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白了,其实就是在逼薛大人回来,明说不行,非得这么来。
圣旨到薛府时,薛庭儴和招儿正在带着宁宁和泰哥儿看小狗。
去年冬天的时候,黑子走了,是寿终正寝。
黑子已经很老很老了,狗极少有能活到它这个岁数的,早年还能陪着几个孩子玩,到后面几年已经走不动,牙齿也掉光了。
明明知道这是天道轮回,乃是正常,招儿和几个孩子还是没少抹眼泪。尤其是薛耀弘,仨孩子中他和黑子的感情最深,连着好多天都是闷闷不乐了。
关键他自诩是大哥,就算闷闷不乐还得强颜欢笑,让招儿看得心疼不已。
为了逗几个孩子开心,也是习惯家里有条狗了,薛庭儴特意让人从余庆村弄了条狗来。
也就是眼前这条胖乎乎的小奶狗了。
长相和黑子小时候一模一样,黑溜溜的眼睛,黑鼻头,黑得像根小木炭。若是按辈分算,应该是黑子的重孙子,是当年黑子还在余庆村时,在它后宫里一条小母狗身上留下的种。
也是凑巧了,刚好这次薛庭儴派人回去递信,村里有条狗刚下了狗崽。认真算一算,竟和黑子扯得上关系,就把和黑子最像的它给送来了。
两个多月大的小狗,正是顽皮的时候。
春兰她们给它用上等丝绸做的狗窝,都被它撕扯烂了。这狗东西一点儿都没有做了坏事的自觉,还凶巴巴地冲上来咬薛庭儴的袍角。
薛庭儴一脚把它撩开,它还不依不饶的,把招儿逗得哈哈直笑,说当年黑子刚抱回来时,也是这么不待见薛庭儴。
别看薛庭儴乳名叫狗子,可他打小就不遭村里的狗待见。
就在这时,有下人报宫里来圣旨了。
都以为莫是召薛庭儴回朝的圣旨,所以招儿还特意赶他回屋换了身衣裳。
薛庭儴有些不情不愿的,招儿连眼神都懒得给他一个。当她看不出,他其实是很雀跃的。
两人终于收拾停当去了前院,是李顺亲自带着圣旨来了。
随着李顺在嘉成帝身边崭露头角,这个沉寂了前半辈子的太监,终于变成了宫里的大红人,从无人问津到无人不知。
李顺能来宣旨,就是代表天大的面子,也因此薛府上下都是喜气洋洋的。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薛庭儴之妻王氏,护驾有功,巾帼不让须眉……今封为赵国夫人,顶冠服色照公夫人品级,钦此!”
招儿一时有些反应了不过来,还是李顺笑着看了她一眼,她才忙跪下领旨谢恩。
“夫人请起。夫人这可是咱大昌朝建朝以来,开天辟地头一遭啊。陛下自打回了宫后,朝政一直繁忙。这不,刚抽出空来,就记起了夫人,还拖老奴问问宁姑娘可是好,有空了可以去宫里玩。”
招儿满脸都是笑,可这笑后面还有许多诧异。
她以为这次的圣旨是给男人的,没想到竟是给她。
李顺说这是开天辟地头一遭,她能明白什么意思。
自打前朝起,诰命夫人的品级就随夫品级了,也就是说丈夫是几品官衔,妻子就是几品的诰命。
妻不能越过夫。
而这国夫人在唐宋两代,乃是单独封授给某位有功女子的,独立于丈夫之外。也就是脱离了丈夫,不管丈夫是何品级,都不影响妻子。
尤其这赵国夫人,因有正式封号,比正一品诰命夫人还要更高一级,算是超一品了,是外命妇能达到的制高点,一些品级略低的内命妇都可能不如。
用白话点讲,内命妇中也就皇后和皇太后的品级,比赵国夫人高。不过一般情况下,肯定不能这么算来着,你一个大臣之妻和皇帝家眷去比,不是没事找事吗。
“妾身真是受之有愧。”招儿说着客气话。
“怎么是受之有愧呢,夫人当得,当得啊。”李顺满脸堆笑。
正场走过了,接下来自然要请内侍进去小坐喝茶,临走时封个大红封,也是必须要办的。
不过到了薛家这种地位,简在帝心,就算薛家给李顺塞好处,他还不一定敢收。
略微坐了坐,李顺就出声告辞,由薛庭儴将他送出大门。
临走时,李顺悄悄地对薛庭儴说了一句:“薛大人,您就跟陛下服个软,陛下龙体不好,何必这么硬犟着。”
这是李顺自己加的台词,本来嘉成帝封招儿赵国夫人,一是功劳如此,二来也有怄气的意思。
因为他这句画蛇添足的话,彻底将嘉成帝这次怄气行为,显得既幼稚又可笑。
这事嘉成帝并不知道,知道估计把李顺活吞了的心都有。
薛庭儴笑了笑,没有说话,李顺也不好再多言,只能叹着气走了。
等薛庭儴扭头回去,才发现本来应该很高兴的招儿,似乎并没有那么开心。
也不是说不高兴,就是很平静。
不光招儿平静,连她身边的丫鬟都很平静,似乎这赵国夫人的诰命,没什么值得好稀奇的模样。
想着李顺之前说的话,薛庭儴有些尴尬地摸了摸鼻子。
只是招儿不说,他一个做人丈夫的,也不好觍着脸去解释,自己其实并没有不高兴什么的。若真这么解释了,恐怕反而画蛇添足。
最后还是招儿没沉住气,吃罢饭借着小憩的空档,劝了他几句。
“要不,你就跟陛下服个软?他是君,你是臣,总这么僵着你吃亏。”
“我吃什么亏,我无官一身轻,乐得悠闲。”谁说薛大人不在意了,多多少少是有些在意的,瞧这话说的,酸溜溜的。
招儿太了解他了,闻言乜了他一眼,道:“就别说做面子的话了,当我不知道你就算在家里闲着,先生和阿坚那里你也没少去。难道你去他们那儿,就是喝喝茶说说闲话?陛下到底是陛下,身体也不好,今儿封我这个诰命,何尝不是看着你的面子。陛下已有示好之意,你就借坡下驴吧。”
“你不懂。”见招儿圆睁的眼,他才叹笑一声道:“这事我心里有数,你别多想。”
“真有数?”招儿看了看他,才道:“罢,那你有数就成。”
这场僵持并没有持续太长的时间,因为辽东燃起烽火,终于破局。
自打太祖将那群金人赶出关外,这些年他们一直虎视眈眈地盯着大昌,时不时就想南下生些事。
金人骁勇善战,而大昌重文轻武,虽这些年已经改了许多,却一直和对方僵持着,只能将对方挡在辽东边线之外,并不能将对方斩草除根。
金人早在前朝是就建了国,又称后金。黑图阿拉便是金人的都城,这些年来大昌整饬朝中各处毒瘤时,对方也没少积蓄国力。
大抵是觉得终于可以和大昌扳一扳手腕,说不定还能一举突破边关防线,挥师南下。到那时候,他们再不会重蹈祖先的覆辙,而是会占据整个中原大好的江山。这次金人的攻势颇猛,辽东战事连连吃紧,辽东边线已经丢了好几处卫城。
战报送来,朝堂上下同仇敌忾,自然是要一致对外的。
值此之际,薛庭儴主动入了趟宫,也不知他和嘉成帝说了什么,总而言之君臣之间尽弃前嫌。
其实本身就没什么大事,不过是皇帝被落了面子,做臣子刻意给他做面子罢了,可给皇帝做面子的同时,做臣子也是要些面子的,才会闹得这么一出。
嘉成帝重整朝堂后,户部尚书的人选一直悬而未定,明显是等着薛庭儴。
这是表态。而每逢大战,必然粮草先行,这些都需要户部去筹备,这场战事正好给君臣一个各下台阶的好机会。
经过一番商论,朝廷择了数名骁勇善战的大将,奔赴辽东。
而就在这时,五皇子祁戦突然请兵出战。
三皇子的谋逆败露,到底是连累了他。虽然整件事他并没有搀和其中,但他本身与三皇子交情甚佳,就是犯了帝王的忌讳。
如今几个成年皇子中,二皇子每日锲而不舍想求得嘉成帝的原谅,四皇子一改早先高调的作风,低调至极。
唯一大出风头的是莫伽,这个在年纪上算是除过亡太子,最大的一名皇子。
按照齿序,他该是大皇子,可惜他有异国血统,前阵子朝堂上又刮起一阵立储之风。嘉成帝直接封他做了鲁王,算是彻底否决了莫伽在皇位继承的资格。
其实想也知道,中原王朝历来重视正统和血统,怎么可能会择一位有异国血统的皇子为储君。就算嘉成帝答应,下面朝臣们也不会答应。
也许在一些事情上,他们各自为阵,总是喜欢斗得死去活来,可在大统继承之上,他们格外重视,且态度一致。
这也是为何那次嘉成帝露面后,会形成一面倒的境况,一个大逆不道和谋朝篡位,就足够将三皇子拍死在当场了。
明摆着嘉成帝暂时并无立储的打算,五皇子不可能永远任自己处在这么尴尬的境地,只能自谋出路,才会有这次请兵出战。
嘉成帝准了,五皇子收拾行囊出京。
他的离京并没有引来太多人的关注,世人只当他是受了三皇子牵连,被流放了。
其实离开也好,也许外面有更为广阔的天地等着他。
时间一天天的过去,辽东的战事一直处于胶着状态。
大昌时败时胜,没吃什么大亏,但也没占到什么大便宜。
就在秋风骤起之际,五皇子突然领兵大破被金人占领的广宁城,自此便一发不可收拾,连着夺回了三处失守的卫城。
朝廷迎来大捷,嘉成帝龙颜大悦,封其为镇北王。
一时间五皇子声名大噪,本就对立储死心的朝臣们再度蠢蠢欲动,请奏立五皇子为储君。在如今既无嫡出,其他皇子要么默默无闻,要么都尚且年幼的情况下,五皇子似乎是个很不错的人选。
可惜这事被嘉成帝驳回了,他也一改早先专断独行的态度,声称已留下密诏,在自己龙御归天之际,就是大昌未来继承人大白天下之时。
为了取信众臣,他甚至拉出叶莒、林邈等人作证,已将密诏藏于乾清宫正大光明匾之下。
其实这不过是拖延之计,反正薛庭儴是知晓那后面什么也没有的。
战事大捷自然少不了论功行赏,辽东那边也就罢了,京城这边户部尚书薛庭儴因筹备军粮有功,被嘉成帝下旨入直文渊阁。
圣旨发下,朝臣们并不吃惊,反倒有一种早该如此之感。
不过三十三岁的阁老,虽是实至名归,却足够让人为之嫉妒了。
第271章
逢此大喜,薛府上下都是喜笑颜开,可招儿却是有些犯愁。
无他,皆因大儿子该是说亲的年纪。京城各家子弟定亲都早,十五六岁定亲,十七八岁成亲。儒家讲究的是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也就是俗称的先成家后立业。就算不在京城,在余庆村,以薛耀弘的年纪也是该说亲了。
招儿历来是个开明的性子,并没有打算招呼都不打一声,便给自己找个儿媳妇回来,所以她提前就把这事和大儿子说了。
哪知在薛耀弘这里,却是受了阻。
薛耀弘的意思是大丈夫当先立业后成家,他打算考中功名以后,再说婚事。
不光如此,他还打算出门游历一番,增长见识。
这不,招儿就愁上了。
这事招儿可做不了主,就把事情告诉薛庭儴,而薛庭儴却不免多想了一层。
他还没忘记在那梦里,儿子一生未娶,最终成了个断袖的事。
虽一个正常男子成为断袖,必然会有诸多因素,可他心中一直惦着此事。
平常的时候没少关注大儿子,也是近两年见没这种征兆,才渐渐淡了这种心事。如今该成亲的时候不成亲,说是要出门游历,这到底是真为游历而去,还是为了躲避婚事?
薛庭儴刻意抽了个休沐的时间,将大儿子叫来询问。
面对父亲,随着年纪日渐增长,薛耀弘多了许多敬仰和尊敬,却少了几分幼年时的亲近。
不是不亲近,只是长大了,懂得事多了,明白担在自己肩上的责任,心态就变了。
“我听你娘说你打算出门游历?”薛庭儴揉了揉眉心道。
他如今入了阁,事务更多,尤其嘉成帝似乎也放开了,不再像以往那样什么都一把抓在手中,也是身体不允许,政务不免就压在内阁身上。他今天说起来是休沐,不过是把所有的事都扔下了,才抽出空来。
薛耀弘并不意外父亲会这么问自己,点点头:“儿子是有这种打算。”
“为何会突然有这种想法?”
薛耀弘看了坐在书案后的父亲一眼,见他一身青衣,面容清隽,浑身充斥着一股儒雅而从容的气质。
这就是他的父亲,大昌的户部尚书,最年轻的阁臣,陛下心目中的肱股之臣。
薛耀弘是崇拜薛庭儴的,可这种崇拜每多上一分,他心中便会多上一分自惭形秽。
“怎么不说话?”
“爹,我……”
薛庭儴从书案后走出来,来到旁边的圈椅上坐下,他指了指身边的位置,道:“过来,这边坐。”
薛耀弘走过来,坐下。
“我们父子之间还有什么话不能说?是不是爹这些年忙了,小狗子就对爹不亲近了?”
听到这句‘小狗子’,薛耀弘白净的脸上现出赧然之色。
幼年不懂事,他记忆早,还没忘记小时候总是小狗子小狗子的这么称呼自己。那个时候大抵也是他最快乐的时光,爹的官位不高,还没有肩负朝廷重担,总会用个小背篓,背着他和娘四处游玩。
孺慕之情顿起,薛耀弘同时也想到他家的情况不同他人,一直以来父母对他都是宽容默许的状态,从不干涉他的生活,甚至也从没要求过他一定要如何如何。
“儿子觉得自己思想浅薄,见识也太少。我是家中长子,可爹不在时,作为长子的我却没有挑起家中的重担,碰见危机时,还得娘出面周旋。儿子今年已十六,爹十六的时候已经是个举人了。如若只是困守在家中这方天地,躲在父母的羽翼之下,儿子觉得自己大抵一辈子不能成长……”
其实还有许多,薛耀弘没有说。
在嘉成帝住在薛府的那段时间里,也许宁宁和泰哥儿还不能察觉到家中的危机,作为长子薛耀弘却是心知肚明。
他很想帮着娘,担起那份责任,可直到这时他才发现,他竟然束手无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娘为了全家安危,殚精竭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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