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过了几日。
临安伯府之事彻底在京中消停下来了。
而灵月也终于迈出门了。
也许是病了一场,灵月的打扮要素淡多了。
没了往日的盛气凌人,更没有了她作少女时的娇俏,瞧着竟是干巴巴像是一面白布。
黛玉去向贾母请安时,便正好在走廊撞见了她。
灵月定住了脚步,目光深深落在了黛玉的身上。
“林姑娘可高兴了?”灵月讥讽一笑,眼角带着锐利。
黛玉连瞧也不瞧她。
从前她没将灵月看在眼里,今后自是更不会将灵月看在眼里。
灵月突地换了个口吻,沉声道:“他可好生无情啊,林姑娘便不惧吗?这样的男子,若日后也待你那般无情……”灵月轻笑一声,“那时林姑娘受得住吗?”
说话间,走廊那一头宝玉正缓缓走来。
宝玉骤然见了黛玉的身影,脚下顿了顿,随即又加快了步子。
待灵月话音落下时,宝玉已经到跟前了。
黛玉盯着宝玉的模样瞧了瞧,忍不住轻笑出声,道:“那你觉得什么样的才叫好呢?待谁都温柔多情者?这样的人,今日待了你好,明日岂不又待了别人更好。我与你的喜好不大相同,我便觉得他那样是好的。你若喜欢那多情的人,那便安心留着这人就是。”
宝玉隐隐听出来,林妹妹这话是在刺他呢。
宝玉面上立时涨红,口中忍不住道:“林妹妹,我……”
灵月显然也意识到了这点。
林黛玉那话,岂不是说她便也只能喜欢贾宝玉这样的了?
灵月面色微变,还待再张口。
黛玉便扭头吩咐雪雁:“今日不赶巧,我们先回去罢。”
雪雁忙跟着黛玉转身往外走。
灵月面色更难看了。
待转头,瞧宝玉还痴痴望着那背影,她心中更觉一阵闷痛。
这头走得远了,雪雁才撇撇嘴,道:“这宝二奶奶倒是半点教训也不吃,如今临安伯府都没了,她还想着拿捏别人呢。”
说完,雪雁顿了顿,又小声嘟哝道:“我也不觉得和侍郎是个无情的人。本是临安伯府犯下的错,自该由他们自己来承担。又不是和侍郎挟私报复。和侍郎要真像宝二爷那样,待谁都温柔多情,怕这个疼了,怕那个哭了,那便也不是和侍郎了。也不该得姑娘的喜欢了。”
黛玉这才笑出声来:“谁同你说我喜欢了?”
“瞧啊!自是瞧得出来的!姑娘见着和侍郎的时候,是不一样的……”
是吗。
黛玉低下头,细细回想一番。
旁的没想起来。
但心底却隐约被勾起了一丝思念。
只怕近来他又要好好忙上一阵……
不知晓什么时候才又能想见了。
黛玉回了院儿里,便不大出门了。
但前头却不断有消息传回来。
倒也不是什么光彩的事儿。
就只是灵月吃了苦头,便日日找宝玉房里丫鬟的麻烦。王夫人晓得后,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她本就不大喜欢那些妖妖娆娆的丫头。
宝玉却是不干的,便总与灵月起了争吵,倒是叫人瞧了不少笑话。
于是这每日里,要么黛玉便与三春几人一块儿顽,要么便窝在屋子里看书,要么……便听雪雁捡了宝玉房里的笑话,来说给黛玉听。
黛玉尚好。
倒是紫鹃总与雪雁说着说着,便二人搂着一并笑起来。
这一转眼,便又是几日过去。
“妹妹可在?”宝钗的声音在门外响起。
卧在贵妃榻上小憩的黛玉起了身,探出半个身子去瞧:“宝姐姐怎么来了?”
因是休息,黛玉发髻也未梳,就这么散乱地披着头。
宝钗跨进门,见了黛玉的模样,心下也不由一叹。
难怪林妹妹能得人喜欢。
那梳好了头发,是一种美。
这发丝散乱竟也是一种美。
宝钗收起感叹,转头指着健壮仆妇们抬进来的箱子,道:“那日不是说要给妹妹糊窗户么?”
“说着玩儿的,宝姐姐竟当真了。”黛玉有些惊喜,忙起了身,踩着薄薄的鞋履走在地面。
“自是不能当玩笑来瞧的。”
仆妇们收拾了轻容纱出来,便真要给黛玉糊窗户。
这会儿外头却突然响起嘈杂的脚步声来。
丫头春纤快步进门来:“姑娘,前头送东西来了。”
尽管春纤说得含糊,但谁都晓得这东西究竟是打哪里来的。
宝钗便喊停了几个仆妇,陪着黛玉出了门去瞧。
贾政院儿里的仆妇小厮们,抬了几个箱子进门来。
走在前头的是个年轻丫头。
那丫头不像是荣国府上的。
“林姑娘,宝姑娘。”那丫头是个聪颖的,一眼就认出来了二人身份,忙恭敬地出了声。
说罢,她一转身,指着身后的箱子道:“主子惦念着林姑娘夏日难熬,只怕屋中闷热不透气,便让奴婢送了一箱子的单丝罗来,说要给林姑娘糊窗户呢。”
宝钗微微哑然,随即一笑,道:“今日竟是巧了……”
黛玉心下也有些复杂,她全然没想到,和珅竟细心至此,连这些也注意到了。
宝钗又笑,道:“如此不如拿我的来给林妹妹作纱帐好了。哪里好与和侍郎抢呢?”
黛玉抿唇一笑,道:“好啊。”
于是那丫头便指挥了仆妇,将那一箱子的单丝罗抬了进去。
紫鹃好歹从前是跟着贾母伺候的,眼界自然比普通丫鬟要更宽广些,此时她望着那箱子,不由叹道:“和侍郎好大的手笔,拿单丝罗来糊窗户……这单丝罗,说隋唐时,都是拿来给公主作衣裙的。”
黛玉也点头:“曾有人赞其飘似云烟,灿如朝霞。是隋唐时最是轻薄的丝绸。”
“想来夏日里该是最透气的了。”紫鹃咂舌。
“如此姑娘便也不必忍受屋内的闷热气了。”雪雁高兴地拍了拍手。
此时那丫头又出声道:“主子还送了个冰鉴来。”
冰鉴,便是古时盛冰的容器。
虽说很早便能制冰了,但到底制冰不易,那都是有钱人家才使得上的玩意儿,而就算要使,那也都是有份例规定的。
后头小厮开了个箱子,一股凉意便扑面而来。
里头正放了个冰鉴,冰鉴之中放了大块的冰,堆积在一处,化得便慢了。
几个小厮将那冰鉴抬进门,却只放在了门口。
那丫头又道:“主子说林姑娘体弱,禁不得寒气,这冰鉴只能摆在门口,热风吹进门的时候,叫那冰鉴一和,便不大热了。”
黛玉又是抿唇一笑,只觉得舌尖似乎都带着些甜丝丝的味儿。
“还有些最新鲜的瓜果,夏里吃最好不过。主子说,虽说府上也不缺这些玩意儿,但总惦念着让姑娘尝到、用到最好的。”
那丫头的声音不疾不徐,不高不低,却足以叫整个院儿里的人都听见。
黛玉的耳根便不自觉地红了下。
她低声道:“你叫什么?”
那丫头道:“奴婢名青果,日后奴婢会常来送东西给姑娘的。”
黛玉抿唇点了头。
那青果忙让人将剩下的都一并抬进门去,而后方才告了退。
黛玉转过身,望见塞得满满当当的屋子,陡然想起来一事。
“我该做个什么送他呢?”
第六十三章
和珅的阵仗向来大, 自是瞒不过荣国府上下的。王夫人后头听了和珅都送了什么来, 便转头叫来丫头金钏儿:“你去取些丝线, 给林姑娘送去。”
金钏儿一愣,道:“前些日子才送了。”
“今日挑些更好的送去。”王夫人捻了捻手中佛珠:“她正需要着呢。”
金钏儿不敢再问,忙领了王夫人的对牌, 去中公的库里挑丝线去了。
这头黛玉还苦恼着呢。
“帕子、香囊、鞋?未免过于私密了些。只怕不好。”黛玉说着说着便将自己否决了。
紫鹃笑着送上热茶:“依我说呀, 这送什么都好。只要是姑娘送去的, 哪怕是随意拣了块玉送去,和侍郎都是满心欢喜的。”
黛玉忍不住笑骂她:“怎能如此敷衍……”
紫鹃依旧笑:“我说的是大大的实话, 姑娘不信试试?”
黛玉一边想着,一边顺手翻了翻跟前的书。
她突地坐直了身子:“他平日应当也是爱看书的,不若缝个书袋给他?”
紫鹃哭笑不得:“姑娘, 这女儿家, 哪有缝书袋送人的道理?”
“如何没有,我今日缝了, 那便是有了。”
紫鹃摇摇头:“姑娘说有那便有罢。”
只是话说完,她出了门,便同雪雁窝在一处笑去了。
不多时, 金钏儿送了些丝线来。
待她一走, 后脚鸳鸯便又来了, 口中笑着道:“今日姑娘可得了空?”
黛玉猜是贾母寻她,便坐直了身子,丢开了手中的丝线,道:“鸳鸯姐姐说的什么话?若是外祖母寻我, 我自是时时都有空暇的。”
她心底虽有些不大愿意踏足贾母的院儿,但却不好在鸳鸯嘴里落个话柄。
她并非不尊不孝之辈,何苦去担这个罪名呢。
鸳鸯忙又笑:“老太太心里惦念着姑娘呢,姑娘今日去老太太院儿里一并用饭罢。”
“好。”黛玉应了下来。
她有些日子不曾与外祖母亲近了,也该去瞧一瞧了。
鸳鸯瞧了瞧黛玉手边的书,只当她在看书呢,便也不好打搅,躬了躬身,便告退了。
她的身影渐远,黛玉也不去瞧,只埋头专注地执起笔来,画了画花样。
待到天色晚一些,黛玉方才动身往贾母的院儿里去。
今日贾母院儿里静得很。
黛玉进门,便有丫鬟迎了上来,将她引了进去。
里头也只有贾母坐着同鸳鸯问话,待见了黛玉的身影,贾母便立即打住了声音,笑道:“玉儿来了,快坐坐。”
倒不似上回那样,旁的话引了一箩筐,又说黛玉不爱出门,又说她不爱顽,与外祖母都见得少了。
“我瞧瞧,玉儿气色是越来越好了。”贾母笑着,亲昵地拉住了黛玉的手,将她往身边带了带。而后便将黛玉按在了她的身边一同坐下。
“我听闻和侍郎送了个厨子来。如今玉儿可还想家?”说罢,贾母叹了口气,又将贾敏的事拿出来说了说。
“你母亲幼时是个爱玩爱笑的……”
贾母的这副姿态,黛玉并不陌生。
从前未将宝玉拿出来说的时候,他们便常这样亲近地说话。
那时黛玉还一心视她作好外祖母,言语间亲热许多。
黛玉抿了下唇,心知外祖母怕是有心与她修好。
此时贾母顿了顿,又转声道:“这几日天热得很,屋子里也闷得慌。吃过饭,你挑一些透气的料子出来,让裁缝给你做几身新的。”
黛玉微微惊讶,但还是受了贾母的这份好意。她点头应了声:“好。”
听了黛玉的回应,贾母心底还是不见轻松。
若是以往,黛玉该要说自己如何疼她了。
贾母暗暗叹了口气。
谁能想得到,如今竟是成了这般模样。那临安伯府没了,她头一个气的,乃是给宝玉娶了个门第没落的妻子,实在对不起宝玉。
但紧跟着,她心下却更忧心起荣国府的将来。
抄了临安伯府的便是和珅,这位和侍郎如今手握大权,正是头一号的风光人物。
荣国府与临安伯府同为汉臣,这样的时候,自是越与和珅交好,未来便越可大安。
这才是贾母心急火燎,又将黛玉唤到身边来说体己话的缘故。
不管如何,她总归是黛玉的外祖母。
这偌大的荣国府都是她的亲人。
一时心中不快自然难免,但她总有气消的那一日。这血缘连着的关系,哪有断了的道理?
想到这里,贾母面上神色便更见慈和了些。
待饭菜上桌,贾母便携了黛玉的手,亲热地与她坐在一处,又叫了自己的丫头伺候黛玉用饭。
黛玉从头到尾的笑容都有些寡淡。
实在是贾母待她的姿态,与其说像是待亲近的外孙女,倒不如说是待贵客。
也罢。
若说从前,她还会因着荣国府的态度有异,而心下憋闷难受。如今却是半点难过也不觉了。毕竟她如今已经有情感作倚靠了。
待用了饭后。
几个丫鬟仆妇便抱了些轻薄的料子来。
黛玉选了几匹,贾母便立即让人送去叫裁缝做去了。
“不敢搅了外祖母,我这便回去了。”黛玉低声道。
贾母点了点头,目送着黛玉远去。
心底却琢磨着,改日还要提点贾政,多请和珅到府中来。再提点王夫人,多携黛玉出门顽顽。
这个夏日于黛玉来说过得极为自在。
正如冬日炭火供应十足一样,待入了夏日,她这儿的冰也供应得极足。
更总有新鲜的瓜果从府外送来。
她过得舒适自在,自然便也远离了病痛。想一想去年,她还因为过热而病倒了,今年便不大吃药了……
这一晃,便是入秋时。
冰鉴都不大用得上了。黛玉畏寒,便又换回了更厚实些的衣裳。
而和珅也终于得了空。
贾政这日高兴极了,三催四请之下,和珅总算又登了荣国府的门。这是在和珅带兵抄了临安伯府之后,头一次踏足别的官员侯爵的府邸。
54/94 首页 上一页 52 53 54 55 56 57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