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瞧瞧咱们家的下人、车马、各处的人情往来,还有孩子们的花销及你我的花销,一个月这点银子怎么够。更不用说阿坚现在了,他这官职说起来清贵,还真是又清又贵的,一个月不过五十两的俸禄,户部那里还总是拖着,凡事都得妻子拿着嫁妆贴补。”
见招儿说得义愤填膺,薛庭儴有些窘然:“你和徐氏在一起不会就说这吧?”
招儿斜了他一眼:“怎么?还不能说这事了?”
他摸了摸鼻子:“倒不是,只是你们两个妇道人家坐在一起排揎自己的丈夫,是不是有些有违妇道?”
“说这就是有违妇道了?”招儿竖起眉毛。
薛庭儴连忙讨饶,跟着义愤填膺:“好好好,都是我们这些老爷不中用,还得让夫人养着。说起来也是堂堂的官员,朝廷只发我们这点子俸禄,还总是拖欠,怎么够养家糊口,害得我们被夫人排揎,夫纲不振,世风日下,人心……”
“哎呀,你够啦,越说越不像话了。”招儿嗔他。
薛庭儴也笑了起来,笑着笑着,想起招儿说拖欠俸禄这事。
其实这事他还真知道,还知道的不少。以前拖欠官员俸禄,是因户部没钱,如今户部倒是有钱了,但还是拖着,却是京里官员太多,而户部又太忙,弊政陋习,惯性所制。
现在一时半会儿,他光琢磨那事也无用,还不如先从边角做起,说不定逆水而行,就会变成顺势而为了呢。薛庭儴磨蹭着下巴想着。
拖欠俸禄这事不同其他,就是户部所管,自然想做就能做。
等薛庭儴真下去问起这事,才发现此中弊处太多。
大昌沿袭前朝旧制,包括官员的俸禄也是如此。
官员俸禄可年发,也可季发,可发银,也可发米,这得看发俸禄时户部什么东西最多。除了银米之外,也曾发过绢布什么的,不过这种情况极少,且都是发生在没开阜以前,朝廷没银子,才会用绢布充之,当下大多是都是银米。
总而言之就是挺混乱的。
刚好这次正逢上发一季禄米的时候,薛庭儴索性改了章程。
官员俸禄不再从广盈库发放,而是新组建了一个薪俸司。
这薪俸司里的官吏暂时由户部其他处抽用,待朝廷下发命令,方正式提上台面。
此事一经下发,惹来纷纷热议。
京中一些小官前去广盈库领禄米,却被告知如今发放不经广盈库了,而是从薪俸司。且现在也领不到,得薪俸司下发文书后,方可领俸。
一时间,怨声载道,户部弊政总是拖欠俸禄的事,又被拿出来抨击了又抨击。
不过都是些低阶官员,即使不满,议论了也不当什么用。
至于户部里,那就更别提了。
下面一些官员俱是议论,这新官上任三把火,原来是打算烧这里。平时也就够忙的,还要无事找事,这不是明摆着折腾人。
此外,就是广盈库及那某些个别人了,这道命令下发后,多少人坐立难安,私下奔走。
彭俊毅本是一直没出面,见下面闹成这样,免不了找上薛庭儴说道一二。
“薛侍郎来户部的日子也不短了,应该知道咱们这里人少事多。这次关于俸禄发放,你临时改变章程,也该和部堂大人议一议,瞧瞧现在下面闹的,本官本是想为你说话一二,却因不清楚内情,也不知该从何说起。”
其实彭俊毅话里的意思很明白,就是在责怪薛庭儴事先没与他打声招呼。
只是他二人品阶相同,虽是彭俊毅为左,地位上比右侍郎要高上那么一点点,但薛庭儴是嘉成帝看中的人,自然也分不出个高下。
闻言,薛庭儴一愣后,歉意道:“我见彭大人公务繁忙,又想此事算不得是什么大事,不过是本官见广盈库一者兼二事,担子太重,给他们减轻事务罢了。”
“他们既为朝廷命官,就没有担子太重一说,哪能动不动就叫苦不迭,如此还不如不当官也罢。”
薛庭儴笑道:“彭大人所言甚是,不过做长官的,哪能对属下之事视若无睹。我曾去那广盈库巡视过,他们既管着仓储,又管着核算每一部官员的俸禄及发放之事,这发放中既有米又有银,琐事着实太多,免不了出些纰漏。
“像那日我去,就是碰见有官员抱怨户部发放的禄米太差,里面搀有砂石,食不得,扔了又可惜。后,听那库大使解释,也能明白广盈库公务繁重,所以才会叫停了广盈库,而改为组建薪俸司发放。”
“原来竟还有这等事?”彭俊毅摸着胡子诧异道。
“可不是,本官也挺诧异的。不过转念想想,哪个吃了熊心豹子胆,才会敢拿京官的俸禄儿戏,左不过是广盈库担子太重,中间出了纰漏罢了。”
别说,吃了熊心豹子胆的人还真有,还不是一个两个。
京城虽是皇城根下,可也不是每个京官都能见到陛下,见到主管一部的堂官。且米这东西经过长途跋涉押运上京,会因外力而显得碎了些许,实乃正常。
碎可以是外力,其中搀了砂石,也可说是百姓缴粮实在不仔细。你一个当官的难道还能跑到地方上,和一个平头老百姓,甚至下面管收粮的衙役计较?
一般都是自认倒霉。
久而久之,众官员皆知,发下的禄米食不得,拿出去换钱也卖不出价钱。
可这其中就牵扯到俸禄发放之上了,官员俸禄如何发怎么发都是户部一言堂。有米发米,没米折成银两,但折算银两的时候少,发米的时候多。
无他,皆因米粮最容易动手脚。
碎米乃至搀了砂石的米,比一等粮便宜太多。户部按一等粮给官员们发放俸禄,折算也按照一等粮的粮价来计算。可问题是户部这么算法,发下的米拿出去卖却根本卖不了一等粮的价钱。
这其中差价?自然是填了那些蠹虫。
这也是为何每次发放俸禄时,一听说折算成银,下面官员人人高兴,一听说发禄米,个个像霜打了茄子。
这些都是在抠他们的俸禄,大昌官员的俸禄沿袭明制,本就微薄,这么个抠法,日子过不下去,能贪的自然要贪。
薛庭儴的话让彭俊毅有些接不下去了,难道说户部胆子就是这么大,敢拿官员俸禄儿戏?
是不是儿戏,其实户部里的人大多心里有数。
蛇有蛇路,虾有虾道,各行其道,却殊途同归罢了。
罢,就看他得罪了一个部里的人,以后还如何办事。
彭俊毅含笑拱手道:“薛大人体贴下属,实是细心,本官自叹不如。”
“彭大人日里忙得都是大事,这种细枝末节看不到也是正常。我初来乍到,对部里的事还不是太熟,只能在一旁拾遗补阙。”
一番互相寒暄后,彭俊毅就离开了。
这一季的俸禄本是该三月就发,却是拖到了四月。
如今临时改了章程,又从四月拖到五月。
就在下面的群情激奋,连宫里的嘉成帝都有耳闻时,户部终于下发了文书,于五月初十开始发放俸禄,历时五日,过期不候。
只有五日,还过期不候,这让许多人都吃了一惊。也因此连那些不在乎这三瓜两枣的高官,都不免交代了家中下人,是时记得前去领俸。
到了当日,户部后门大街上排了两条长龙。
队伍中有穿着官袍的低阶官员,也有做家丁打扮的下人。因为不知这次发放俸禄,到底是发米还是发银,他们手中都拿着布袋。
离这里不远处,还站着一群人,商人打扮为首,身边围了几个苦力,一旁还有拖车。也许别人不懂这些人是干什么,可一些低阶京官都知。
有些官员领了禄米,家中不吃又无用,便倒手就卖给了这些人。价格自是低廉,也因此看到这些人,一些低阶京官都挺厌恶的。但也知道这些人背后有人,却是敢怒不敢言。
队伍看似排的挺长,实际上往前进的挺快。不时就有人从前面挤出来,手里捧着两张纸,模样错愕。
这些是赶在最前头前来领俸的,大多家境不太好,等着米下锅,所以户部说今天发俸,有些人夜里就来了,就为了排在前头。
“李兄,这是怎么了?怎么既不见米,又不见银,倒是发了两张纸?”
有那排在后面的人,认识已经领到的俸禄的官员,见对方模样错愕,免不了多问上一句。
可这位李兄也不答,只能从队伍中走出,凑近来看。
就见其中一张纸上写着这位李兄的姓名以及官衔,后面还有两行字。这两行字上各有类目,一列上写着俸,其下是一行小字,一列上写着恩,下面也是一行小字。
这人自然识字,也看清那两行小字写着什么。
一个写着三十六两,一个写着三两。
按照惯例,他们来领的的第一季的俸禄,也就是说三个月的俸禄。这位李兄是个八品小官,每月俸禄折银计十二两,三个月也就是三十六两。
数目是对的,那后面这三两是?
这位李兄道:“户部说,以后官员俸禄皆折算为银,定时发放,次月头五日可来领条。”
闻言,这人当即笑开了。
“这是好事啊,折银总比发米好。”
“户部还说,陛下有感众官辛劳,所以这一季每人按品级另有恩赏。”
“这也是好事啊。”
“就是没银子,每人发了张会票,说可以去泰隆票号领银子。”
第247章
闻言,此人当即愣住了。
与此同时,有更多的人已经领到东西,从里面挤出来,三三两两凑在一起议论。
“这户部到底想干什么?折银好,有恩赏更好,可这去泰隆票号领是个什么章程?”
“泰隆票号也算是大票号了,是不是户部觉得每次发俸,事务繁琐,所以转交给他人了?”
“商给官发俸禄,这叫什么事!”有那迂腐之人道。
“这也不算是商给官发俸禄吧,户部不是给了会票,也算是给大家发了,就是没实物,得自己去兑换。”
“咱们还是赶紧去看看,能不能兑换银子再说。”
一阵议论纷纷后,领到俸禄的官员俱都散了。
而听到这些话的人们,心中忐忑不安地继续排着队,都搞不明白户部想干什么。
……
整整一天,京城里各处都在因为此事议论着。
不光官员们议论,百姓们也议论。
百姓们议论是因为今天出了稀奇事,总能看到许多穿着官袍的官员,行事匆匆,进了票号,又从票号里出来,面色诡异。
难道票号里发银子?
闹得许多好事的百姓,也不免跟进去看热闹。才发现票号里也不发银子,不过这泰隆票号最近不得了了,竟受朝廷所托给官员发俸禄。
事情顿时传得京里大街小巷都知,为此还给泰隆票号带来了许多生意,当然这是后话。
因着这事闻所未闻见所未见,不免有那迂腐之人觉得有失体统,告到了嘉成帝面前。
还不到下午,薛庭儴就被叫去宫了。
到了乾清宫,几位阁老和户部两位堂官都在,加他是第三个,算是户部的堂官到期了。
“你跟朕说说,这到底怎么回事,都闹得御史跑宫里来找朕告状了。”
薛庭儴顺着嘉成帝目光看过去,就看见一个面黑留着长须的老者。
此人乃是都察院御史茅文浩,以铁面无私著称。人称茅滚刀,意思指此人有滚刀肉的特质,油盐不进,不讲人情,谁都敢弹劾。
在朝中是人憎鬼厌,但其两袖清风,穷得当御史至今有近二十载,在京中还是赁房子住。后来还是嘉成帝看不下去了,赏了他一座宅子。
自此,此人更是觉得受到了褒奖,将这滚刀肉的品质发挥到了极致。
薛庭儴收回目光,答道:“其实微臣也是革除户部弊政陋习,微臣早年外放在外,自打回京以来,少不了听闻有官员说,俸禄发放不及时,以及禄米太差之言。这次臣蒙陛下圣恩,调往户部做堂官,就报着为朝廷排忧解难,报效陛下而去。既然是弊政陋习,自然就得改,臣苦思良久,方想到此法。”
彭俊毅假笑道:“听薛大人之言,是在指责本官不作为?殊不知户部虽只一部,可涉及到方方面面的事情太多,谁人不知论起六部,户部的官最累,也是最容易受到抨击。也就是所谓的活干得最多,骂挨得也最多。”
他对着嘉成帝一拱手,说得是满腹心酸:“大昌地域辽阔,六部之下有十三省,一省又有无数府县衙门。下面交上来的税银税粮,都得户部点算,银子也就罢,朝廷规制有成色。可米这东西是各地粮长、里正、衙役们负责收取,当官的还能因为米不太干净,去和百姓们闹?自然是不能!所以下面交了什么粮食上来,我们户部往下发的就是什么粮食,说是禄米太差,着实是冤屈下官等。”
“陛下,彭侍郎所言非虚。微臣也曾就此事在内阁中提过,甚至报到陛下面前,陛下您说天子不与百姓争利,种粮食不易,不用太过较真,百姓们都能吃这种粮,难道当官的就不能吃?所以有时税粮押解上京,户部这里的查看并不苛刻。”身穿绯色官袍的杨崇华,上前一步道。
嘉成帝微微颔首:“此事朕知,话也确实是朕所言。薛侍郎,你初入京不久,也不用人云亦云。”
怪不得自己无论在户部里干了什么,都无人阻止,原来还有这么一招等着他。嘉成帝曾经说过的话,薛庭儴并不知,就算有人告知他,说不定他还会以为对方为了牟利,故意哄骗自己,自然不会听从的。
等事情闹大,再参他一个办事毛躁,不重时务。大事肯定没有,但必然会在陛下面前落一个做事激进,不动脑子的印象。
若是他再年轻气盛些,和这些人争论起来,看似是与这些人争,其实落得是嘉成帝的面子。
一次两次也就罢,久了必然会惹来嘉成帝的厌弃。
薛庭儴对杨崇华及彭俊毅并不陌生,但也没有太多的认知,因为在那梦里,杨崇华是出了名的缩头乌龟。
这话并不是贬义,而是指此人凡事不搀和,只管户部的一亩三分田。他能站到最后,该倒的都倒了,就他没倒,其实并不是没有道理,手腕在这。
薛庭儴甚至怀疑,吴阁老能落到之前这种下场,是不是也有此人的作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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