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犹豫数秒,而后无可奈何地点点头。
她抬眸,望向一旁手足无措的燕王,“殿下呢?会爱护你的侄儿吗?”
燕王点点头,“兴许不是我侄儿,是我……”
皇帝猛呵:“闭嘴!”
南姒动了动身,她从未有过身孕,这感觉令她新鲜又好奇。
她让燕王出去。
燕王不肯,见她甚是坚持,只能听话离开。
他走后,南姒抬头同皇帝道:“这是我的第一个孩子,也是最后一个,我没时间抚养他长大成人,我知道我对不起你,可木已成舟,你若是真心爱我,就请好好养大他。”
皇帝一愣。
她语气里满溢悲伤和绝望。
他说:“我又不杀你,怎会没时间……”
南姒的手轻轻遮住他的唇,轻巧地吐出一句:“我就要死了,活不到明年开春。”
如雷轰顶,皇帝所有的坚忍在此刻烟消云散。他震惊地看着她:“怎么会……”
他知道她一向体弱多病,可是总以为调养几年就会好起来。
这世上的玲珑宝物,他还没有全部搜罗齐全送给她,那么多想要一起做的事,还没有做尽,她怎么可以死?
他面上透出几分焦灼,揽住她的衣袖道:“你不要想用这样的手段来逼我就范……”
只要她求求他,她和阿辞的事,他可以当做没发生,一切还能像从前一样。
她不该拿生死大事来吓他。
皇帝等着她像平常那样趾高气昂地庆祝胜利,却什么都没等到。
她说:“我没骗你,我真要死了。”
皇帝不肯信。
她虚弱地俯身贴过去,像平时他们纠缠那样,双手从前往后搂住他的肩膀:“我这一生,全奉献给了你们贺兰家,临到死,能留下点血脉也是好的,只是我心有遗憾,若不达成,死不瞑目。”
皇帝整个人是僵硬的,他依稀听得自己的声音从胸膛里挤出来:“你说。”
她道:“一,不能辜负我这些年的努力与抱负,大周朝在你的手里,必须繁华鼎盛。二,不能溺爱我的孩子,你要给他一个强盛的王朝以及撑起王朝的能力。”
她说着,咳嗽起来,咳得那样厉害,甚至咳出血来,腥红的血染上他袍上叠层江涛绣锦,掀起深深血海,一路漾到他的心里。
她这是在交待后事了。
皇帝呆呆地愣着。
她见他不回话,一手抓住他的衣袍,狠狠道:“说你答应我。”
皇帝阖上眼,许久,他从被捏得粉碎的五脏六腑里翻出一句:“我答应你。”
她嘴角带笑,重新躺回他的怀抱:“我与阿辞的事,你不要怪他。阿辞是个治国的好苗子,有我肚子里这个孩子在,他定会全心助你成就霸业。”
皇帝鼻子一酸,忍住蓄势待发的眼泪,“我不需要霸业。”
她说:“可我需要。”
皇帝颤抖着。
南姒抬手抹去他脸上的泪,仰面亲了亲。
她的唇那样冰凉,所碰之处,几乎要将他冻僵。
她喊他的名字:“贺兰瑾,你是帝王,你不该为个女人落泪。”
皇帝低头,呜咽着咬上她的手臂。
南姒任他发泄,抬起另一手抱住他的后脑勺。
许久,她听得他道:“苏承欢,我恨你。”
她笑着亲亲他的额头,“没关系,我愿意被你恨。”
自那日之后,相府关门谢客。
春去夏来,夏尽秋至,初冬这天,相府上下乱作一团。皇帝的仪仗被挡在相府外,燕王翻墙失败,只得怏怏地躲在队伍里一起等。
从白天等至黑夜,相府的门终于打开。
管家抱着一个襁褓婴儿走出来。
皇帝和燕王同时上前,是个男婴。
兄弟俩多月以来的隔阂在这一刻瞬时消失,皇帝颤抖地抱着孩子,同燕王道:“你从下面托着,我怕摔着他。”
燕王小心翼翼地捧着。
刚出生的孩子看不出什么模样,脸皱巴巴地,丑得像个猴子。
皇帝却看得很是欢喜,直道:“真好看,和他母亲一样好看。”
他想起她,迫不及待就要入府探望。
管家却拦住他:“皇上,苏相有句话托老奴带给你,她说,等她想见皇上的时候,自然会去见,还请皇上不要强求。”
她在孕中,不肯让人瞧见发肿的模样,一律不见外客。
他多次苦求,她也不肯。
皇帝没有办法,只得抱着孩子离开。
燕王悄悄地折返,他敲相府的门,那管家仿佛知道他会回来一样,打开门什么都没说,将一封信塞过去。
“苏相说,若是燕王殿下折返,便将这信交于殿下。”
燕王捧着信,像皇帝捧着孩子那样,揣在怀里生怕摔了跌了,紧紧用胸口温热,回了府邸关起门来,这才颤颤巍巍掏出来看。
“与君相识,甚是欢喜,来生已许陛下,若有来来生,期与殿下再续前缘。吾之子嗣,托于殿下,大周山河,亦托付于君,百年之后,吾于黄泉碧落静候佳音。”
她要他守护她的江山。
守护她的儿子。
唯独就是不要他守护她。
燕王捧着信,只觉得胸口隐隐作疼,视线落在那行再续前缘,满眼眶的泪却不敢往下掉,生怕弄脏了她清秀的字迹。
病秧子的无情算计,一如既往。
这个栽,他认了。
小寒之天已做隆冬大雪。
相府。
通灵玉舔舔南姒的手,问:“主人,马上就要离开了,你为何穿成这样?”
南姒摸摸它,“还有最后一件事没做完。”
宫里,太子的满月宴,皇帝内心焦灼不安。
他不停地问:“苏相呢,苏相人在何处?”
她修书给他,答应见他最后一面。
老太监硬着头皮道:“苏相说,鼓声起的第三下,陛下就能看到她了。”
皇帝看向不远处的楼台。
鼓声敲响第一声。
第二声。
第三声。
丝竹声起,楼台高阁,一个熟悉的身影出现。
大雪纷飞,她着一袭红衣曼妙而舞,如梦如幻,美不胜收。
皇帝愣住。
继而眼泪汹涌。
他想起自己床底之间的戏言:“苏相倾城倾国貌,若是舞起佳人曲,该是怎样一番倾倒众生的模样?”
那时她笑着说:“微臣体弱,不善舞蹈。”
他非要戏弄她:“若朕非要看呢?”
她道:“那就等臣死的那天吧。”
一语成谶。
大周和盛十年壬子月戊辰日,一代传奇女相苏承欢病逝。
后人修碑祭奠,赞其开创大周百年繁华之端。
大周和盛二十年,燕王贺兰辞领十万铁骑,攻下晋国都城,杀王子敏耳。和盛二十五年,大周领土再度扩张。和盛三十五年,大周一统六国。自此延续百年盛世,各方俯首做臣。
大周五十五年,燕王贺兰辞病逝,终身未娶,依遗言所嘱,死后未入皇陵,入棺葬于苏家祖坟。
大周五十六年,周帝贺兰瑾驾崩,未留下只字片语。
虚无缥缈的白雾中,通灵玉揉揉眼睛,“主人,三个条件皆已满足,这次的任务,依旧是满分。”
南姒点点头,快要进入下一个世界之前,她忽然想起什么,问:“你能看看这个世界所属的黄泉碧落吗?”
通灵玉开天眼。
奈何桥上,贺兰辞龙钟潦倒等在桥头,他问鬼差:“可有苏家小姐在此待我?我来向她复命,她要我做的事,我都做到了。”
前头贺兰瑾已迈过奈何桥,他回头道:“阿辞,我先去来世寻她。”
贺兰辞仿佛没听到一般,蹲在桥头傻傻望着。
南姒怔怔看了一会,片刻,她转身离去,“走吧。”
第26章
六月的颐州, 天蒙蒙下起淅沥细雨,风吹过道路两排洋梧桐树, 簌簌旋起飘零几片深沉墨绿的叶子。
雨势渐大, 卖报的孩童和街边卖烟的女郎跑起来往廊下躲雨,橱窗前挤满了人, 玻璃后摆着的红宝石蛋糕被人影遮住。店里头靠窗的位子, 天鹅绒铺就的桌布上一杯暖热咖啡,少女单手托腮, 若有所思地看着窗外。
老板平日不喜欢与客人太多接触,嫌麻烦怕招惹是非, 这时却忍不住走上前。
“小姐, 外头的人是否挡着你看风景了?需要我赶他们走吗?”
少女回眸看他, 干净的脸蛋白璧无瑕,两弯细细的淡眉仿若笼了层雾,不笑时如隔远山蹙若西子, 笑起时娇柔纯净,美得令人屏息。
十五六岁的年纪, 介于少女与女人的界限,天真稚气与妩媚妖娆转换自如,乍见时像一朵洁白的丁香花, 再看时却灿若一株嫣红玫瑰,带着刺的那种。
她的声音细细柔柔,“不必,看他们躲雨, 也是一种风景。”
老板点点头,禁不住往少女身上多打量几眼。
少女穿得朴素,一身湖绿竹布及腰短袄过膝裙,七寸倒大袖下一双白白瘦瘦的手,保养极好,仿佛新生婴儿那般娇嫩。虽然衣着简单,但一看就是矜贵人家出来的千金。
少女问:“老板,今日陆军署的专车过去了吗?”
老板道:“还没,就快了。”
新来的督军排场大,听说是南京那位元帅的四儿子,今年刚过二十五就坐上了陆军署总座指挥的位子,到底是本家势力强劲,刚来就镇住了下面一众牛鬼蛇神。
颐州是叶家老家,别处比不得,连出行防范都比旁处松懈,这家店往前几里就是叶公馆,虽是划出来的一片禁区,但未设关卡,只是两排士兵轮流看班,到底没太过分扰民。
老板见她杯底已空,殷勤地准备为其免费续杯,少女莞尔一笑,婉拒他的好意,丢下一个银元,不等找零,缓步离去。
廊外躲雨的人见屋里出来个女学生,撑开一把油纸伞,伞微微抬起,露出张水灵的脸,柔美青涩,眉眼间溢满年轻的纯真。众人一愣,惊叹真是个美人胚子。
路上顶雨而行的人没几个,方才的微雨早已化成狂风暴雨,蒙蒙地竖起雨织成的雾,这样的天气赶路,无异于蜉蝣在水里荡圈,未寻着方向就已被拍落。
少女撑伞往雨中一站,悠悠地前行,与旁边匆忙行进的路人不同,她似乎很享受这一场大雨倾盆。
通灵玉不太满意自己的新身份,它飘进南姒的耳旁问:“主人,这次为何不让我化成活物?”
南姒低头摸了摸腕间的玉镯,“你做活物时吃太多,我怕养不起你,这次化作玉镯,我成天贴着你不也很好吗?”
通灵玉怏怏地缩回玉镯里。
雨飘进来,打湿脑后两条黑辫子,南姒继续前进。
通灵玉重新翻开这次的任务,仿佛发现什么兴奋的东西,道:“主人,这次你要扮作纯情女学生咧,能行吗?”
在它的脑海里,南姒完全跟纯情二字搭不上边。
南姒拨开额前微卷的留海,“别想那些有的没的了,只要任务达成不就行了吗。”
她翻看起这次的宿主记忆。
身体的主人叫宋幼秾,父亲原是清末的道台,后为生计所迫,做过教书先生,母亲是官宦家的小姐,战乱与家人失去联系,夫妻俩膝下就只这么一个女儿,虽不太富裕,但也无太大烦恼,一家人其乐融融,倒也过得快活。
美好的生活停在宋幼秾十五岁那年,父母意外去世,留下她一个孤女,无依无靠。家里尚有些储蓄,若是俭省度日,倒也没什么大问题。幼秾念着父亲的遗愿,坚持将书读完后再考虑以后的事。
像以前那样上学,日子平淡无奇地过着,在此期间,幼秾经好友许曼春介绍,结识了城中纺织大亨家的二少爷吴似鸿,两人一见钟情,孤女自以为寻到了交托终生的依靠,正准备谈婚论嫁时,却被无情抛弃。许曼春这时站出来告诉她真相,原来她只是被当做许曼春与吴似鸿调情的工具,许与吴立下赌约,若是吴能与幼秾共度春宵,许便答应吴的求婚。
幼秾一病不起,成了颐州的笑话。
就在病中,幼秾消失多年的舅舅舅母寻上门来,以照顾为名,霸占宋府,并吞掉了幼秾的家产,并且要将她嫁给老头子做妾。
幼秾拖着重病的身子出逃,最终一口气没缓过来死在路上。
通灵玉又飘出来,顺着雨丝凑到南姒耳旁,不等它开口说话,南姒问:“这次任务达成的条件是什么?”
通灵玉道:“怨气消减合格的必要条件有两个,不再受旁人欺压,以及让报答叶怀南的恩情让他获得幸福。”
叶怀南曾经是宋幼秾父亲的忘年交,宋父很欣赏叶怀南,与其结拜,因叶怀南在家排行老四,所以幼秾小时候曾唤他一声“小四叔。”
得知宋父去世后,叶怀南曾向宋幼秾伸出援手,只是当时宋幼秾心气高傲,受人影响,不愿与军阀来往,所以婉拒了。后来宋幼秾逃难的路上,死前最后一个见的人是叶怀南,叶怀南给了她临终前的关切,这一点温暖犹如雪中送炭,将饱受摧残的宋幼秾从黑暗中拯救出来,以至于死后宋幼秾依然无法忘怀,想着一定要报恩。
“以叶怀南的身份,应该不稀罕她的报恩吧?”
“那可不一定,幸福可不是身份高贵就一定就能拥有的东西。主人,这个任务,很多人就跪在了叶怀南身上。”
南姒敛起神色,“知道了。”
越往前人越少,眼见着就快到叶公馆,南姒整整裙角衣襟,同门禁处的士兵道:“你好,我是来找叶督军的,能让我在这等等吗?”
士兵本来很不耐烦,一看到她那张脸,眸中闪过一抹惊艳,踟蹰片刻后道:“那就在这等着吧。”
不多时,一队汽车直直驶来,沉重铁门缓缓打开,车门脚踏边守护的全套武装士兵跳下来,迅速排成方队阵型,士兵们在雨中站得笔直,抬手向车里的人行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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