步子未停,清冷和煦的眼睛毫无波澜,那人继续道“我不会眼睁睁看着环环相扣的棋局行差踏错一步,更不会眼睁睁看着你自寻死路,你不是不想死了吗?”
雨水顺着油纸伞倾泻而下,他停下步子握着剑柄的手松了松,喉头腥甜,毒素蔓延,万蚁蚀骨,寒气入髓,冷热煎熬,这幅躯壳已经是强弩之末苦撑罢了,淡淡反问“所以呢?”
“我会护她平安。”那人目光肃冷坚毅,轻叹了一口气“你已清除了后患,余下的不过是要亲眼看她平安。”
“带你家公子回府。”沉声对着景皓吩咐了一句,转身望着他冷冷又补了一句“关心则乱,情深智损,你再这样折腾下去不知可还活得过今年?”
……
凤鸾殿,大片兰草被雨水打的东倒西歪,空气中侵染了缕缕兰花暗香。
室内素雅清幽,彻夜长燃的白玉高烛,几卷兰花画轴,十六折百兰月绣屏风,水色纱幔用梅花银勾挂起,白玉珠下,垂着两个银蓝穗头,梅花香炉中缕缕沉水香丝丝散开,不似空置许久的宫殿。
萧玦推门而入,屏风侧旁两个长颈冰瓷梅瓶中供着时鲜的白梅,空置几日的画轴安然无恙的悬在中间,画中女子白衣似雪,低眉浅笑,大片红梅染红了胭脂朱唇。
愿我如星君如月,夜夜流光相皎洁。
他触摸着画中女子的面容,瞳孔剧烈收缩,往后倒退了几步,宽袖带动案几上的长颈梅瓶,哗啦一声脆响白梅散落了一地,急步走到门口打开房门。
隔着雨幕迷蒙,暗夜中隐隐与黑夜融为一体的倩影,黑眸清冷如霜,似乎回望了他一眼,细看之时了无痕迹。
他奔走到大雨滂沱的院中,空无一人,暗香依旧“是你吗?你回来了?”
☆、归巢
子时, 踏着水花琉璃瓦,剑未出鞘, 足尖点在缀仙阁一株西府海棠花枝上,缓缓抬头,黑色斗篷遮住大半张脸, 边缘绣满银色缠枝番莲花花纹。
寐诀靠着缀仙阁的檐角,风吹起他宽大的衣袍烈烈作响,长发似流水般垂至腰际,摆弄着手中的蝴蝶镖戏谑道“好久不见, 扶黎宫主。”
缀仙阁, 观测天象,通达天命, 供奉礼乐,高约十丈,大祭司天胤在此布下五行八卦, 幻境结界, 寻常鲜有人至。
扶黎并不精通五行八卦奇门遁甲之术, 勉强可以算的出布阵的方位,此时贸然尾随寐诀厮杀至此处并非明智之举。
未待她思量好下一处落脚的地方,蝶魅变幻着方位自不同方向直射而来, 电光火石之间,斗篷翻转梅花镖四散而出,风帽吹落,乌发拂着消瘦的下巴, 凝结的雨珠沿着脖颈没入夜行衣。
柳叶风白虹出鞘,梅花蝴蝶镖风卷落红般飘落了一地,纤瘦的身影循着柳叶风的速度,剑招无形直逼寐诀。
他的剑法长于化繁就简,招招致命,狠辣决绝,扶黎的剑法则虚实难分,变幻万千,柔快并济,二人棋逢对手,过了百招,不相上下。
缀仙阁顶层嵌了一颗硕大的夜明珠,映照着明黄的琉璃瓦流光溢彩,高处不胜寒,湿透的斗篷湿哒哒滴着水,一阵凉风吹过她不由打了一个战栗。
借着夜明珠的光芒,寐诀戴着一张无甚装饰的铁皮面具,阴冷深谙的眸子死死盯着她,双方的剑皆刺向对方的致命之处,正在双方僵持不下之时,无数白羽箭毫无章法射向他们所处的方位。
糟糕!定然是刚刚打斗时无意触动了阵法结印,一旦阵法启动,生门难寻,徒劳之斗。
两人几乎在同一时间收了剑,脊背相对,联手抵挡着数以万计白羽箭织就的法阵袭击,重伤未愈体力透支,随着时间的流逝,二人回击的速度越来越慢,而白羽箭源源不绝似乎并无任何减缓的趋势。
“要不要做笔交易?”
“说来听听?”
“借力打力,剑影雨罩。”扶黎看着不见收势的大雨只说了八个字,寐诀回身看了她一眼,会意的点了点头。
瞬间而发的梅花蝴蝶镖减缓了箭簇的攻势,双剑交击两股内力自剑柄汇聚至剑心,骤然的光亮雨水逆流形成一个巨大的屏障笼罩在二人周围。
雨势加大聚集,屏障四周水波流动的速度越来越快,强大的反力腿肘撑地压碎了膝盖处的琉璃瓦,扶黎嘴角渗出血丝,黑白分明的眸子却越来越幽暗血红,似乎有一股力量蠢蠢欲动急欲破体而出。
寐诀默念心法汇聚内力双指直击右手的手腕,光芒大盛,以柔克刚,雨罩炸裂的瞬间,白羽箭顺着相反的方向反弹了回去。
扶黎低头看着抵在腰间的短剑淡淡一笑“彼此彼此。”
手中的杨柳风亦在同一时间横在了他的脖颈之上,他们是最好的杀手,时刻保持着作为杀手的警觉,否则死于无形无声无息。
皓月当空,星光璀璨,风送暗香,环顾四周,屋脊之上并未落下一支白羽箭,虫语不闻,寂静如水,远处宫灯明灭,俯望整个锦雁城依稀可见远处星星点点昏黄的灯火。
她眸光暗了暗,刚刚一切是幻境八卦?移步幻影,破了一个阵法又入了下一个阵法,永无止境。
在她恍神之际寐诀手中的短剑已经刺入了她的肌肤,千钧一发之际不知何故,他右腿一软,一个踉跄倒退一步双脚踏空跌下了缀仙阁。
对视上他的双眸一刹,心下一动,下意识的伸手拉住了他的手,屋脊陡峭,纤瘦的身体匍匐在琉璃瓦上被拖着往前滑动,右脚勾着檐角,左脚勾着檐角悬挂铜铃的铜环,两个人悬在半空中似秋日落叶摇摇欲坠。
寐诀不可置信抬头看向扶黎,她清冷的望了他一眼“你若死了,我也出不去。”
这双眼睛……这双眼睛为何如此熟悉……混沌迷蒙,头疼欲裂的感觉充斥而来,她闭上眼睛摇了摇头,心下苦笑,到底太多不愿探寻证实的答案迷惑了她的心智。
借助扶黎的推力寐诀安然落在了下一层的檐角,她勾着铜环在空中旋了一个圈立在离夜明珠不远的地方。
待他翻身跃上顶层之时,连番打斗她似乎倦极,坐在琉璃瓦上撑着下颌,长睫微动看着皇宫的方向不知在想什么。
寐诀拔下腿上的一枚银针,嘴角勾出一抹笑容,若有所思眸光凝视着远处虚空中的一点。
十指指尖无规律的相互点动,猛然起身看向扶黎背后的夜明珠,毫无情绪道“成败在此一举了。”
杨柳风和绝念同时刺向夜明珠的珠心时,光芒碎裂,星星点点,再次睁开眼睛,雨淅淅沥沥依旧下个不停。
他率先跃到千年古松之上,扶黎紧随其后,几个起落不觉出了缀仙阁的范围到了临近皇城的七尺巷,寐诀停下脚步并未看她,漫不经心的叹道“不知是后会有期还是后会无期?”
欣长高大的身影一点一点融入雨幕,她握着杨柳风的手收紧了一些,几十个鬼魅黑影轻飘飘落在不大的巷子里。
逍遥王府一直在他们的监视之中,她的一举一动,她的所思所想是否是有人刻意引导的谋算?目的若是置她与死地?寐诀的出现乍隐乍现并非针对与她又是何故?
且不论入幻境八卦的内力虚耗即便是与寐诀在幻境八卦阵中的连环厮杀已经让她疲态顿显,旧伤未愈再添新伤,剑法招式慢了两倍,鬼魅影卫齐齐攻其右臂更是让她应接不暇。
短匕即将刺入她右臂的一瞬,紫玉箫打落短匕的同时一个温热的怀抱把她揽入怀中,她没有抬头清清淡淡道“你来了?”
竹闲雅迹,蕉叶小筑。
珠帘摇曳,虾须软蔓,柳烟春晓,肌肤触碰到冰蚕丝被,沁凉软滑,睁眼之时,日上三竿,阳光透过银红色的阮烟罗似一抹淡淡飘散的烟霞。
转头便看到枕畔俊逸清朗的面容,墨发似上好的绸缎铺了满榻,紫袍松松系着,回云纹用银白、雪白、象牙白、月白四色绣线绣制,极为考究。
看她醒转他撑起头,乌发沿着肩头散开,伸手捋了捋她额间的发,展颜一笑,公子入画“卿卿,醒了?”
“嗯。”扶黎揉了揉额角,一夜无梦,这一觉睡得很沉,不欲细究他为何会来至锦雁城,大约只要他云亦想要寻一个人便没有寻不到的,只是时间早晚而已。
淡瞥了他一眼,云亦这才慢条斯理的起身,流水般的长发泼墨般垂下,长身玉立,华贵高雅,拨弄着长颈冰瓷中的白梅花“婚期定在十月初九,雁飞无迹,总要归巢。”
“你骗我?”拥着丝被起身,蚕丝冰缎的亵衣穿在身上行动之间若沁凉的溪水流过,嵌了银蓝色的压条,领口、袖口的梅花仅是花蕊便绣了不下十几种浓淡晕染的黄色绣线。
“何解?”
“不是明年吗?”
“明年?”他笑着反问指尖滑过玉音的琴弦声音亦如清音泠泠,温和好听,款款柔情“追魂令一发,你说我该如何?每次回来你都是这幅模样,他们铁血冷心,我可心疼。”
“何必说得如此冠冕堂皇,陇上会剑在即,四府明争暗斗,隐有独大之像,此消彼长,牵一发而动全身,怎么?近日江湖中有异动?”
云亦不悦的挑眉点了一下她的额心道“多思多虑,不知悔改。”
夕若捧着檀木雕花托盘提裙而入,银红色的纱衣,梳着双刀髻簪了一支落梅碎玉钗,笑起来梨涡浅浅“夫人先行梳洗更衣可好?早膳摆在眉斋。”
托盘中呈着一件紫色衣裙,层层叠叠的嫦娥月裙式样,繁杂处不失简约之妙,旁边几支紫玉钗循着玉色变幻的颜色雕出鲜花浓浅盛放的层次。
她抚额叹息,云亦当真是万年如一日的讲究“一会我还要回逍遥王府,无须如此麻烦,给我找一件普通的女子衣裙即可。”
“奴婢自知夫人的脾气,这便是公子挑选的衣裙中最为普通的一件了。”夕若掩唇而笑放下雕花托盘,招呼小丫头端来用玫瑰花汁兑好的温水。
露若一袭藕荷色衣裙,袖口窄小,葱绿色缠枝丝菟草一圈一圈绣的独具匠心,手中拿着一沓拆开的书信,施了一礼,不苟言笑,条理清晰陈述着需要云亦处理的情报。
他撑着头,右手拿着茶盖有一下没一下拨弄着茶盏,间或点头批示几句或者皱眉不语。
事毕,拂了拂衣袖,打了一个哈欠懒懒道“去吧!”
“是。”
扶黎轻咳一声,云亦侧头,眼角上扬,黑眸清浅柔和的望着她轻语道“卿卿,今日你在此好生歇息几天,遍体鳞伤,瞧瞧都瘦成什么样了?”
“不必。”
“朱雀使木府首席弟子秦谦死于百花案,木府家主亲至锦雁城,已经递了帖子特来拜会,所有人都知我来此是为了寻娘子,你若不在,实是失礼。”
☆、错意
蕉叶小筑, 大片芭蕉被一夜大雨冲刷的苍翠欲滴,扶黎靠着软榻上的月绣腊梅软枕双目无神望向窗外。
隔着深浅不一芭蕉翠染, 日头西斜,酱紫、玫红、殷红、明黄、金橘交织而成的洛霞慢慢染成深紫、幽蓝、紫黑的夜幕。
云亦拾起她衣裙上半开的诗经,她这才骤然回神抬头看了他一眼, 怅然若失,神思恍惚,浑然不知天色何时已变成一块化不开的浓墨。
“昔我往矣,杨柳依依, 今我来思, 雨雪霏霏。”云亦大略扫了一眼,把书卷合好放在一旁的黄花梨木小几上, 顺手拿过一件孔雀裘披在她身上。
雨若鹅黄纱衣袖口用翠色丝绦系成丁香扣,圆圆的鹅蛋脸笑起来眼睛弯成好看的月牙形,步子轻快捧着的檀木雕花托盘中盛满了瓶瓶罐罐, 瓷器相碰发出悦耳的声音“夫人, 脚还疼吗?”
昨晚她用脚勾着缀仙阁檐角的铜环, 承受着寐诀与她往下坠落的所有重量,昨日不觉,今日方感行走不便, 软骨挫伤,伤痕不深但脚背肿胀连绣鞋都穿不进去。
“好多了,雨若,谢谢你。”
“自家人无需见外, 对吧!公子。”雨若小心翼翼放好托盘,捻了一颗果盘中的葡萄塞入口中含糊不清的说道。
云亦抬起她的脚放在膝上,她蹙眉往回缩了缩被他自然的伸手紧握住脚腕,微挑剑眉,笑得像一只狐狸一般阴险狡诈“卿卿,自家人无需见外,你说是吧?”
思及白日云亦态度坚决不允许她出门见客,倒劳烦木老亲自来蕉叶小筑拜访,顿觉失了晚辈对长辈的礼数,不悦的看了他一眼“我自己来就好。”
“你从来不懂得怜香惜玉。”他扯了扯宽大的衣袖往上卷了卷,低着头,手下力道轻柔,拆下一层层的白色绷带,雪白的纤足上横了一道瘀红发紫的伤痕。
雨若正啃着半个苹果,凑过来仔细查看了一下伤口愈合的情况“我刚刚配了一剂药,对于伤口愈合,活血化瘀有奇效,需外敷,夕若熬着呢,不过会很疼。”
“你家夫人一向不怕疼。”云亦修长的指拂过她红肿的伤痕,未抬头,嗤笑一声凉凉说道。
雨若朝她吐吐舌头,张口啃完最后一口苹果,蹑手蹑脚提着裙子踏出门槛合上了房门。
一时静默无言,扶黎随意扯了一个话题“木老来京只是为了百花案?秦谦虽为朱雀使木府首席弟子,但劳烦木家主不远千里至锦雁城,终究有些不合情理,太过兴师动众。”
“自然不是。”云亦俯身仔细的在她脚背上涂抹了一层药膏,轻轻吹了几口气,凉凉的很是舒服,起身把她的纤足放在软榻上,走到铜盆中净手。
回头望着扶黎寻根究底的架势,眼中滑过一丝狡黠,面上却不动声色一本正经的说道“木府九小姐,木晚晴,国色天香,木老头想把她许配给我做个侧室,卿卿,你认为如何?”
“甚好。”
不愿解释的问题他一向要绕一百八十个弯,扶黎本无细究之意,多个人查探百花案总归是好的,遂阖上眼睛闭目养神。
沉水香的气息越来越浓,几缕发丝撩拨着她脸颊的肌肤,睫毛轻颤无奈的睁开眼睛望着他,云亦距离她越来越近,指尖挑了挑她垂在肩侧的长发。
跃过她的发顶伸手拿过案几上她白日所戴的紫色面纱放在鼻尖轻嗅了嗅,勾起一抹邪魅的笑容,如此轻佻的举动由他做来风流倜傥,勾人心魄。
找了一个舒服的姿势顺势躺在她旁边另一个软枕上“若论倾国倾城,艳绝天下,你与扶疏当之无愧,只是……”
侧头望了她一眼,伸出手指刮了刮她的鼻尖,嘴角的笑容很淡,眼神迷离依稀有她看不明白的情绪“你现在的样子很好,我很喜欢,虽然丑了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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