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兄所言极是。”
接下来,一众人便以狱卒们听不到的小声,开始合计当日的事来,其中颇多争吵,大抵不过是说谁动了手,谁率先动手了。
如今也不过刚入了大牢,竟开始内斗了起来,只是读书人的方式相对温和些,尤其又有林邈在旁边看着。
林邈坐在一旁,无奈地合上了眼。
提审日很快就来了,为了显示自己公平公正,胡县令特意允许百姓旁听。
县衙正堂之外的月台上,围满了前来旁听的百姓,加起来有两三百人。
这其中有本身便是趁着放告日来打官司的,也有风闻动静而来的。早在前几日市井之间便开始流传两家学馆斗殴打死了一名学生的事,历来只听闻市井之间多有斗殴打架之事,少有听说读书人还会打架,那帮子酸儒不是笃信君子动口不动手么。
这种消息对一些市井之人十分有诱惑力,又听说今日便开审此案,这不有那好事之人便都来了。
“升堂!”
随着一声浑厚有力的唤声,衙役们以小跑速度各就各位站立,口里喊着堂威,水火棍在地上戳得嗵嗵直响。同时一身官服的胡县令,迈着八字步从后堂走出来,主簿和书吏紧随其后。
胡县令在明镜高悬的牌匾下坐下,书吏便拿出上一次放告日的诉状,交给胡县令查看。一般每次放告日都是先审理上一次未判决的事宜,每逢三六九都是放告日。
随着时间过去,正堂之外聚集的人越来越多,而一些排在前头的案子也都审完了。胡县令回到退思堂喝茶小憩片刻,方又重回正堂。
一声惊堂木起,书吏唱名道:“孙家夫妇告清远学馆数名学子殴死亲子案,孙家夫妇和清远学馆诸人上堂。”
不多时,从堂外被带进来一些人,俱是清远学馆诸人。
而此时堂外突然有喧哗声响起,声音整齐,声势浩大。
“杀人偿命!杀人偿命!”
竟是有几十名身穿学子衫的学生,从县衙大门外走了进来。他们排成三列,神情激愤往中门正堂这里走来,围在门外的百姓们不禁让出一条道。
这些学生很守规矩,到了月台前便停下了脚步。不多时,又从人群里走出一人,却是高有志。
他满脸唏嘘斥道:他满脸唏嘘斥道:“你说你们这是做什么!”
“馆主,孙鹤无辜枉死,我等生为同窗恨不能代之,我们……”
“你们呐!”说着,高有志便连连摇头步入大堂之中。
与此同时,孙家夫妇中的丈夫孙友田扑通一声在堂中跪了下来,哭道:“求青天大老爷做主!”
门外百姓见此俱是怜悯不已,又骂清远学馆的学生猖狂狠毒,竟然一言不合就打死人。
清远学馆诸人面色惨白。
林邈叹了一声,竟拒了衙役让其坐的意思,而是长身直立在堂中,其脊背现佝偻之态。
“林兄。”高有志拱手道。
林邈置之不理。
他失笑一声,才怅然道:“虽咱们曾是同窗,你父亲又是我业师,但事关人命,还望林兄能原谅。”
林邈抬目去看他,望着他一副惺惺作态的模样,竟不知该说些什么。
这高有志从来如此,最是擅长装腔作势,关键又让人抓不住把柄,只能有苦难言。偶尔气恼至极,林邈也生出恨不得将其杀死之心,可到底他乃是读书人,又不是心狠手辣之辈,除了气急咬牙切齿,也无奈他何。
所以只能不理。
一名衙役走上前来,对高有志笑道:“高馆主请坐。按咱们县衙的规矩,您乃生员出身,又是苦主,当可有一座。”
高有志望向林邈,衙役也看过来一眼,苦笑道:“林馆主他不愿意坐。”
“罢,那高某便受之有愧了。”说完,高有志扶袖在圈椅上坐了下来。
又是一阵堂威声响起,首位上的胡县令道:“堂下何人?报上名来!”
立在堂下一名身穿青衫干瘦的中年人,应道:“学生朱和生,乃是受清河学馆所付,前来代孙氏夫妇应讼。孙氏夫妻痛失爱子,恐其情绪失控,乱了大堂上的规矩,高馆主叹不能代之,才会请了学生前来。”
这朱讼师也是秀才出身,才能以学生自称,而能见了县太爷不跪,乃是朝廷给身负功名之人的特许。
胡县令点点头,又看向一旁站着的清远学馆诸人:“你们可有代讼之人?”
一众人面面相觑后,林邈露出几分苦色,方才摇了摇头,道:“无。”
顿了一下,他上前一步道:“便由我这馆主代……”
“等一等!”
这时,人群中传来一阵呼声,随着呼声陈老板伴着一名二十多岁的儒雅青年走入大堂来。
这青年生得身形高大,着一身半旧的深蓝色文士衫,卓尔不凡,一派风度翩翩。看其形容也不是什么了不得的大人物,却让胡县令从大椅上站了起来。
“沈三公子!”
胡县令绕过大案迎上前来,态度格外随和,甚至隐隐能看出有几分讨好之色,哪里还见方才一副威严肃穆之态。
“胡县尊。”沈复点头回礼。
他乃是举人出身,虽并非朝廷命官,可沈家在夏县乃至整个平阳府,都是跺一跺脚便要惊动所有人的存在。
沈家大爷官拜太常寺卿,乃是名副其实的三品高官,沈家二爷是承天二十年的状元,如今外放在江南一带为知府。想必在其任满归京后,又是一名朝廷重臣。更不用说先沈家老太爷曾列为内阁,如今虽已驾鹤西去,可也是留有余威。不怪胡县令以堂堂县令之尊,竟要放下架子来迎沈复一个后生晚辈。
“不知三公子此次前来——”
“我来旁听。”沈复道。
闻言,胡县令下意识看了看旁边的高有志。高有志也早已站起来了,收到胡县令的目光,他不显地摇了摇头。
他怎么可能请的来沈三公子这样的人,若是真能请来,他也不会当一个穷乡僻壤的小馆主了。
既然不是清河这边,那就是清远的人请来的?
尤其又见方才出言打断那人正在和林邈说话,胡县令和高有志的脸色当即难看了几分,心中忍不住猜测这沈三公子来意如何。
“我不过是闲暇之余听闻本县竟闹出一种学子杀人案,特意过来旁听一二,胡大人不用在意,只用秉公办理便是。”
……
另一边,林邈对陈老板道:“墨之贤弟,有劳你了。”
陈老板脸色憔悴,声音干涩道:“说什么劳,这沈公子不过是我一次偶然机会认识,却根本搭不上话。这次能请动他……”他顿了一下,才又说:“不过有他旁听,胡县令等人总要顾忌一二。安齐兄,我也只能帮到如此了。”
陈老板虽没有明言,可林邈又怎会不知,沈三公子有‘书痴’之名。这名声可不是什么坏名声,不过是说沈复爱书成痴,他为人没什么别的喜好,就是喜欢收集各类孤本、绝本。
陈老板家学渊源,虽是开了一个小书铺,可陈家三代人俱有收集各类孤本的喜好,也是底蕴深厚。陈家有一家传宋代刻本,品相上佳,珍奇罕见,陈家人从不愿意示人,沈复竟不知从何处得知这一消息,托人求上门。
可陈老板并不愿意出售,也幸好沈复不是抢人所好之人,此事就此罢过。这次陈老板实在求助无门,拿着珍本求上门,才请来沈复出面。
不过沈复提前就说明过了,他只是旁听,顶多在胡县令判案有不公出言干涉,指望着沈复能替清远平了这场事,那是不用想了。
林邈垂头抱手:“为兄有愧。”
“愧个什么,死物没有人重要。”陈老板摆手道。
可林邈真是有愧,经过这一系列的事,他甚至有些迷茫,自己坚持的这些到底到底是对还是不对了。
……
闻言,胡县令当即心松一口气。
转念一想,沈家人向来自重名声,与林邈此人也无旧,怎么可能出言干涉。莫怕是受人之托,出来走个过场,可即使走个过场,也不得不让胡县令慎重。
不过他也想清楚了,其实此案十分好判,人证物证俱在,料想以清远之人也参不透其中蹊跷。只待此案一结,便是板上钉钉之事,到时候就算看在三公子的面子上,念其等人尚且年幼,判其一个流徙之罪,既能博一个好名声,又能在三公子面前得一个好印象。
其实胡县令和高有志本就没打算置人于死地,不过是想保全一个人,顺便让清远学馆开不下去罢了。
胡县令心定,请沈复坐下后,方又回到大案之后。
为了肃静正堂,伫立在两侧的衙役又是一阵杀威棍声起,陈老板忙退到正堂之外,堂里堂外顿时安静下来。
胡县令看向清远诸人,问道:“你等可有代讼之人?若无,本官便开始审案了。”
清远学馆这边自是没有请讼师,不是不想请,一来学馆如今树倒猢狲散,顾不过来,林邈除了其妻女两个妇道人家,并无人为之出头。而陈老板这边倒是想请个讼师,无奈根本没人敢接这个案子。
请了数人,一听闻具体,都是摇头摆手,不然陈老板也不会费这么大力气去把沈三请来。就是想打着狐假虎威的念头,让胡县令判案时手下留情。
“无。”林邈摇了摇头,上前一步道:“学生有失,便由我这馆主代……”
“等一等!”
堂外又是一声高唤,胡县令望了过去,心中不悦,打定主意这次若不是天皇老子来了,定要让他吃一番苦头,当这公堂之上是能让人随意叫停的?!
第63章
人群一阵攒动,从里面挤出来几个人。
这几人年纪都不大,穿一身学子衫。他们站定后,连气都顾不得喘一口,其中一名学生便理了理衣衫,抬步迈入大堂之中。
“你是何人,竟然敢扰乱公堂。”胡县令一拍惊堂木,喝道。
“小子乃是清远学馆的学生,姓薛,名庭儴。此趟前来乃是代师应讼,还望县尊大人原谅小子鲁莽,小子也是从几十里外方赶来,实在不是故意扰乱公堂的。”薛庭儴边说道,边作揖行礼。
“你来做甚,还不速速退去,这公堂之上可不是你这种毛头小子可来的。”林邈目光复杂道。
薛庭儴微微一笑道:“那日老师说要收我为弟子,我虽未成行过拜师大礼,可心里却是将老师当做自己老师的。老师有难,同窗有难,弟子怎能处之泰然。那日匆忙离开学馆,也是不得已而为之,实不是弟子贪生怕死,趋利避害。”
胡县令一皱眉头,道:“此乃公堂之上,你师徒二人若是想叙旧情,可待案子审完再续。林邈,本官顾念你是生员出生,受朝廷廪米,可你一再阻挠此案进展,本官也容你不得。”
林邈正想解释,薛庭儴上前一步道:“还望县尊大人明鉴,实不是小子老师阻拦县衙办案,而是小子贸然闯入,您若是要追责,就追小子的责便是,于老师无关。”
这话说得就有些不妥了,当着大庭广众之下说胡县令和一个少年郎计较,这不是明摆着说胡县令气度狭小。胡县令自然不能与之计较,这少年也算逃过一劫,只是没有想过此案还不结,就不怕对方心中挟怨报复?
沈复端起衙役奉来的茶,轻啜一口。罢罢罢,他既受了人好处,总是不能只收好处,不办事的。别的帮不了,说两句好话还是行的,即使这案子审下去对方还是讨不了好,但总不至于说出他有负所托之言。
“这少年倒是一片爱护老师之心,胡大人也是宽容介个吧。”
闻言,胡县令当即变了颜色,笑道:“三公子所言甚至,本县堂堂掌管一县的父母官,哪能与个少年计较,谁没有年轻过,都曾做过鲁莽事。罢,你可勿要再犯,公堂有公堂的规矩。”
他料想薛庭儴必会借坡下驴,谁知薛庭儴行礼道谢之后,又道:“小子此番擅闯公堂也是事出有因,小子是来代师应讼的。小子老师身负功名,自然不能过堂受审,小子人微力淡,但代师应讼还是没问题的。”
“你?”
薛庭儴毕恭毕敬道:“若小子没记错,按大昌律例,凡身负功名者,若有了纠纷可不必上公堂应讼,由亲近之人替代。而大昌律,年满十四便可应讼,小子现年已满十四。”
胡县令嗓子眼里的话被堵了回去,他几不可闻的轻哼了一声,才道:“没想到你还懂得这些。”
薛庭儴腼腆一笑,又是一个作揖礼。
此时沈复倒是来了兴趣,觉得这少年郎颇为有趣,说他胆小,他似乎胆子并不小,可说他胆大,他又凡事不僭越,出言后必是先行礼,似乎很怕被人抓住小辫子。
直到胡县令点头同意,审案再度继续,衙役让其跪着说话后,沈复才明白他的意思。听见那边薛庭儴有理有据说代师应讼,代的便是师,而按律身负功名者是见官不跪的。
这小子鸡贼,合则闹出这么多名堂,竟是不想跪胡县令。
沈复忍不住露出一个微笑,那边胡县令如噎在喉,可到底顾忌着大庭广众之下,又有沈复坐在一旁,没有发作出来。
审案再度继续,由书吏当众宣读原告人,也就是孙氏夫妻的诉状。
看得出这姓朱的讼师手段还算高明,简直是句句血泪,字字诛心,堂外围观的老百姓们俱是义愤填膺,连胡县令都忍不住露出动容之色。
一般一个讼师的功底如何,从他所写的诉状就可以看出。时下讼师可不是每接一场官司便必要临堂的,一来需要动用讼师临场的官司极少,二来一般人也花不起那个大价钱。
官司输赢,诉状占了七成,而官员判案,大多是先看诉状。诉状写得好坏,可以在一定程度上赢得审案官员的好感抑或是恶感。
当然,这也与时下官话并不普及有关,所谓十里不同音,许多平民老百姓都不会说官话,而按大昌律,地方父母官一般都不会是本籍贯之人。跟一个外地人说本土话,若是都是用口诉,恐怕这县官平日什么也不用干了,就只管审这些鸡毛蒜皮的小案子算了。
“真是惨!县尊老爷可一定要给那死了孩子做主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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