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喃喃自语,站起身,独自一人向荒漠的尽头走去。那黑色的身影,在月光的映衬下,愈更显得凄怆寂寥。
“我不想再失去了……
“我欠你们的……都会还给你们……
“如果结局都是一样……至少让回忆更完美一些吧……
“我会让你……重新认识我……”
☆、第十七章 归心
“……阿晴呢?”
火狼靠在糖糖花田梗上,翘着二郎腿,耷拉着眼皮。
“不知道。大概是又去了那什么‘幻镜之森’?”他颇不以为然道。
菜大伯听闻,转身大踏步离开。
飞炎狼迈着爪子,在香草花田上踏来踏去,懵懂又好奇。他伸长头颅嗅了嗅,试图啃食糖糖花。
火狼跳了起来:“喂喂喂!飞炎!那可不能乱吃啊!要拉肚子的!”
幻镜之森里,菜大伯挥起巴掌,扇在星晴背上,她被打得踉跄一下,晃了晃身子,颓然坐在地上。
“你到底要像现在这样,颓废到什么时候?”菜大伯吼道,“你知道不知道,在你耽误的时间里,又有多少人被变成了灵屯?每日沉浸在幻象中,消耗自己的精力,让他的心血一点点付诸东流,这就是你的想法?”
“我知道啊!”她声嘶力竭,“但是……我接受不了啊……你明白失去了最爱的人……是什么感受吗?”她侧头望着菜大伯,眼泪从红肿的眼眶里一滴滴溢出,“你根本不懂!你们都不懂!我再也见不到他了……我根本不想进那个房间!看到那些……那些属于他的东西!每一件……每一件都让我根本不能控制自己的情绪!”她闭上眼,双手锤着地面,“我就想待在这里,死在幻境里算了!什么初罔、初昧,全都把他当成实验品、当成工具!有考虑过他的感受吗?有想过他也会痛、会难过吗?”
她蜷起双腿捂住脸,泪水从指缝间溢出。
“老天爷为什么要这样对我……我明明已经这么努力……为什么还是要夺走我最珍贵的东西?
“你懂吗?懂我的感受吗?”
菜大伯默默地站着,没有说话。半晌,他开口道:“我懂。”
他半闭上眼。
“失去最爱的人,这样的事情我经历过不止一次了。”他就势坐在星晴身旁的地上,“这个世界上,本来就有许多事情,不是努力了、尽力了,就能够顺遂心愿的。在这一点上,大家都一样,老天爷还算是公平的。以前,我还活着的时候,也是个菜农,本来有几亩好田,膝下儿女成群,可后来渐渐开销吃紧、家道中落,又经历了连年的战乱和灾荒,我的菜田只剩了不到一亩。我拼命地劳作、努力挣钱,那时候,每一颗菜头我都视作心头宝,菜头就是我的命,我的全部支撑。可尽管这样,我的儿女们却还是都饿死了,他们都没有顺利长成大人……我的妻子也积劳成疾,先我而去……人生就是这样,虽然处处是苦痛,却还是能从中得到不少甘甜,而活着最重要的,就是要学会苦中作乐。好好检视一遍,你所拥有的事物,尽你所能珍惜他们,如果不得不失去,也不留什么遗憾。”
听完菜大伯的这些事情,她感到很惊讶,也有些震撼。
“……每个人都是这样吗……我好像有些理解……他说的话了……”
此时,一阵小提琴悠扬的乐曲声传了过来。
“美丽的阿晴女士,虽然遇到了很大的挫折,不过请不要太过悲伤,无论何时,我们这里的每一个人,都是你的后盾。”
“对了……你是我小时候……被阿音救起的那个音乐家……”星晴抹了抹眼睛,“由于你都几乎不怎么参加活动……我都不知道你的名字……”
“叫我音乐家先生就好了,”他说,“那是由于我平时都更喜欢一个人演奏的缘故。菜大伯言之有理。至少,能够来到这里的每一个人,其实都有着自己悲伤的故事。譬如我,我本是宝利国的一名御用音乐师,有一个幸福美满的家庭,战乱却让我被雪星国俘走,成为了那里的御用音乐师;我为了生存,不得不遵照国王的指示摈弃过去的演奏与作曲习惯,只演奏符合他要求的曲目,直到死亡也再未能见上自己的妻子儿女一面。我的人生就如同被阉割了一般,我像一条狗一样活着,一只傀儡,雪星国的傀儡。不过这些都已过去,我也不在意了。所以,美丽的阿晴女士,尽管敬爱的风神阁下不在了,你也并不会一无所有,你还有我们大家。”
“谢谢你……音乐家先生,菜大伯……我知道,你虽然一直与我‘作对’,甚至惹恼我,但是你一直在帮助我不断成长进步……真的……真的很谢谢你……”她擦干眼泪,“我不想再失去你们……不想再失去任何家人了……是他给了我第二次生命,若不是他,我也不会是现在这样……我……不会让他的心血白费,我会振作起来的……不过,我想先回去一趟原来的世界……就去一天,很快就回来……”
“去吧……等到结束之后,就没有机会了。”菜大伯颔首。
“突然,很想回去瞧瞧……”
……
晨曦微露,熙熙攘攘的街道上氤氲着一团薄雾,星晴在薄雾中穿行,路过比乃翁学堂,拐过七八个巷角,来到儿时的藏宝地,再沿着灰旧的楼墙走到大街上,一直从街区一端走到另一端。
“号外!号外!风明镇已经收复!军队今夜就要趁胜进军!”
卖报的过来了,他头戴一顶旧毡帽,神情依旧,精气不减。
“恐怖团伙‘毒丹’一伙的最大窝点已经被销毁!团伙头目被抓,将于明日处决!”
星晴礼貌地走过去,递过一枚硬币。
“老师傅,给我一份报纸。”
卖报的理所当然没有认出她,星晴接了报纸,道了谢,将报纸拿起,细细查阅。
“现在是一八五五年……原来如此,自我离开后已过去了五年,看来时间是同步的。”
她看到了剿灭毒丹团伙巢穴的那一版。
“错不了……就是他……”她看着毒丹头目的照片,“如今要被处死刑,也算是罪有应得。”
她回到风野村,走上那条曾经想要在其上结束生命的土路,走过一排排旧房屋,走过麦苗初露的田野,除了几处房屋变得破旧了些,其余的一切好像都没有变化。
走着走着,她看见前方有一群村妇,正围在一起讨论什么,于是当她路过她们时,故意放慢了脚步。
“……真可怜……脚都肿了,就躺在那里没人管……”
“……是啊……她家里人好像都死光了……”
昏暗的茅房里,放置着一张破旧的矮床,床脚已经破烂不堪,床头堆着一些杂物与破碗。床上一床破烂的被裹着一个瘦小干瘪的人形,花白卷曲的头发披散在塌上。
她走到床边,搬了张凳子坐下。
“……外婆,是我。”她迟疑着开口。
她并不确定床上的人能不能听见,也不确定她听见了之后会有何反应。然而,许是久未闻人声,床上的人动了动,竟然猛地睁开了眼,浑浊的眸子死盯着来人。
“水……水……星儿……快去给我倒点水……”
星儿是星晴母亲的乳名。现在,星晴外婆居然将星晴误认作了自己的女儿。
“……我不是星儿,我是星晴……”
星晴看了看缸内,发现已经没有一滴水了。她便从井里打了一桶水,倒进缸内,用碗盛了端过来,扶外婆坐起喂她喝水。
“星儿啊……我这辈子最对不起的就是你了……
“我千不该万不该,不该与你父亲离婚,改嫁给了这么个卑鄙下流丧心病狂之人……让你被玷污了……还生下了他的孩子……害得你草率嫁人、婚姻不幸……”
她掩面起身。
知道真相的那一刻,她并没有过多的震惊与愤怒,或许在巨大的悲哀面前,这一切都显得是那么微不足道。她内心忽然充盈起了另一种情感,那是对面前这个老人的悲悯之情。她第一次以一种俯瞰的姿态,一种上帝的视角,去看面前的这个人,一直望到她灵魂的尽头,在那里,她找到了一些与自己相似的东西。如果说那些辱骂与虐待是一团盘踞已久的烟雾,那么此刻,有一阵风吹来,将它们吹散了。
“想来……那孩子也是不幸……我对她一直极差极差,想着她本不该被生下来……那孩子……不知道在那边过得好不好?”
是了,她坠下悬崖的事情,村里的人应该都知道。
“我就要去见她了……”外婆张着嘴,从腹中吐出一口浊气,颤了颤眼皮,叹道。
外婆果然没撑多久,到了晚上,她就永远闭上了眼睛。星晴叫了几位村里的人帮忙,将外婆葬在了院子里。
☆、第十八章 信念
云海的尽头,在那小山坡上,星晴手执初昧站在风轮旁,眺望着层层云海。良久,她回过头来,望着站在身后的火狼。
“出发吧!”
火狼没有回答,而是迟疑地望着她。
“怎么了?”
“我怎么觉得,才几天,你就像变了个人似的?”
“是吗……
“对了,一直以来,真的谢谢你。”
“噢,现在才知道谢我啊。”火狼叉起双手笑了笑。
“毕竟这么多天,受到你不少照顾。有危险的时候,也是多亏了你才能安全渡过。明知道毁掉初罔,你自己也会消失,却还是义无反顾地帮助我,不论何时,不论是现在,还是以后,这份情谊我是不会忘记的。”
“说得好!
“我做事从来不问利弊,只讲道义。帮助你,是认可你的所作所为,你既然有心,这个患难弟兄我就交上了!”他打了个响指。
星晴探出手,抚上胸前挂着的一枚石头,细细摩挲着,看了一会儿,复又将它贴在胸口。那枚灵石已不再发光,浅紫的漩涡状花纹也早已消失不见了。不过,星晴仍旧戴着它,并且会一直戴着,过去、现在、将来,直到很久的以后……
日光和煦,碧空万里,蜿蜒曲折的海岸边,身着淡黄短衣、墨绿短裙的少女手执灵仗,沿着海岸线前进。
岸边时不时有几株怪形植物从海里爬上来,企图拦住她的去路,她挥一挥灵仗,那些植物眨眼间便好似被扼住了一般,不能动弹分毫;成群的灵屯围了上来,却立刻被一股力道碾成了渣滓。
沙噬悬在半空,眼看着她步步推进,却无可作为。
“可恶……根本不能阻拦她分毫……可恨我现在能力并未完全恢复,没法和她抗衡……”
“不好了……决不能让她去往初罔那儿……”花入水从水中冒出头,“会有大麻烦!”
“这我也知道……”他咬着牙道,“但是……现在初昧在她手里,我们也没多大办法了……雪无痕呢?她不是挺热衷这事的吗?”
“不知道……”
原雪星国与宝利边界,一片稀疏的小树林里,噼里啪啦的爆裂声不绝于耳。
“……我还没见过如你这般自取灭亡的人!”雪无痕衣袖一摆,“不毁了淘汰之约,还有留存的可能,毁了就是灭亡的命运,你却为何不懂其中的利弊呢?”
“因为我做事就不问利弊呀。”火狼叉着手,毫不在意,“总而言之,你别想去到海边。”
那冰雪魔女听闻,眉头一拧,深蓝色的沟壑如蛇一般自额头蜿蜒直下。
星晴走至一处停下,面朝大海,一跃而起飞升至空中,将灵仗指向海面。那仗尖指向之处,海水打着旋,渐渐形成了一个漩涡,越来越汹涌、越来越湍急,一声巨响过后,海水竟然往四周散开,形成了个深不见底的巨型洞穴。她纵身一跳,落入洞穴中。
汪洋深处,海谷中心,沿着螺旋形台阶向下而行,可抵达石窟底部。一支灵仗仗尖朝上,立于中央,顶部棱形的物体旋转着,发着莹莹的淡黄色的光。从仗尖冒出一股黑烟,在空中凝聚成一张脸。星晴走上前,注视着它。
“从我探测到你被灌输了能量的那一刻,我就意识到我输了。”它说,“不过,我输得不太明白。是我的实验体做的不够完美吗?为什么会不喜欢那样的宇宙?为什么宁愿自身毁灭,也要留存低等生物?”
“据我观察,生命体的情绪远比我们设想的要复杂得多。”初昧说,“原本只是被赋予了‘繁殖’这一特性及其荷尔蒙,由此却衍生出许许多多的感情,包括某种奇特的被它们称作‘爱情’的事物。这一研究成果,在另一个世界里,已经被一位叫做‘弗洛伊德’的人类学者所证实了相似的结论。”
“所以,下一次实验,要创造出无性繁殖的生命体?”
“大概。”
“我不管你们想要如何进行试验,这个世界将再也不受你们的干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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