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手扣着手边的地毯,青筋凸起摇了摇头,她伸出两指用力按下去,鲜血似缩水的棉布一股一股缓缓流出,漱毓锁紧眉头,指甲用力抠破了地毯,嘴唇咬下一块血肉丝毫不觉继续摇头。
她满意的笑笑,掏出帕子仔仔细细擦干净指尖的血迹“这只手若废了,我留你还有何用,好在还知道疼,去跪着吧,好好想想错在什么地方。”
不知道跪了多久,只知这梅雨下起来没头没尾,她起先一直盯着石榴花,打落一朵,继续盯着下一朵,今年的榴花开的有些早。
最后迷迷糊糊实在支撑不住伏在雨水里数着眼前的石榴花瓣,火红的榴花边缘泛着残败的黑色宛若开到烈火燃燃的灰烬才作罢,伤口似乎也没有那么疼了,她忽然想着那天他一直冲着她笑该是多么疼。
眼前忽然出现一只皂靴,雪白靴面绣着紫色云雷回纹,她勉力睁开眼睛伸出左手死死抓住一角雪白的衣角,血污氤氲开来白色的锦袍开出猩红色的花。
感觉到头顶的雨停了,勉力抬头看到那人撑着白色墨竹油纸伞俯下身子看着她,风清玉郎,眉目疏淡。
她张口想说句什么,嗓子疼痛难忍,声音嘶哑几乎不能发出任何声音,用尽所有力气抬起头,往前爬了一步,左手松开他的衣角强撑着抓住他的右手。
他摊开掌心,她艰难的一笔一画的写道“我错了。”
他淡瞥了一眼搀扶着她坐起,双指夹起她的软剑放在自己的肩侧“刺!”
她不可置信的抬头看了他一眼,冰冷无波的一个字“刺!”
手心泛起薄汗微微濡湿,不可置信的抬眸看着他,手上的软剑抖了抖堪堪划破一点衣袍,骤然坠地溅起几朵水花。
修长的指摩挲着乌木伞柄讥笑道“看来你一直没有考虑清楚错在了什么地方。”
苍白的毫无血色的脸颊,漆黑点墨的眸子直直盯着他道“我没有错,这世上无辜的人死的还不够多吗?”
“进入剑阁或许会因为你的一念之仁死数以万计的人”云淡风轻的语气不以为意的挑了一下眼角“何其无辜不是吗?”
纤长的睫毛颤了颤不知如何作答,喉头痛痒难耐压抑不住的咳嗽起来,轻微的震动带动腹腔针扎般的疼痛让她清明如常。
“玉姑姑心慈,如今对属下太过宽容了。”他缓缓起身冰冷道“即使面前是你的救命恩人,你手中的剑要快于你的思虑反应,精确无误的刺下去,剑阁追魂令一发,必死无疑,这是天命。”
剑阁追魂令发,天命所归,绝无生还。她看着那人乌木纸伞,云烟水淡,公子入画,一抹极轻极淡的身影虚无缥缈一晃而过,难言的悲戚自心口酝酿,疼到麻木窒息,强忍眼泪,支撑着站起,你……你真的不等我了?
宣和十年,雁月锦雁城。
清泉山庄的卓文峰邀了三五好友在偏厅宴客,隐隐丝竹之音若有似无的传来“卓兄,这隔帘听雪闻乐声,别有一番雅趣。”
卓文峰捋着花白的胡子微闭着双眼似陶醉其中打着拍子说道“甚好,赏。”
“听闻近日大理寺少卿戚无源因着百花案寻至京郊雁影寺,回转之后竟去刑部查访宣和五年谋反案的卷宗,可是寻出什么蛛丝马迹?”
“此事以后莫要再提。”他端起酒盅饮了一杯酒嘴角挂着莫测的笑意“香过无痕,莫说是戚无源就算是萧珞死而复生也是回天乏术,来,喝酒。”
一时间刚筹交错已是子时,卓文峰有些贪杯不觉饮的多了,直至一把利剑横在脖颈之上,如兜头泼了一盆冷水瞬间清醒“卓庄主,刀剑无眼。”
屋内立着一名黑衣人,黑色的夜行衣勾勒出玲珑有致的身材,声音清冷无波很是好听,手持一把薄如柳叶的软剑。
毕竟是经过大风大浪在江湖摸爬滚打多年的人闻言不怒反笑,眼角的笑意似笑非笑仿佛极大的嘲弄一般“老夫多年未曾听过如此狂妄之言。”
卓文峰自问宴请的好友皆是江湖中数一数二的高手,一抹精明的算计带着些许不屑之色爬上眼角。
迅如疾风的二指夹住软剑,顿感手掌麻木倒退几步,脖颈上的软剑被震开三尺有余,她冷笑一声软剑毫无任何招法直逼而来,竟然是卖命的打法,电光火石之间一人对质四人就着昏黄明灭的烛火缠斗起来。
黑衣人招式狠辣剑法奇快,短短几招如流星追月,鲜血溅于雪白的窗纱之上,朵朵红梅怒放,倒地的三人皆是一招致命。
“卓庄主,不陪你玩了。”
语气带着一丝不以为然的慵懒之态,冰冷的剑锋反射出冷冽的雪光,他只来得及闷哼一声,薄如柳叶的剑正刺琵琶骨“你…你…老夫与你无冤无仇,你为何…”
她用剑的力道不由加重几分,剑法精妙未见鲜血流出。
“私藏凌云诀挑起六大门派之争是为不仁,勾结白威挪用官银置万千百姓水深火热之中于不顾是为不忠,假仁假义欺辱弟媳霸占良家妇女是为不义。
如此不仁不忠不义之徒枉留世间欺世盗名,卓庄主,你的伪善我恐怕一时半刻数不清楚,也懒得继续浪费口舌?”
“你…你究竟是谁?”
她勾起一抹邪魅的笑容漫不经心用剑挑断了他的手脚筋,看着他丑态毕露的求饶“女侠饶命……我……我已成废人……我……用百草丹换老夫一命如何?”
扶黎略一思量抽回了软剑,眉心蹙了蹙“没兴趣。”
他正欲再说什么,骤然眼睛睁得很大,嘴唇乌紫发黑,气绝身亡,扶黎看了一眼卓文峰耳根偏下的脖颈出细如牛毛的一根银针道“阁下既然坐收渔翁之利,未免管的太宽了。”
来人一身黑色劲装边缘用银线绣着回云纹,戴着一张精美的银白面具,遮住大半张脸,似笑非笑的眉眼淡淡道“如此是在下扰了姑娘了,刚刚一番打斗必然已经惊动庄里的人,清泉山庄灵蛇阵法闻名江湖,怕是不好应对,还是速战速决的好。”
声音如古琴清泉泠泠而过,温文尔雅,对着她施了一礼,她负剑而起并未回话,他探到卓文峰怀中取出一个雕刻着番云莲花纹紫金匣子,耳听脚步声迭起,庄内的人渐渐开始往此间聚拢,二人对视一眼默契的翻窗而出。
踏雪无痕,影闪无踪,寒风凛冽吹着被剑划破的夜行衣,肌肤胜雪愈发显得血肉模糊的几道伤痕狰狞可怖,最长的一道自手肘处蔓延至肩颈。
白雪落满肩头,她竟似毫无知觉一般,没有感觉到冷,也没有感觉到疼,瘦削单薄的身躯坚毅如梅,他微微皱了皱眉,解下外袍沿着屋脊朝着她的方向走了几步。
扶黎正在阖目调息,毕竟是江湖中的高手内力深厚,此次内力损耗极为严重,长睫上沾着几片雪花,随着睫毛微微颤动融化成一颗颗水珠挂在睫毛上,瞧着她并无不悦。
他展开宽大的衣袍披在了她的身上,睁开眼睛瞥了他一眼并无推拒,低头扯住衣襟下摆撕成细条,自怀中掏出一瓶伤药草草倒在伤口上,显然是极痛的,额间渗出些许薄汗。
“姑娘若不介意,在下…”
“不必。”洁白如贝的齿咬着黑色布条熟稔利落的包扎完毕,转头瞧着一身洁白单衣的他,迎风而立,背后是纷纷扬扬的大雪,衣袂翩飞,卓然出尘,翩然若仙,清冷的问道“还有事?”
幽深的眸子含着细碎的笑意拿出一枚银针探入紫金匣子的锁孔,啪的一声匣子应声而开,蓝绸底布衬着一个小小的白瓷瓶“借姑娘东风实属无意之举,实乃急需百草丹续命延医,不知姑娘能否相让?”
“何必多此一举。”白瓷瓶静静躺在那人的手心,手掌处有一淡淡的梅花,不由多看了一眼“不都在阁下算计之中吗?告辞。”
刚刚转身,耳间些微的声响,双指反手接的潇洒飘逸,竟是一支疏落有致的白梅“如此谢过姑娘。”
“赠梅之恩,已然相抵,萍水相逢,雁过无痕。”
☆、梅花为信
宣和十五年,春,锦雁城,烟雨宿柳搂。
一面荷花三面柳,半城山色半城湖。古香古色的阁楼隐隐传出丝竹之声夹杂着女子的欢声笑语。
上书四个“烟雨宿柳”的大字不知出自哪位名家之手苍劲有力、气势非凡。
踏进门去,早有穿红戴绿的姑娘围了上来,廉价的脂粉气息让人不怎么舒服。
“两位公子,可是为了碧沅而来?”
不见其人先闻其声,一位身穿松绿色撒金银花衣裙的女人走来,梳着高高的发髻,插着几支如意扁方,眼角已有了细细的鱼角纹,没有青楼里那么大的脂粉气息,反而有股半老徐娘的风姿绰约之态。
“妈妈说笑了,今日若不是为了碧沅姑娘又能为何呢?”白翎含笑着接话。
“哟,看公子一派风流倜傥,穿着不俗,是个有眼力的人。”
白翎掏出一张银票放在那女子手中,面露笑意“如此,就有劳妈妈了。”
女人眉开眼笑“腊梅,快请两位公子去雅席。”
落座之后扶黎端起手中的茶杯,吹散几片漂浮的茶叶,抿了一口,望向正中花台,碧沅粉裳紫衣,鬓角斜插一朵硕大的芍药,发髻松垂,举手投足风情万种。
文宴花会,花魁斗诗,一时集聚京中文人雅士,已悬二联,雪白绢纸,秀气小楷,对仗工整,意蕴暗契。
一曰:北斗七星,水底连天十四点。南楼孤雁,月中带影一双.飞。
二曰:清影泉啸八声,石上四声,石下四声,声绕一池春水。寒山钟声十响,寺内五响,寺外五响,响传百里客船。
皆出自一位清俊儒雅的蓝袍公子之手,夏侯宣。
余光扫过天青色纱幔遮掩住的邻座雅席,白色长袍银色的竹纹细细绣满衣角袖口,戴着半张做工考究的银色面具自鼻梁处齐额遮住上半张脸,修长苍白的指敲打着桌面露出掌心一点淡淡的梅花。
旁边男子,黑色衣袍,宽衣窄袖,恰是近日京中流行的贵公子装扮,显然对连词对句并无兴趣,百无聊赖拨弄着盘中的瓜子。
扶黎淡瞥了白翎一眼,她会意接过花笺走到邻席。
景皓手中大把瓜子哗啦啦落于冰瓷荷叶盘中,收起漫不经心的神色,眼神肃冷警戒的瞄了她一眼。
白翎识趣的停下脚步恭谨一揖,垂首呈上花笺道“故人所邀,望公子一观。”
景皓嘴角挂着一丝淡嘲正欲谢绝,萧辞放下折扇微微摆了摆手,她恰合事宜的呈上“琴字号雅舍,恭候公子。”
碎银梅花笺,合页处夹着一枝白梅,暗香萦绕,上面用颇具风骨的瘦金体书道:
特还当日赠梅之恩,汲水烹茶,翘首以待。
琴字号雅舍内干净素雅,长颈瓷瓶里插着几枝修剪得宜的白梅,一张屏风淡赭石色的底子绣着墨梅图,下放一古琴,青铜香炉镂着通心草缠枝纹,青烟袅袅。
红泥火炉煮着清泉水,咕嘟咕嘟冒着热气,旁边有一浅绿色的蒲扇,紫砂茶壶置于湘妃竹编制的竹席上,一勺雾峰,半许清泉,一室茶香。
“一别五年,王爷别来无恙。”叶片舒展,凤凰三点头,莹白如玉的指骨斟来行云流水,五年弹指而过,一双黑眸褪去冰冷狠厉的杀伐决断沉寂成一汪深不见底的湖水,淡泊和煦。
把玩着手中的白梅,抵唇轻咳了几声,面色惨白,薄唇无任何血色“姑娘以梅为信,在下合该报答当年姑娘赠药之恩。”
端起紫砂盅喝了一口茶,唇齿留香似乎隐隐有淡淡的梅花暗香,咳嗽稍缓。
手拿青蒲扇慢慢扇着红泥火炉,嘴角浅淡的笑意渐渐淡去“此次前来我想与王爷做个交易。”
“病弱残躯,闲散王爷,无所作为,不知有何地方可以帮助姑娘?”苍白的指节习惯性敲打着桌案,透过雕花格窗的阳光,近乎透明,依旧温文有礼,翩然出尘,但虚弱至此让她难以与当年潇洒不羁的男子重叠。
“宣和五年,通敌叛国一案。”
“无能为力。”一句话让他沉了脸色,抬眸看了她一眼,淡淡道“姑娘找错人了。”
她放下蒲扇,摩挲着紫砂盅,闲话家常自顾自道“司徒一门谋反案牵连甚广,家父夏匀得司徒将军一路提携从籍籍无名瀚文苑修书学士至幽州知府,坦坦荡荡,铁面无私,为民请命。
宣和四年,幽州大旱之后又逢大涝,适逢先皇耽溺修仙问道大兴土木修建摘星阁,丽宫,国库空虚,朝中奸佞当道一道谗言不仅贬了家父的官迁至黄州县令更一文一米未放。
家父散尽家产,家徒四壁,白粥野菜度日,亦九牛一毛而已,幸得司马将军平定辽西途径幽州,金牌昭令所缴金银米粮赈济百姓。
次年,通敌叛国一案牵扯数百官员,黄州夏家一夜之间惨遭灭门。”
眼中熊熊烈火灼伤着清明和煦的眸子,慢慢阖上双眼平复了一下情绪继续道“司徒一门诛灭九族,凌迟处死,挫骨扬灰,朝堂文武百官彻底清洗更换,德才兼备的珞王缠绵病榻离世长辞,巫蛊之术盛行于世,百花案持续十年之久,朝堂积弊官官相护,边关动荡不安,饿殍遍野,马革裹尸,致使百姓民不聊生。
兼听则明,偏听则暗,当今圣上闻一家之言,沉溺女色,不理朝政,扶黎信腹华经纶谋国事如王爷,方能纵横捭阖扭转乾坤。”
“你可知此案是先皇所判,已然盖棺定论,重新翻案等于让先皇背负错杀忠臣良将陷百姓与水深火热的污点永垂史册,等于让当今圣上背负不孝之名。”萧辞静静听她所述,伸出手掌略微离火炉近了些。
“吏、户、礼、兵、刑、工六部尚书与左相白维,太师文齐有千丝万缕的关系,御史台授命与大祭司天胤,大理寺卿戚无源,右相林政廉孤掌难鸣,禁卫军统领百颂青唯太后手中的龙虎令唯命是从,沉冤旧案?”
十年前,司徒啸天勾结齐国致使十万大军全军覆没,将在外不奉诏,斩杀五名大将与建业城下,白维弹劾上奏其五大罪状,通敌叛国之名落实,先皇震怒,昭告天下,所涉官员皆以乱臣贼子论处。
她打开一个木匣,里面装着一沓陈旧的宣纸并一枚兵符苦笑道“十年之间这是我所能搜集的所有证据。”
他们下手太快了,等她有能力去搜集罪证,涉案之人皆死,当年文齐既有能力诛杀十万大军,更遑论万金所聘江湖顶尖杀手刺杀有可能对他不利的所有人,宁可错杀一百不会放过一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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