不是还捡了一条命回来吗?又没缺胳膊断腿,已经比别人要好得多了,战场上死人平常,能活着回来就是幸事,哭什么。”
陈若弱隐隐约约觉得顾峻这话她听过,又一时想不起来是在哪里听的,顾凝听了,却是哭得更凶,在她以前的想法里,他们既然生在公侯府邸,就该享尽人间富贵,天生就比别人高出一等,她出嫁之前也确实都是这么过来的,可这些日子发生的一连串事情毫不留情地打碎了她心里的世界,现在顾峻的伤势更是明明白白地提醒她,这个世界并不是围着他们转的,生老病死,情爱是非,伤痛折磨,没有一件逃得过。
总归都是人而已,天给的富贵,天也能收回,天不收回,就会在别的地方补回来,没有十全十美。
顾峻是在战场上看开的,所以他成长得很迅速,虽然很疼,但是很快就会好,对于顾凝,却有如钝刀割肉,一刀一刀,慢慢把她雕刻成合适的模样,每一刀都让她疼得刻骨。
顾屿走后的第一个月,经过了朝堂上无数次的争吵,元昭帝下旨说明淮南道案结案,比起审理时的磨叽,量刑显然爽快得多,除了首犯按律待到明年秋后处决之外,元昭帝甚至还答应了太子的上奏,将肉鸽案中所有涉及人员全部处死,只是按所交代的罪行轻重量刑。
大宁律虽然没有前朝那么严苛,对于一些穷凶极恶的犯人,仍然保留了前朝的虐杀之刑,从不见血的贴加官到斩首,腰斩,铁梳洗,生剥皮,再到五马分尸,只是一直以来并没有太多能用到这些刑罚的犯人,在明年秋之前,天牢里的行刑人还要多学一些前朝的知识。
镇国公没把这事跟陈若弱说,而是提起了另外一件事,“圣上仁德,听闻了扬州瘦马案的内情,又着人审问过后,下旨命废贱籍制,又重新议定奴法,命官府严加审看,日后要是再有瘦马一类事情发生,当从拐卖罪判。”
本朝高祖身世坎坷,幼年被人贩几度转手,恨极了这些人,故而大宁律中对拐卖罪判得最重,一旦查实,涉案之人即便是有品阶的官员,也无论轻重一并处死,可以说是大宁律里为数不多的重惩大罪。
陈若弱听了也是高兴,她在淮南道认识了不少身世可怜的姑娘,圣上这道旨意下去,可以说是救了她们一辈子,而以后,更不知道会有多少人因此得救,她又是喜悦又是骄傲地想道,这里头要是没有自家夫君忙上忙下,肯定不知道要拖到什么时候了,可一想完,就更想他了。
此时顾屿堪堪到达西北,路上风雪大,他一点都没有停顿休息,白日里骑马,夜间轮换车夫,驾车驾夜行,几乎从不留宿驿站客馆,喝的是冷水,吃的是路上买的干粮,还一点都不挑剔,等到西北的时候,那张漂亮俊美的脸庞已经瘦削了不少,显露出完美的棱角,看着有些阴郁,衣带宽了一圈,威势不减反增。
蒙山带着他的三个儿子来迎,这次顾屿仍旧算是钦差,只是没有名头,也没有钦差金印,有的只是一份元昭帝的圣旨,然而蒙山确实珍而重之地行了参见大礼,和徐景年之前的下马威不同,蒙老将军开口就说自己是对着圣旨跪拜,相应的,也很是给足了顾峻这个钦差的面子。
顾屿没说什么,快速而又平稳地读了一遍圣旨,就对蒙山道:“老将军容禀,如今天色尚早,不知从此地出发去到飞鹰关大营,需要多久?”
蒙山怔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顾屿这是刚到就急着查案,不由得失笑道:“从此地到飞鹰关,就算是骑上最快的战马,也要两个时辰才能到,到那个时候,天都黑了,钦差还是先在主帐营中先宿一夜,等到明日……”
“明日仍旧要耽误两个时辰,老将军不必多劝,晚辈此时出发,夜至飞鹰关,就在那里宿下,明日一早就可立即查案,早去早归。”顾屿对蒙山行了一个晚辈的礼节,对他的身份来说,已经十分礼遇。
蒙山从没见过这么风风火火的年轻人,奇妙的是,这个年轻人看上去却不是急躁的性子,反而很有几分沉稳,看着倒不像是二十来岁的青年,反倒像是朝里积年的老官儿,他叹了一口气,也就派了人给顾屿带路,由得他去了。
飞鹰关之战极为惨烈,陈青临的麾下几乎剩不下多少人了,在陈青临被押送回京候审的时候,蒙山把剩余的几千残兵调到了自己的手底下,也算是个收容,这次派去给顾屿带路兼护卫的,正是曾经的飞鹰关将士,一共两百骑兵,见到顾屿,就是结结实实地大礼。
顾屿生受了礼,面上并没有太多变化,只是让他们尽快带路,骑射本就是君子六艺之一,为他熟识,而且这些日子马上颠簸得多了,顾屿骑马竟然一点也不输给军中打磨多年的精锐骑兵,一路风尘到飞鹰关时,还比蒙山预期的要早上了那么两刻钟。
异族大军被打退之后,本该乘胜追击,无奈主将定北侯身死,飞鹰关守将陈青临被抓,也就只能由得异族溃逃,元昭帝暂将西北军的权柄交到了蒙山的手里,这些天蒙山另派了三万守军过来清理飞鹰关,战死的将士尸身,还能辨认身份的发回原籍交由家人安葬,尸身破烂身份不明的,只能就地焚烧,战后尸骨多,怕引起瘟疫,是从来没有乱葬和就地掩埋这些说法的。
顾屿来时,飞鹰关已经被清理干净,只有地上的焦土还能看出一点鏖战过的痕迹,顾屿到了当时离得近的几个活着将士指认的,陈青临杀死定北侯的地方,询问身边参过战的校尉,道:“当时战场上的情况,你再对我说一遍。”
校尉有些紧张地看了一眼顾屿带来的文书,文书没抬头,这让校尉好过了一些,他舔了舔干涩的唇,回忆道:“当时陈将军让我们排的是一字长龙阵,我在龙腹阵里,异族咬死两侧轻骑兵,龙腹阵几次去救,连带着龙尾首两阵斗得极凶,战况倒是还好,突然侯爷带着兵冲进来,第一冲就冲散了轻骑兵刚刚准备合拢的口子,第二冲断了龙首阵,第三冲直接冲没了龙腹阵,战场上立刻就陷入了混战……”
顾屿听着,忽然问道:“定北侯的人,杀异族几何?”
校尉握了握拳头,用一种平静的语气说道:“侯爷没来之前,异族已亡半数,侯爷来后,阵势几度变化,都未来得及参战,异族就溃逃了,自然杀的人不如我们多。”
顾屿知道,这是一种委婉的说法,他没有往底下问,只是让随行的文书将校尉所说的话一字不差地记下,他又看向了定北侯生前的亲兵。
军中将领由于红缨显眼,能统率自家兵将的同时,也给了敌军先擒王的机会,武将再勇猛,也抵不过潮水般的前赴后继,故而就算是杂号的将军都会养几列亲兵做为战时护卫,定北侯念旧,跟在他身边的亲兵基本上都是老人了,可以当成半个亲信看。
顾屿没有厚此薄彼的意思,用同样的语气问那个定北侯的亲兵道:“战场上的情况确实是如此吗?”
亲兵点头,顾屿又问:“宁远将军杀死定北侯时的情况又是怎么样的?”
校尉站在边上,脸皮抽了抽,似乎想说什么,又咽了回去,倒是那个亲兵,听见顾屿这样不客气的话,也没什么生气的样子,只是木然地行了个礼。
“当时侯爷派兵来救援,陈将军不理侯爷,侯爷于是责问陈将军……”亲兵低声道,“然后陈将军走了过来,提枪一下子扎穿了侯爷的胸腹,当场断气,接着陈将军也昏迷过去了,有人说陈将军是打仗打得一时疯魔,当时看着,也确实有些骇人的样子。”
第九十章 昭和
陈青临自然不可能是发疯杀人,亲兵如此叙述,免不了一些避重就轻的成分,也是为坐实陈青临杀害上将的罪名,顾屿听了,也仍旧让文书将这话毫无遗漏删改地记下。
亲临案发之地,当然不是为听取一两个证人的证词,顾屿在原地勘测了一遍,又回到营地大帐内,让几个参军在沙盘上重演了一遍陈青临当日所布下的战阵,证实了当日定北侯率军冲入战场,乃是全盘打乱了原有战势,造成本不该有的混战,更不知有意还是无意放大了战阵被撕裂的口子,让异族残兵源源不断地向着陈青临所在阵眼的方位冲杀。
顾屿没有当场下论断,定北侯多年征战,立下战功无数,只因为一次战事的错误决断就被属下杀死,显然并不能服众,他也没有任何证据能证明定北侯是故意这么做的,人死已矣,再多的猜测也只能是猜测,想要为陈青临翻案,需要的是更多有利于他的证据。
战事的情况,顾屿从多个方面证实了定北侯的错误,飞鹰关之行就可以告一段落了,他连日带人又回到了当时的主帅大营,又见了蒙山一面,简单地说明了一下查到的情况,顾屿没有深入地探讨,转而说起了另外一件事。
“这个案子的疑点蒙老将军已经在上奏中说明,晚辈来此,也正想重新整理审讯,也有些话想问老将军,头一件是,飞鹰关被围十六日,期间是否真如上奏时所言,附近大小据点守将均得命向主帅营集兵,无一直奔飞鹰关营救?”
若按照常理推论,这显然是不合理的,飞鹰关算作一个极为重要的关隘,守军五万,背靠主帅大营,骑快马只需两个时辰就可到达,定北侯集兵的地点却在三日夜之远的嘉平城,飞鹰关周遭大大小小的据点达五个之多,兵力三万,即便不是军中精锐,直接派去救援,正可配合飞鹰关内精锐守军,达成里应外合之势,不说歼灭异族大军,至少伤亡不会像现在这样惨烈。
听了这话,蒙山的面上浮现出冷意,带顾屿到沙盘前,指点给他看,道:“不止如此,定北侯当年分兵护疆时,就有多位同袍考虑过集兵之事,最后议定一年两次集兵大演,至多十日,最少七日,整个西北的兵力就能全部集合,但定北侯舍近求远,下令时就以主帅应该坐镇后方为由,从主帅大营撤到嘉平城,各地集兵到了主帅大营,又多此一举调兵再至嘉平城,嘉平城休养三日过后,才发兵飞鹰关。”
西北虽大,但战线只在对异族的那一边,再往里就是绝对安全的后方,故而各地散兵到达主帅大营的速度应该是差不多的,且不考虑定北侯为何要让飞鹰关附近的散兵也多耗费三日工夫到嘉平城集兵,就说他多拖延的九日时间,如不给出一个合理的解释,就是板上钉钉的贻误战机之罪。
本朝重武轻文是摆在明面上的,军中的将领有功不一定赏,有罪却一定罚,假如没有陈青临,定北侯在拿不出战功的情况下,判了贻误战机之罪,也是活不成的。
定北侯显然不是个傻子,他算准了陈青临守不住飞鹰关,但也不会给异族大军占多少便宜,他数着时间去支援,正好捡漏,踩着陈青临的尸骨,拎了异族大单于的人头,就算有人要告他贻误战机,看在他功劳的份上,元昭帝也不会对他做些什么。
可惜一朝魂断,西北军群龙无首,异族大单于虽然恨极陈青临,但还是收拾残兵突出了重围,不少将士有心去追,但终究因为主将身死,无令擅自行动是军中大罪,只能收兵。
事情过去不久,但对军中而言已经很长,当时的各路散兵都已经遣返回去,顾屿将蒙山的话记下,拒绝了蒙山集兵的提议,而是选择了亲自一拨一拨去到各处据点以及散兵聚合地录供,他也曾带过兵,知道越是这种战后闲暇时期,军中的训练就越是严格,他不想因为查案耽误了军中正常运转,左右不过是他多忙几趟。
在蒙山的唏嘘中,顾屿离开了主帅大营,身边跟着的只有百十来个骑兵,放在江淮算是场面,但在西北,马匪都敢盯几眼,但好在顾屿这一行都是曾经的飞鹰关精锐轻骑兵,气势不同常人,十分凶煞,到底还是没真招了马匪。
定北侯虽然身死,但他曾经为西北分兵做出的革新措施却仍然遍布西北各地,他提出的分兵策从应用之初就不知救了多少西北的平民,顾屿带着文书四处走访时,不免听了许多老百姓的歌功颂德,有些上了年纪的老人还操着一口让人听不懂的方言,流着眼泪一个劲地磕头,求顾屿给定北侯爷一个公道,不能让他白死。
这样的话听多了,连带着顾屿带来的那个文书都有些不安,私底下找到了顾屿,犹豫着说道:“大人,我们是不是做错了?定北侯守卫西北多年,就算真的证明了他这一次动了私心,想害陈将军或是夺功,等到案情结束,公之于众后,这些老百姓……”
他实在有些说不出来底下的话,顾屿顿了顿,说道:“假如一个人,他的一生都在行善,救助过的人不知凡几,临老的时候忽然起了坏心,毒死了邻居一家几口,被他救助的人想要替这个人求情,你认为这个人该不该杀?”
文书呆住了。
顾屿却没再看他,手底下换了一张纸,落笔的速度轻缓而有力,看不出表情上的分别,只道:“一个人积累的德行,和这个人行的恶事是不能抵消的,他救了再多人,也抵不过他杀害的人命,被他救的人没有错,替他求情更没有错,但法就是法,该杀的人和不该杀的人是有区别的,杀了不该杀的人,那这个人就该杀,倘若这个人因为他做的善事而逍遥法外,只能证明断案者的不称职。”
那一日,文书在顾屿的营帐内站了很久,出来的时候,迎着西北硬邦邦的风,只觉得整个人的境界都提升了不少,也更下定了决心,要跟着顾大人查清这件案子,不能因为定北侯过去的功勋而对他心软,人死已矣并不适用于律法,即便是死了,该承担的罪责也一定要承担。
顾屿这一次查案确实很认真,虽然说在外人看来,他一直是个认真的人,说什么话做什么事,很少有不务正业的时候,但他自己知道,大部分的时候,那都只是外人看起来而已,就像他在淮南道查案,白日里再忙,也会注意时间抽出空来陪夫人逛街看花灯,那时他的虽然也认真,但认真程度有限。
这一次夫人不在身边,也不知是好是坏,他就像前世一样,全身心地扑入到了正事上,但终究是心里点着一把火,不似之前行尸走肉。
京城连绵了数日的雨雪天气终于开始转晴,阳光正好,晒得地上积雪消融,虽然还是冷,但已经是冬日里难得的好天气,陈若弱闷了许久,也终于被顾凝和顾峻劝着出来走动,正巧昭和公主府上的梅花开了,兴致勃勃地办了一场梅花宴,她和顾凝从小玩得好,亲自给顾凝写了帖子,请她带着顾峻和长嫂来玩,还格外让人报了口信,说不会邀瑞王来。
也许是因为年轻恢复力快,顾峻现在已经能稍微下地走一走了,他倒是还好,伤都不在四肢主要经络上,看着虽然人消瘦了好大一圈,但到底没落下什么残疾,顾凝小小地扶着他,陈若弱也被喜鹊搀扶着,到了镇国公府门前,顾峻被扶上了木制的轮椅,交由两个侍女伺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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