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总督大人……那人质……”
“诱骗为主,见机行事。”短暂沉默过后,电话那头传来短促有力的回答。
星晴从车厢侧面的窗户将身子探了出去,尽量紧贴着车厢壁不让人发觉。她很快意识到毒丹撤退的时候必定会首先来到车厢外壁,那时她便有可能会被发现。她想爬到顶上去,却发现双腿犹如海绵般,软绵绵地使不出一点力气。可她又是这么想要救出石头,于是她做出了一个大胆的决定——将身子挪一挪,直到能够从车窗外瞧见隔壁车厢的情形,这不是件容易的事,她挣扎着挪动身子,一点点往外蹭,同时保持着平衡,不让自己掉下去,一边伸手攀住窗户上檐。
“不是答应了放人吗?怎么还不来?动作太慢了!”毒丹开始不耐烦,他们摆弄着手中的枪,来回踱步。
“你们每个人赶紧把身上值钱的都交出来!快点!”毒丹似乎不再满足仅仅将人们当成人质,“若让我发现有人敢藏着,死!”
人们纷纷战战兢兢地在身上摸索,掏出值钱的东西,没有人敢反抗。
“喂!”一名毒丹朝一老妇人和小孩踢了一脚,“别慢慢吞吞的!”
老妇人从身后哆哆嗦嗦地拿出一个包裹,哭哭啼啼。“这里面……是我们母子全部的身家……”
“别啰嗦,快给老子拿来!”
就在这当儿,不远处站着的一名青年突然掏出一把枪指着老妇人面前的毒丹成员,“我受够了!”他叫嚣着,竭力鼓起勇气。然而他那握着枪却剧烈抖动的手早已出卖了他。“我们这里不是人人都手无寸铁!有枪的人们快站出来!”
他本身并不是一个骁勇善战的勇士,说这番话只是想鼓动人们进行反抗,一旦有一人作出表率,人们便会跟随他一拥而上,凝聚在一起。事实证明他的目的达到了,人群开始骚动,短短几秒之内,有许多人变了脸色,似乎也预备掏出武器。
“看我把你……”青年的叫嚣被打断了,枪声响过后,他倒在地上抽搐不止。
“都不想活了!”那名被威胁的毒丹恼羞成怒,一脚踏在青年的头颅上,忽而将枪口指向那名老妇人,“你也去死吧!”
情势就这样发生了不可逆转的变化。
老妇人身旁的小孩却突然往枪口扑过去,伴随着一声凄厉的尖叫。
“不许杀我妈妈!”
这声音星晴也听到了,恰逢她刚将自己的身子挪到了理想位置。她从对面车窗一眼望去,一幅画面跳跃着冲击着她的视神经,留下了不可磨灭的烙印,并常常出现在她的噩梦中。
一颗子弹射穿了石头的胸膛,在那里炸开了花,溅起的鲜血沾到了窗玻璃上。石头的头在车窗后一晃而过,便永远消失在了那里。
石头倒在了血泊里,再也没站起来。
人群一阵大乱,这仿佛是反击开始的信号,不少冲动的人们都掏出了随身携带的武器,试图捍卫自己的权利。事实证明,这是一个错误的开端,势单力薄的人们终究干不过穷凶极恶的歹徒,而这样冲动的行为反而激怒了他们。仿佛已经知晓自己被骗了,毒丹开始了大肆杀戮,车厢里血流成河。
星晴回到了车厢里。她瑟缩在车窗下,将拳头塞进嘴里,拼命压抑着哭声。如果说要救石头是支撑着她的唯一支柱,那么现在她的内心崩塌了,什么也不剩。她并没有多少时间悲伤,因为毒丹顺着连结车厢的过道往这边来了。他们已经听到了来自货物车厢的响动,认为很有必要检查一番。
“原来是耗子!”
星晴趴在货物车厢顶部,屏息静听着毒丹的动静。待他们离开,她便在夜色的掩护下贴着车厢壁爬下。车速并不慢,她跌进长草丛中,翻滚了很久才停下。幸而一切响动都被列车与铁轨的碰撞声淹没。
月亮隐没在乌云后,阴暗潮湿的长草丛深处,一个小小的身影颤抖着背,晃动着站起身来。她满身污渍,千疮百孔;脏乱的碎发遮盖了她的前额,将她的眉眼藏在黑暗里。她双手攥拳立在那里,像一只受伤的野兽一般。
愤怒取代了悲伤,凶恶驱走了软糯。她开始迈步往前走,带着满身戾气,与满腔熊熊燃烧的复仇之火。
一个月以后,在风野村的一座屋子里,星晴的外婆正在忙活,忽瞅见门口站着一个人。她漠然走上前,将来人细细打量。那人一身破烂不堪的衣服,剥落的衣块下□□的皮肤呈青紫色,瘦小又干瘪的身材,使她看上去仿佛随时都会被风刮倒。她攥紧了拳头站在屋门口,面色淡漠,眼窝深陷,眉头低沉,眼神充满戾气与厌世情绪。
“你来这儿干嘛?”外婆先开口。
“这是我家,凭什么不能回?”她发出低沉嘶哑的声音。
似是没料到对方会如此说,外婆愣了一会,随即恢复了漠然的表情。
“……怎么来的?”
“扒火车。”
“从哪儿来的?”
“塔军的要塞,我也不知道是哪儿。我被他们抓住了,好不容易才逃出来!这一个月,我吃的都是柴草!”星晴的语气开始急促,似乎说出这些已经耗费她的全部耐心,“快点拿东西给我吃!我想吃东西!”
“滚吧,这可不是你的家。”外婆不为所动,漠然道,“你饿死也好,被折磨死也好,都与我无干。”她说这番话时已转身进了屋内,再次回头重申道,“听见了吗?一口吃的也别想要!”
星晴低下头,默默无言。这通常是她的忍耐到达极限的标志。她蓦然抬头,用那对躺在凹陷眼窝里充满恨意的眼睛瞪视着外婆,叫喊道:
“你们全都不得好死!早晚有一天我要把你们全都杀了!”
外婆一个激灵,手上的瓷碗差点就要端不住。“该死的,果然是个孬种,居然敢杀人了!”
夏末初秋,空气微凉。秋收已过,饥荒与战乱如同一对如影随形的伙伴,一点点蚕食着这片大地。风野村自然也没能躲过。
星晴好几次想结束自己的生命。一连好多天,她整日地躺在被雨水浸泡得泥泞不堪的土路中央,期望马车从自己身上碾过。可一辆马车也没有,没有人来到这日趋贫瘠的穷乡僻壤。有一次,她听见远远的车轱辘声,便立刻滚到路边去了,如同她饿极了便会想方设法找那一星半点的吃食一样——她死不了。
留给石头的那块馒头仍然留在她身上。最难挨的时候,她便会拿出裹着馒头的纸包看一会儿,再将它收好。她要为石头报仇——这已成了她活下去最大的动力。她根本不知道如何报仇,她只有十二岁,不论体力或心智都不能担此大任。她甚至连报仇的意义都未曾明了,在她看来,没有了石头,这个世界上除自己之外的每个人都是敌人。
她从地上艰难爬起,朝山上走去。
一小娃子正蹲在地上摘野草,见她走来,便戏谑道:
“看!叫花子过来了!”
她抓了抓蓬乱头发,将脸一侧,威胁似的斜睨了他一眼,便欲离开。
“叫花子不配吃野草,只配吃牛粪,哈哈哈哈……”小娃抓着野草,开心地叫道。
星晴转身,一道身影在空中掠过,直直朝小娃扑去。小娃眼皮青肿地倒在地上,张开口哇哇大哭。星晴跨坐在他身上,勾手又是一拳:
“……你他妈才是叫花子!”
这些年她所习得的全部脏语,劈头盖脸地砸在小娃身上。她掰开小娃的手指,夺过野菜,放入口中咀嚼。“再说一句,我就杀了你!”
自此,村里的娃子远远瞧见星晴,如遇瘟神,唯恐避之不及。这村里原有个孩子王,星晴的事情传入他耳朵里后,便将星晴视为眼中钉,发誓要将她铲除。孩子的世界就是大人世界的翻版,甚至还要更残酷。一切都在暗中筹划着,暂且不提。
星晴凭着一缕遥远的童年记忆,摸索着来到半山腰一座小木屋前。木屋早已废弃多年,四周被肆虐生长的灌木所包围,大门挂着一把大锁。她用一根枯树枝敲碎了窗玻璃,从窟窿里爬了进去。屋内的陈设没有变化,只是大部分生活用品都已被搬空。
“今晚总算找着了可以睡觉的地方……”
“让我找找还有什么能派的上用场的东西。”她茫然四顾道。
星晴从厨房搜出了几只破碗,厨房再无所获之后,她便开始翻找一只破旧的大柜子。然而柜子里除了堆叠在一起的许多张旧纸片之外,不剩下什么了。她拿出旧纸片,打算扔在一旁,却发现那些原是一本脱了线的日记本。
“这是什么?”
她开始仔细阅读上面的字迹。
“日记——今天外公教我认字了,外公说要先学会认字才能学会许多做人的道理,我记住了外公的话,一定会好好学的!”这些字迹不属于星晴。
“日记——今天是七岁生日,外公说要去捉蝴蝶,外公捉蝴蝶很厉害,我把蝴蝶养在瓶子里,希望他们能开开心心!”这些是星晴的字迹。
“日记——今天外公……”
泪水模糊双眼,星晴轻叹气,将纸片整理好重又收进抽屉。外公去世后已过了五年,五年前这里便再也没人住过。她合上抽屉之后,却迟迟起不来身,最后终于忍不住伏在地上,肩膀抽动。
“打呀!往死里打!”
村里的孩子王叉手站在一旁,看着众多娃子们对着地上的孩子左一拳、右一脚,不禁畅快地喊道。
“我看你还敢不敢称王称霸!”他伸出一只脚,将鞋底蹭在星晴脸上,“这里容不下她了,把她解决了吧。”说着他朝悬崖的方向努嘴,“把她抬到那边,扔下去!”
这办法一经提出,便有几个胆小怕事的娃子出声:
“这怕不太好吧……她家里人要是发现了怎么办?”
“我早就调查过了,她哪来什么家人!就算是她外婆,也早就不认她了!放心做吧!没人关心她的死活!她成天威胁说要杀人,现在不干掉她,没准她哪天就把我杀了!”
众人七手八脚地抬着动弹不得的星晴,来到悬崖边。她意识到了正在发生什么,清醒过来,奋力挣扎。“放开我!你们这群恶棍!放我下来!我要把你们一个不剩地都杀了!”
“你没机会了。”孩子王一做手势,大家便撒了手。她那单薄的身子朝悬崖底部直直坠去,叫喊声被淹没在一片盘亘山腰的雾气之中,在空谷中回响许久,消散于天地之间。
☆、第二章 云海
从高空俯瞰,风铃镇西南车站宛如一个暗灰色的长方铁盒,隐没在沉沉雾霭后。星晴感觉自己正置身半空中,飘荡在灰黄的烟雾之上。她伸出手想拨开烟雾,将车站的轮廓瞧得更清楚些。紧接着她似乎又来到了车站里,来到垒成山般高的黑魆魆的货箱夹缝里,一道亮光从前方射出来,直逼她的双眼。她想合拢眼睛却来不及了,石头出现在了那里,他身旁站着一位面目狰狞的大汉。那大汉举起手中的枪戳着石头的胸口,石头身上溅满鲜血,毫无还手之力。
比乃翁学堂的茅棚、车站、躺着童尸的街道与塔军的监房,它们被切碎成一个个片段,和与其相关的人物一股脑儿交替着从光里跃出来,来到她面前。各种声调用各种语气说着数不清的话语,在她耳旁混响。
“星晴,等我!”
“七点五十分,西南车站!”
“反动败类!”
“饿死也不关我的事!”
……
“说说你为什么会在那列车上?为什么会知道那些货物?”
这是她被关在塔军基地监牢里时,看守最常对她说的一句话。
她学着塔军看守那样,也将嘴唇抿成一道向下弯曲的顽固弧线,因此回敬给她的便是一顿毒打。后来看守虽然放弃了她,却不给她东西吃。她终日蜷缩在四面铁墙围成的密室中央,饿了就吃点柴草,能够活着逃出来已是万幸。
可是现在,她大概是死了吧。不过既然死了,为什么还能看见这些画面,听见这些声音?
她开始疯狂挥着手臂,想将它们驱赶走;她龇牙切齿,拼尽全身的力量咆哮道:
“啊!我要杀了你们!我要杀了你们!!!!”
星晴大呼一声,惊坐起,怒目圆睁。如果此时有一面镜子,她或许会被映在其中自己的样子吓到。
她环视四周,不知所以。
“这是……哪里?”
“是了,我刚从悬崖上摔下来……”
“那么我已经死了对吗?!!!!”
得出笃定的结论,她便对着空中咆哮,愤怒地挥舞拳头:“我做鬼也不会放过你们!”
阳光悄悄将一人的影子投到她身旁的地面上,星晴扭过头,发现那里不知何时站了一个人。
“喂,我问你!我是不是死了?”她将拳头攥得更紧了,防备随时可能的袭击,“这里到底是不是地狱?回答我!”
“不,你没事,这里不是地狱。”他轻轻开口道。
那人颜面俊雅,神态怡然。说话间,他蓝色的衣衫被风轻吹起,衣袖扬动,裙摆飞舞,薄如蝉翼,轻如飘羽;倾泻而下的阳光将他的一头白发染上一层暖金色,飘荡在身前身后。
蓝,是天空蓝,白,是云朵白;乍一看,他不像是人类,倒像是天空的化身,是从风景画里走出来的。
不知是由于否定的回答,还是他那平静温润的语气,星晴愣了一会儿,旋即恢复警惕的神态,将来人上下打量了一番,急促地说道:
“那么这里是哪里?”
“这里是云海。”
“云海到底是什么鬼地方?为什么把我捉到这里?!”听到完全陌生的地名,星晴凶狠地龇牙挤出这句话。突然,她像是意识到了什么,浑身战栗,嗔目切齿:“我知道了!你们跟塔军是一伙的!”
对于星晴得出的结论,那人恍若未闻,见星晴已从地上站起,便欲上前劝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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