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薛庭儴正在前面巡抚衙门里办公,这巡抚衙门和县衙差不多规制,都是前面办公,后面是后衙。
宁宁先去找胡三,胡三正在书房外面守着,见她来了忙走过来问她怎么来了。
“胡三叔,我要找爹爹。”
“大人在议事,要不胡三叔带你去玩?”
见宁宁点了点头,胡三对门外守着的护卫点点头,就把宁宁扛在肩膀上出去了。
书房里,薛庭儴坐在书案后,其下左右各摆了两排椅子,分别坐着数个人。
能在此时,坐在这地方,都算是薛庭儴的心腹。
“今早我收到京里来的信函,召我回京的圣旨马上就快到了。”
对于此言,下面坐着的几个人并不吃惊,早在去年薛庭儴坐上这巡抚之位,就说过迟早有这么一天,长则三年,短则一年。
没想到这刚过一年之期,京里的那位就坐不住了。
大抵也是在沿海地带待得久了,这几人脑中君君臣臣的观念十分淡薄。他们算是跟着薛庭儴赤手空拳打拼过来,为了朝廷,为了那位,薛大人受了多少委屈,面临过多少困境。
市舶司大把赚银子的时候,就是忠君之臣,是朝廷栋梁。等朝廷有钱了,就开始担心什么功高盖主。
以薛庭儴的年纪,能坐到这个位置,确实少不了那位的提拔。可这些年,薛大人每次碰到什么危机的时候,那位可从没有明火执仗的撑腰过,都是大势所趋,顺势而为。
尤其近几年有那阿谀奉承之人,少不了在耳边煽风点火,那位可没少一面赏着,一面隐晦地敲打。
当然,对方是君父,天下都是人家的,不管怎么做,下面的臣子都不该有埋怨之心才是。
只是多少有些寒心。
“大人,能不能想办法不回京?”
说话的是前前定海卫指挥使耿荣海,现任的东南洋水师副总兵。如今东南洋水师总兵是前浙江水师总兵苟大同,此时也列坐其次,都是薛庭儴一手提拔起来的。
“其实我回京也好,京中到底人手太少,外面功劳再大,也顶不住有人耳边的一句话。以陛下的为人,我这趟回京后,应该不会亏待于我,有我在京里照应着,你们在下面的差事也容易些。”
说是这么说,谁愿意天高皇帝远不待,跑回去装孙子。只是大势所趋,不得已为之罢了。
“水师这边由你和苟总兵担着,我能放心。定海那处有谢三,广州有八斗,长乐有大田,唯独就是上海的那个,你们多少注意些,别因着他与我有几分香火情,就过多忍让。”
所谓上海的那个,指的是顺喜,也就是原定海市舶司提举顺喜公公。
如今随着嘉成帝集权甚重,羽翼丰满,那些早年还敢跟皇帝对着干的朝臣们,俱都沉寂下来。也是被打击得不轻,因着沿海一带牵扯甚广,多少人受到牵连被斩了羽翼。
此消彼长,皇帝的威严自是一日胜过一日。
人的态度总是随着时间的迁徙,不停地转变着。
若干年前,嘉成帝朝权被分,被那些阁老们联手架空,以至于想做什么,还得经过算计。这几年海晏河清,国库丰足,没有人掣肘,嘉成帝越发志得意满。
而司礼监也跟着水涨船高。
如今嘉成帝用那些太监们越发顺手了,像把顺喜安排去上海市舶司,看似司礼监那边的动作,可若说没有嘉成帝的授予,谁也不信。
说白了,上海镇的市舶司地理位置优越,如今已经取代定海成为东洋最大的进出货港口。
这种地方,自然是放在自己手里好。
寒心之缘由,此处也占了一部分。
“大人,若陛下真打算把您召回去,属下恐怕我等这位置也坐不了太久。”人近中年的谢三,摸了摸手上的扳指道。
空气凝固住了。
如果这话应验,便是最糟糕的情况。
留着一撮小胡子的,依旧还是那么胖,甚至比以前又胖了一些的毛八斗,炸开道:“坐不了就坐不了,这破位置谁愿意坐谁坐去,反正赚再多的银子,也不会是我们的,他们愿意怎么玩怎么玩。”
理是这么个理,谁甘心?
这世间最寒心的事,莫过于辛辛苦苦种了树,却被人摘了桃子。
“庭儴都没说这话,你咋呼个什么。”李大田说道。经过这几年的沉淀,如今他越见沉稳,人也比之前富态了不少,因为年过三十,也蓄了胡子,越发显得威严。
“我替他抱屈行不行?”
这两人就不能在一处,在一处就会斗嘴。
“行了,凡事不要往坏处想,走一步看一步吧。”薛庭儴叹了一口气。
也只能这样了。
“对了,我之前让你们多留意新大陆的事,你们还继续留意着,以大昌如今这情形,粮食产量一年比一年少,需得从外面寻求粮道。”
“我说你就别管这些了,不在其位不谋其政,指不定你这次回京,就把你扔在哪处闲散位置纳凉。”又是毛八斗这个喜欢泼人冷水的。
薛庭儴无奈地看着他,摇了摇头。
之后,几人又议了些别的事,便各自散去。
只留下薛庭儴一人,坐在书房中沉思许久,才缓缓地吐了口气。
他来到窗前,看着外面阴沉沉的天,山雨欲来风满楼。
薛庭儴的消息并没有错,也不过是两日,圣旨便到了广州。
宣旨的是老熟人,安顺公公。
“薛大人大抵不知,陛下早就念叨着你,说薛大人乃是国之栋梁,肱股之臣,却因给朝廷办差,在沿海一待就是近十年。陛下愧疚啊,次次提到你都说亏待了。这不,陛下犹豫再三,还是打算召你回京,让你清闲些日子。”
“下官恐慌,愧对陛下如此牵挂。”
安顺笑着摆摆手:“不愧对,不愧对,谁不知薛大人为朝廷鞠躬尽瘁,乃是忠君之臣,陛下每次在朝堂上提起忠臣,就拿大人你做例子。咱家在这里先恭喜薛大人,这趟回京必然高升。”
“谢安公公吉言。”
……
安顺在广州待了两日,便匆匆离开了,说是要回京复旨。
至于薛庭儴,这次圣旨里并没有说明他官位如何,也就说等回京后才知。再加上安顺的话,薛庭儴索性提了要回乡祭祖之事。
安顺倒也满口应承下来,说是回去会禀报嘉成帝。嘉成帝的本意是心疼薛庭儴辛苦多年,回乡一趟祭祖,自然不算额外。
这么一来,从本是两个小的回乡,到现在一家子都打算回乡了。
薛庭儴倒也是个果断之人,拿到圣旨就让下面准备上了,安顺前脚离开广州,后脚他便带着一家人踏上去山西的路途。
这一路山水迢迢,幸亏如今海运畅通,先从广州坐船走海路去苏州,再从苏州换船通过运河一路向北,之后弃船换车,等入了山西境内,已经是二个多月后的事情了。
这种情况自然是赶不上这次县试,薛庭儴只能愧疚对儿子说,还待来年。
本来薛耀弘这次就是打算试试手,倒不是冲功名而去,今年下场还是明年下场,其实都不算妨碍。
……
阳春三月,夏县这里却只是春寒料峭、乍暖还寒的天气。
不过农人们已经开始忙碌了,乡间小道上时不时就能看见农人扛着锄头,拉着耕牛,往地里去春耕。
这一行车队蜿蜒数百米之长,像夏县这种乡下地方哪里见过如此之景,看见的路人俱是停下脚步,忍不住猜测是哪家人。
在夏县这种地方,能有如此大的阵势,还能是哪家人?!于是纷纷有人奔赴余庆村报信。
不多时,余庆村就来人了,在问清车队前方的护卫是不是薛大人回来了,就以飞奔的速度回了村。
薛大人回来了,薛大人带着一家老小回乡来了!
消息顷刻就传遍了整个余庆村。
如今的余庆村可不像当年,村子扩大了太多太多,俨然是个镇子。
这一切都要归功于薛氏的族学,归功于这些年来,哪怕薛庭儴和招儿在外面,依旧没忘记往老家绵延不断地送各种书籍。
每年都会送两批。
不光送书,也是有钱出钱,有力出力。
如今余庆村有着整个夏县,是整个平阳府最大的藏书楼,还有一个平阳府最大的书院——余庆书院。
近十年来,余庆村的变化太多太多了,不胜枚举。
而在听说薛氏一族最大的荣光,薛庭儴薛大人薛提督薛巡抚,带着一家人回乡了,整个余庆村全员出动。
甚至是近多年已经少在人前露面的老族长,也让人搀扶着来到村口。
……
近了,远远就能看见立在村口的功名旗杆。
一共有三座。
第一座乃是薛庭儴于嘉成六年丙午科乡试,中第一名解元时,亲手所立。第二座乃是薛庭儴于乙酉年殿试,中第一名状元时,由老族长亲手所立。最后一座则是薛庭儴官拜提督巡抚时,由现任族长所立。
三座五丈些许的旗杆,分别是一斗、三斗、四斗,其上悬挂着红边黄地儿的大旗,迎风招展。
一个官员此生最高的荣光,莫过于此。
而薛庭儴用了十年完成。
……
“爹,快到了吗?咦,那是什么?”一辆马车中,传来个小姑娘稚嫩的询问声。
一个温柔的女声回答她:“那是你爹的功名旗杆。”
“好高,好大,好威风。”小女娃用三个好字,表现自己的惊叹。
招儿侧脸看了男人一眼,就见他脸绷得很紧。
她在心里笑叹了声,拉上他的手。
第227章
明明没有太阳,却觉得光线格外刺眼,薛庭儴半掩着眼看向那几座高耸的功名旗杆。
记忆在此时一下子重合——
“你别以为我小,就不懂事。我爹说了,薛举人很厉害,读书很厉害,以后要当大官的。”
……
“狗子想读书吗?”
“想。”
“为什么想?”
“我想替家里光宗耀祖,当薛家最有出息的人,以后当个好官,咱家就不用交税子了……”
……
“怎么了这是?”被堵在后面招儿,说了句。
“没什么。”
薛庭儴笑着,下了马车,才转身将妻女扶下来。后面马车里的几个小的也都跟着下了车,还有招娣和沈平夫妻两人,都下了马车。
村口,老族长让儿子薛金泉扶着,身后站了无数人。
有庄稼人打扮的村民,有穿着学子衫的学子,有很多很多人,大家都看着这里。
“大人,庭儴,你总算回来了。”
老族长颤颤巍巍走来,薛庭儴忙上前一步扶住他。老族长已经很老了,十年的时间足够他花了眼睛,掉了牙齿,白发苍苍。
“堂爷。”
薛庭儴唤着,一面制止了老族长身后打算行礼的众人:“今日我回归故里,就不是官,而是余庆村是薛氏一族的普通人,不用行礼。”
族长薛金泉这才忙出声,让都别行礼起来。
老族长老泪横流,抹着眼泪道:“堂爷说可能见不到你了,回来了好,回来了好啊。”
“堂爷,庭儴不孝,这些年竟一次都没能回来过。”
“你在外头忙,做着大事,担着大任,哪有空回乡。堂爷不怪,堂爷不怪的……”
薛庭儴扶着老族长一路向村里走去,身后跟着招儿等人,四周则是陪着无数村民族亲。
一群人浩浩荡荡的,场面极为罕见。
哪怕是调皮如宁宁,这会儿也是绷着小脸,没敢吱声。
……
这些年余庆村变化极大,不再像个小村庄,更像一个镇子。
宽阔笔直的青石路,是村里的主路。两侧还有些小商铺,卖着一些杂货、笔墨纸砚等物。再往里就是一户户村民的房子,而薛氏一族的宗祠以及余庆书院,就在大路最底部。
还是如同以前的那般布局,不过余庆书院则在正向,薛氏一族的宗祠则是侧向,再靠里是薛族长家,还有一座大宅子占据了另一边。
是薛宅,占地颇大,早几年就修好了,却一直空着,说是等薛庭儴哪日回乡了,也能有个落脚的地方。
薛庭儴先去宗祠上了香,才去老族长家里小坐。
问了问村里如今的情形,问了问书院,问了问那些都是他长辈的村民们。这些人有的还建在,被提及就让人扶了进来,边叙旧边抹眼泪,还有的在这十年中陆陆续续都去世了。
薛庭儴听闻后,免不了唏嘘,心情也有些低落。
值得一提的是,如今余庆书院的山长是薛俊才。
薛俊才读书本就不差,只是被家里的变故所耽误。
后,他听了薛庭儴的话,在社学里教书。沉淀了几年,又下场试过,不光考上秀才还中了举,却没继续往后考了,而是一门心思就在书院里教书。
如今余庆书院可全指着他打理。
“大人。”
薛俊才要躬身行礼,就被薛庭儴扶住了。
“堂兄不用如此多礼。”
薛俊才也没再坚持,直起腰来。
年逾三十的他,与十年前没什么两样,双鬓虽是斑白,但神态淡定沉稳,并多了几分怡然自若的气质。
时间可以改变人,改变的又何止薛庭儴,也有他。
此时的薛俊才,终于堂堂正正站在薛庭儴的面前,这个做了他很多年的对手,这个让他仰望羡慕了许多年,同时也是他的兄弟的人。
如今,他终于可以堂堂正正站在对方面前,即使因为官位下拜,却没有自卑,没有自惭形秽。
“大伯母还好吗?”
薛俊才点点头,含笑道:“我娘身体康健,前阵子还说起大人,没想到你这就回来了。”
“本是打算只让弘儿回一趟,临时来了圣旨调我回京。我想着这一回京,恐怕再有闲就难了,便一同回来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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