堂堂尚书省监察司右司丞,年纪轻轻但功勋累累的严大人,同熙帝压下无数言官进谏、着力栽培的未来肱骨重臣,在边陲小镇的客栈里,满眼无奈却又心甘情愿地——
为一个姑娘打洗脸水。
严怀朗抿了抿唇,指尖稍稍探进铜盆,试了试水温,又自另个角落里的雕花水缸中舀了半瓢清水,慢条斯理地添进铜盆中。
从头到尾动作轻柔,连水声都尽量控制得极为细微。
待他打好水回到内室的榻前,床帐内半点动静也无,只隐约瞧见有个长条形胖团子窝在榻上纹丝不动。
严怀朗将那铜盆搁在榻前的地面上,又去桌边拎了雕花圆凳过来放在靠近床头的位置,掀了衣袍的下摆端正落座,这才抬手敲了敲床柱。
“挪个脑袋出来的力气总有吧?”
嗓音中那过分温柔的笑意将他自己都吓了一跳,于是他尴尬地咳嗽了一声,换上淡淡冷漠的严肃脸,又敲敲床柱,“别装睡,气息都还乱着呢。”
一听就知是难受到无法入眠的那种。
帐子内那个长条团形胖团子仍是一动不动。
严怀朗蹙眉,心中非常疑惑。从之前他的手下递来的呈文,以及他亲自追踪她一个多月的所见所闻,他很确定,这姑娘骨子里并不娇气。
别的不说,单就昨日她被毒公子一脚踹下擂台时,他瞧得很清楚,当时她是被踢中了腰间穴的,虽她躲得还算快,但毒公子那一击可是全力以赴,半点没留情。
可昨夜他来时,她面上并不显露半点苦楚,分明是个能忍能扛的。
姑娘家在……这种日子里,竟比挨揍还难受的吗?
这个问题显然超出了严怀朗学识的范畴。
他自幼承教在自家祖父庭下,十四岁起被派到邻国做暗线近五年,差事了结后因功勋卓著获陛下赏识,升任至尚书省监察司,这才回到自家在京城的府邸居住。
他家中倒是还有一个年仅十三岁的亲妹妹,可他不是在家中长大的,回京这三年里又时常出外办差,因此与父母都不算亲近,更别提兄弟姐妹,自然也没见过自家妹妹在这样的日子里是个什么境况。
一筹莫展的严怀朗挠了挠头,隔着帐子轻瞪那影绰的胖团子一眼:“你若再不出来,我可要撩帐子了啊。”
话音刚落,那胖团子应声而动,未几,帐子底下拱出半张迷茫的小脸。
她湿漉漉的眸子茫然的觑着他,软声软气地迟疑道:“你……没走呀?”
被她那目光看得心中直发烫,严怀朗撇开脸,索性将近前这半片帐子撩起来挂好,又倾身自盆捞了巾子拧好。
湿热的巾子往她脸上招呼过去的同时,严怀朗浅声应道:“毕竟你救过我,总不能丢下你不管。”
看她那难受的模样,身边照顾她的人又走了,此时若有人来偷袭她,只怕她连挣扎的力气都没有。
“你轻、轻些,疼……”
隔着巾子传来模糊吃痛的娇.吟,闹得严怀朗周身一个激灵,红着耳根咬牙道:“闭嘴!”
手中的力道却应声放柔许多。
折腾半晌后,终于洗净她面上那冶艳的妆容,露出一张神色恹恹的素净小脸,半点妖女的气焰也没了。
正当严怀朗弯腰准备将水盆端出去时,裹得紧紧的被中递出一个暖壶……
“凉、凉了。”
严怀朗认命地接过那暖壶,忍不住脱口道:“这天气就用上暖壶了?”若再过几日入了深冬,只怕她得抱着炉子睡。
月佼双颊倏地绯红,硬着头皮小声解释:“放在肚子上,就、就少疼一些。”
严怀朗忍住满心尴尬替她换好暖壶里的水,又倒了热水来给她喝了些,这才又开口道,“你睡吧,我到窗边那椅子上待着,若要人帮忙做什么,你再唤我就是。”
因着泉林山庄的“鉴药大会”,这几日是飞沙镇一年中最鱼龙混杂的时候。
照她先前的说法,此刻飞沙镇上大约就只剩她一个红云谷的人了。昨日她在泉林山庄得罪了人,加上之前与洞天门的梁子又结得死死的,她此刻又一副任人宰割的模样,严怀朗实在不忍心放她独自在此。
连陛下都没享受过严大人亲自值夜的待遇,此事若被监察司的同僚们知道了,铁定会惊掉一地下巴。
****
“严大人。”
一室黑暗中,床榻处传来轻唤。
在窗畔花几旁托腮打盹儿的严怀朗漫应一声,正准备起身过去,就听那头又传来一句,“我睡不着,同你说说话行吗?”
严怀朗放下心来,托腮闭目,唇角微扬:“方才不是说困了?”
“你在,我睡不着的,”月佼顿了顿,忙又补充道,“我不是那个意思,很、很感谢你的,只是房中多了一个人,我不习惯。”
“嗯。你想说什么?”
似乎听出他并没有计较的意思,月佼心下稍安,想了想,才怔怔问道,“京城,有官学,对吧?”
“嗯。”
月佼又问,“是不是将官学的书都读完,就能考官了?”
“不是所有人考官都能中,”严怀朗徐徐睁开眼,若有所感地再度望向床榻的方向,口中不动声色道,“但读书总是好的,若是考官不中,也能做些别的事。”
“江湖人……可以进官学吗?”
听出她嗓音中似有心事,严怀朗放软了声气,温声应道:“京城的官学难进些,不过,京中有许多私学,还有各世家的家塾,稍有些门路就能进。”
月佼“哦”了一声,小心翼翼地求证:“在私学读了书,也能考官吗?”
“能的。每年开春都有文武科考。若是有人来不及读太多书,武功却还不错的话,可以应武考,考过了能做武官。”
“噫?还可以这样的吗?”月佼似乎有些惊喜。
严怀朗点点头,后知后觉地想起她又瞧不见,于是开口道:“你想考官?”
他几乎已经可以肯定,这小松鼠精今日出城后,定然是遇到什么事了。
“我想……试试。”
“不回红云谷了?”严怀朗疑惑挑眉。
“不能回去了。”
“为什么?”
一缕微弱的月光透过紧闭的窗扉洒进来,房中静得,似乎掉根针都能听见。
在这样的静谧中,虚软无力的嗓音似乎带着涩然轻笑,不疾不徐地吐出三个字——
“会死的。”
重活一世的月佼,在今日,终于隐约明白了,前一世那飞来横祸所为何事。
红云谷,她回不去了。
作者有话要说:
严怀朗:有一种很好的预感,我仿佛即将可以养松鼠了。
月佼:有一种很好的预感,我仿佛即将要当主子了,嘿嘿嘿嘿嘿→,→
第十二章 (捉虫)
烈焰木莲树姿婆娑,羽叶茂盛,每年冬季开花。
烈焰木莲的花在树冠之上迎风招摇,大朵大朵,似一把把火炬;深红色的花瓣边缘有一圈金黄色的花纹,异常绚丽。
第五念身姿款款蹲在十一岁的月佼面前,温柔地抬手摸了摸她绷紧的小脸,“你祖父他只是走天上的路回家了。他一直想回家,你知道的呀。”
小月佼严肃地点了点头,小手指指自己的心口,“可是这里,会难过。”
“在烈焰木莲下面坐着,还是难过吗?”第五念指了指高高树冠上如火盛放的红花,柔声笑道。
在红云谷,烈焰木莲又叫做“无忧树”,传说人们只要坐在开花或结果的无忧树下,就会忘记烦恼,无忧无虑。
月佼歪了小脑袋,小脸上神色专注。她用心地体会了半晌,有些失望地扁了扁嘴:“还是难过。”
“黎清,”第五念眉眼娇嗔带恼,斜斜往头顶树冠一瞟,娇声道,“你女儿都笑不出来了,你还有心思爬树!”
树冠中探出一张爽朗英俊的面庞,笑意盎然如枝头那些热烈的繁花。
片刻后,黎清怀中抱了许多烈焰木莲从天而降,笑着将那些花围着小月佼身旁摆了一圈。“咱们红云谷的人,一生惟求活得灿烂、了无遗憾,只要万事随了心,生死都是一样的。”
小月佼摇了摇头:“可祖父不是红云谷的人。而且,我知道,他遗憾。”
“我与你阿爹都没有读过书,你祖父说的许多事,我与你阿爹都不懂,”第五念与黎清对视一眼,又对月佼道,“他临终前曾说,红云谷要变了,佼佼知道这是什么意思吗?”
“祖父说,虽和‘他们’是一道穿过瘴气林来到红云谷的,可他与‘他们’不一样。”
“祖父还说,或许将来红云谷的人渐渐就不会再信奉‘红云天神’,大家都要学会跪下同谷主说话;不会再有女的护法,每个人都不能再从母姓;女子会像被捕回来的小鸟,只能在院子做的笼子里……”小月佼停下来想了想,才又道,“还有许多道理,要等我将来长大了才会想明白。”
“还是阿爹看得分明。”第五念眉梢轻扬,眼波流转中有璀璨利芒。
黎清安抚似地将妻子搂在怀中,认真地望着小月佼的眼睛:“那,祖父有没有教过,该怎么办呢?”
“祖父说,出谷,到中原去读书,读了书就会知道该怎么办。”
“佼佼,你听好,”黎清很郑重地对懵懂的女儿叮嘱,“阿爹阿娘会替你找到出去的法子;但在想出法子之前,你要乖乖在木莲小院里等,什么也别做,不要引人注目,记住了吗?”
“这是你祖父留下的,可他来不及说明白,就去天上了,”第五念将一个略显老旧的小锦盒放到月佼怀中,“将来若能出谷,旁的东西都可以不带,这个一定带着。里头有一只奇怪的小兽,祖父说它能召来百万雄兵。轻易不要让别人瞧见,尤其是谷中的人,懂吗?”
黎清的面上有淡淡的忧虑与不舍:“佼佼,出谷以后,不要再回头。往前走,去给自己找一条不遗憾的路。”
小月佼抱紧了怀中的小锦盒,懵懵的目光在爹娘面上来回逡巡。
其实有些话她并不太懂,可她想,等她将来长大了,就一定会懂。她不愿再让阿娘与阿爹担心,于是用力地点了头。
第五念又道:“阿娘一直忘了告诉你:有些寻常的毒,一击不能致命,可若是……”
林中响起剥啄之声,似是有什么东西轻轻敲打树干,四围蓦地大雾弥漫。
那雾来得又快又急,连枝头那些绚烂醒目的烈焰木莲也被遮住,近在咫尺的父母被密密实实裹进那大雾之中,再无半点声息。
只有地上那围成一圈的花朵无比清晰,纤毫毕现。
在红云谷的古老传说中,山间林中每一朵花儿,都是会说话的。
而烈焰木莲说的是:我火热的心与你同路,伴你越过寒冬;望你无忧无虑,浩荡前行。
那是父母对月佼最温柔的祝福与祈望。
****
这是梦,可月佼也知道,梦里的事,是真的发生过。
当年在木莲林中,是真的有过这样一场对话。只是那时的月佼还小,许多话听得似是而非,后来随着时间的推移,便慢慢淡忘了。
前一世死后,在那狭小坟墓的漫长黑暗中,她的脑子也似乎被什么东西卡住,幼年时的这段记忆被尘封在冰冷漆黑之中。
当她昨日见到第五静后,许多从前遗忘的事立时蜂拥上,如醍醐灌顶。
阿娘在梦中没来得及说完的那句话,此刻的月佼已全明白了。
“红云神女”这一脉,于制毒、使毒之事上有许多不外传的秘技,除了奈何不得瘴气林中那毒之外,她们在红云谷没有天敌。
这让她们懒得去钻研谷中别家制出的寻常毒物,也不屑去防备;因为那些毒物,根本不可能要得了“神女”这一脉的命。
可那些寻常的毒对“神女”虽一击不能致命,若是陆续被下许多种这类的毒,它们就会在人的血脉之内悄无声息地融合,最终像谷口林中的瘴气一般,千变万化,使人无力招架。
前一世月佼毒发后,甚至在死后,之所以想破头都不明白自己中的是什么毒,便是因为,许多种毒物毫无规律地融合在一起后,会引发什么样的症状,那是谁都不知道的。
昨日月佼在那间破败的庙宇中忽然腹痛时,她几乎立时就明白了,第五静,率先向她出手了。
很拙劣的下毒手法,很寻常的毒,只不过使她的气血运行猝然加剧,并不能伤她根本。
可接下来,或许就轮到左护法玄明了。
还有可能是右护法哲吉、可能是谷主,甚至可能是谷中除了木蝴蝶之外的任何人,可能在任何时间。
总之,众人联手毒杀“红云神女”这场好戏,就从第五静往茶杯边缘抹毒粉这个举动,拉开大幕。
她没有鲁莽到当场还手,甚至装作一无所知,始终冷静地维持着面上莫测高深的笑意。
当木蝴蝶与那些随护她一年多的人提出想回去过冬时,她若无其事地同意了。反正谷中那些人想除掉的只是她这个“神女”,木蝴蝶什么都不知道,回去也不会有危险。
只有她不能回去,也不能贸然与谷中翻脸,因为“独虎敌不过群狼”这个道理,她懂。
当她看着第五静面纱遮脸,理所当然地对玄明毕恭毕敬,却视她如无物时,就已经明白——
祖父当年担忧过的事终于应验。
当红云谷的人开始不再信奉“红云天神”,他们自然也就不再需要“红云神女”。
无论这个“红云神女”是前一世在谷中不问世事的第五月佼,还是这一世行走江湖的第五月佼,都得死。
不能只是消失,也不能是退隐,是必须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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