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才是他认识的天心月。手里并无刀剑,便以口词为刀剑。
她杀人,最下才用刀。
张英风面色发僵。他已经从上官飞燕的到来、独孤一鹤自听见“金鹏王朝”即刻变了的神色中多少摸到了真相的一点儿边缘,他知道这真相许是要对独孤一鹤不利,所以才阻止了无情和冷血的前进。
峨眉毕竟是大派,无情和冷血多少都会给点面子,所以他才敢拦下了。
可是这名陪在西门吹雪身边的琴师,她看来柔弱又无依,谁能想到能说出刀子一样的话来。张口闭口间便颠倒了黑白,将家国大义扣在了峨眉的头上,让张英风稍微不慎,侧首便是一刀落下。
上官飞燕有问题,但她的问题就真得牵涉到朝廷的安危了吗?一句叛党可大可小,往大里去说,甚至可以扣峨眉一顶谋逆的帽子。
张英风若是西门吹雪这样的人,天心月绝不会这么说。因为似西门吹雪这类人,皇权对于他们毫无压迫感。但张英风不,他游历江湖多年,与朝廷官员惯来交好。
他畏惧巍巍皇权,他不敢。
无情道:“四师弟,缉人归案。”
冷血再也没有多看三英四秀一眼,执了剑便要往里闯,他在路过天心月身旁时还是顿了一瞬。
他对天心月说:“多谢。”
天心月闻言反而愣住了,直到冷血已经走远了,方才回了神。
她想着那声谢谢,忍不住微微笑了。
冷血曾经追捕天心月三千里而面色不改,无情半点儿也不担心他会着了上官飞燕的道。不如说无情认为冷血是最适合缉拿上官飞燕的人,所以才请他来帮忙。
张英风已经拦不了冷血,自然也拦不了无情。
众人皆上了舍身崖,天心月却在崖下止了脚步。
所有人都回头看向她,她却对西门吹雪道:“先生去吧,我在这里等先生。”
西门吹雪静静地看着她:“好。”
天心月迎着他的视线,第一次半点也不在意他那仿佛能看进她心底的眼睛。她只恨不得西门吹雪能看的深一些,更深一些,那些她说不出口,也不敢说出口的害怕与叮嘱——
她既希望他看见,又希望他看不见。
天心月站着,凝望着西门吹雪,重复道:“我在这儿等着先生。”
西门吹雪露出了笑,他向天心月点头,也重复道:“好。”
这是声许诺,又像是约定。没有旁人能明白,似乎只有他们自己知道。
天心月看着西门吹雪,忽而便也低下头笑了起来。三英四秀看着她,大都觉得她疯了。她依靠着西门吹雪而活,而如今西门吹雪去寻独孤一鹤决斗,生死茫然——她居然在笑?
不仅她在笑,连西门吹雪的面上都是轻松的。
天心月手无缚鸡之力,孙秀青放弃了一观两人决战的机会,同意留下陪着天心月,以免她横出意外,惹得峨眉难以辨清。
天心月便坐在崖下凉亭,瞧着峨眉山色,颇为自得意趣。
孙秀青坐在她的旁边,冷眸瞧了她一会儿,最终还是忍不住,问了句:“你不怕吗?”
天心月闻声回首,没有说话,可那眼里的神情分明就是再问“我要怕什么?”
孙秀青忍不住道:“西门吹雪死——”她刚一出口,便先自己咽了回去。孙秀青的神色绷得僵直,显然也十分担心,她低低道:“我师父无论对是刀还是剑,都天赋超然。他比西门吹雪早生了三十多年,西门吹雪输的可能性太大了。”
“他,他如果输了……”
孙秀青咬住了牙,她看向天心月:“他输了,你怎么办?连我一剑都能杀了你。”
孙秀青说罢便转了头,不愿再看天心月,可她忽而感到手背一暖。
天心月不知何时握上了她的手。
孙秀青抬头,便见这位柔弱的琴师看着她握着剑的手,微笑道:“我知道孙姑娘的苦恼。若是先生赢了,姑娘心里松口气的同时又会无法面对尊师。若是尊师赢了,姑娘心里又放不下西门吹雪。”
“姑娘剑术精妙,又看得通透,故而陷入两难。”
“而我做不到。”
天心月看着孙秀青手里的那把剑,眼里羡慕有之,期待有之,敬佩有之。她最后收回了手,对孙秀青笑道:“我是个没什么大用的人,也不懂剑客之间的相吸。”
“我是个琴师,懂得办法也都是些笨拙的法子。”
她看着峨眉的山水,温柔地像是一场梦。
“我呀,就在这里等他就好。”
孙秀青瞧着天心月,怔住了。她像是从没有见过天心月一般,愣愣发问:“如果他回不来了呢?”
“他会回来。”天心月弯了眼,“我在这里等他,就会等到他回来为止。”
孙秀青张了张口,复而又闭上。她本以为天心月不过是靠着美色攀附西门吹雪,可如今看来,她竟是将自己的命和别人绑在了一起。这世上要有多深、多沉的喜欢,才会令人将性命相托?
孙秀青对西门吹雪有着倾慕,这点倾慕让她向往着更深的感情。可她尚且未能经历,便先遇见了。
孙秀青的眸色一时有些复杂,她最终动了动手指,没有扶开天心月的手。
她叹道:“凤姑娘,能得你喜欢实在是件很幸运的事。”
天心月闻言,只是但笑不语。
——得她喜欢,是件幸运的事吗?
恐怕不是。
她看着孙秀青的温柔里,藏着不愿她接近西门吹雪的冷漠;她说的话里,藏着她悄悄敛起的独占欲。她看着孙秀青的剑,就忍不住想到廻光的评价。和只读了剑阵,空晓剑意无剑道的她不同。孙秀青与西门吹雪是一同走在那条路上的。
一条她永远触及不了的道。
她垂下了眼,回答了孙秀青。
天心月笑道:“我也希望如此。”
作者有话要说: 我感觉自从月月开始喜欢西门吹雪,就一章比一章惨(。
☆、套路十八
西门吹雪从舍身崖下来的时候,恰是暮光微沉。
橘红色的夕阳染红了峨眉卷起的云,火烧火燎地从眼前一直烧去了天边。夕阳半隐在青色的山头之下,红色的霞光铺了满亭暖色。天心月的五感远没有习武之人敏锐,孙秀青猛然间站起的时候,她甚至来不及将视线从花瓣上移开。
而后她听见了脚步声。
西门吹雪的轻功堪称一绝,以天心月的耳里本该是绝对听不见的。可如今她听见了。
她不仅听见了脚步声,还听见了他那柄乌鞘长剑碰上腰带上金属的响声。
这响声像是故意给她听见的,否则天心月实在是找不到第二个,西门吹雪握着剑会让剑柄碰上腰带的缘故了。
她转了身,携起了风。
孙秀青刚要回头叫她,天心月已经站了起来。
她在亭子里,西门吹雪在下崖的山道上。他瞧见了亭子里坐着的天心月,向她投来了清亮的眼。
在这一刻,天心月仿佛听见了风吹落枝头雪落,听见了鸟过山鸣,看见了山涧泉水澈澈,看见了星月同辉、花绽翠浓。她听见自己胸腔里的心脏,从未有一刻搏动的如此有力而清晰。
而她注视着的,甚至半身染血的男人,正朝着她的方向沉息敛目,轻微淡笑。
他说:“鸾凤,回去了。”
天心月在那一刻想了很多。
她在想为什么自己会听见雪落的声音,又为什么会看见如星如月。
她立在那儿,一动不动,直到连站在那里的西门吹雪都顿了一瞬,而后向她伸出了手。
天心月看着那只手,她终于想到了。
她想到了西门吹雪说过的话——怎么才算好好活着?随心而动,率意而行。
天心月的衣角翩舞,她跑至了西门吹雪面前,气息不稳。所有人都以为她会抱住眼前的男人,她却在离西门吹雪一步的地方停住了脚步。
天心月眼神清亮的看着他,如此正面、直视着、坦荡地瞧着他,瞧着他的眼底晕满了笑意和夕阳的光。
她伸出了手,拉住了西门吹雪手。他的手上还有未干的血渍。天心月顺着他的血渍看去,能看见西门吹雪在这一战中受的伤。他只受了一剑,也是了,像他们这般的剑客过招,中上一剑,也就足以决定是生死。
但西门吹雪活了下来,他赢了。
天心月弯起了眼,她根本就压不住嘴角上扬的弧度。她看着西门吹雪忍不住想,这个剑客多厉害呀。他和独孤一鹤之间差了三十多年,去赴一场在世人眼里必死的局,他坦然而无畏的去了,而后得胜。
而后归来。
西门吹雪见天心月笑,眼角也微微眯了起来。
他问天心月:“我若是不回来,你还要当真等下去吗?”
天心月问:“为什么不等?”她慢声细语,“先生不想我等吗?”
西门吹雪凝视着她,而后方才慢声道:“你若是等,我便回。”
有那么一瞬,天心月几乎觉得自己要融化。她第一次生出了面颊发红的情愫,头一次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她正懊恼着,孙秀青握着剑,强压着声线道:“西门公子,你胜了。”
西门吹雪没有回答。
孙秀青问:“不知,不知家师现今如何?”
提到了独孤一鹤,西门吹雪终于回了话。他看向了自己的身后。
身后张英风正扶着独孤一鹤缓步下山。峨眉的掌门面色煞白,肋上三寸有一道无法忽视的剑伤。这剑伤若是再偏上一寸,便正是心脏的位置,怕是内力深厚如独孤一鹤也下不了山了。
孙秀青见到了独孤一鹤,眼立刻红了。她叫了声师父,连忙迎了上去。独孤一鹤向孙秀青颔首,看向阶下的西门吹雪。独孤一鹤沉默了一瞬,而后开口道:“技不如人,甘愿认败。”
“但我仍要说,若非今时今日,若非此时此刻,我未必会输。”
西门吹雪不置可否。
天心月却想了很多,她忍不住看向了无情。无情和冷血的出现必然对独孤一鹤比试的状态产生了影响——但那偏开的一寸——西门吹雪握剑的手绝不会偏,那偏开的一寸,必然也是无情和冷血出手,方保下了独孤一鹤的命。
无情和冷血的出现,对于独孤一鹤而言,当真不知是福是祸了。
无论如何这一场比试已了,独孤一鹤虽这么说着,但心里也明白。他的巅峰已经过去,便是等他伤愈再来一次,他反倒未必能胜得了已经了解他的武功路数,又进步惊人的西门吹雪了。
西门吹雪心里也清楚,独孤一鹤败了,并再也不会赢。
这江湖就是这样,残酷无情、刀剑催人。没有人可以永远立于不败之地,总会出现那一个你所害怕的人。独孤一鹤立于山巅近四十宰,也到了他需要下山的时候。
如今这个结局,并不算坏。
天心月看着西门吹雪,想着,这江湖需要多少年,才能出现一个令西门吹雪所害怕的人呢?
冷血是最后下山的。他抓住了上官飞燕。
上官飞燕被冷血五花大绑,满眼愤愤。冷血其实是个很怕女孩子的人,但他有个优点,他面对穷凶极恶之人脑子里便只会剩下“缉捕”,再无其他。就好比当年他追杀天心月,不会为天心月所动。他如今缉捕上官飞燕,自然更不会为她所惑。
上官飞燕大概也是第一次遇见冷血这样人,她愤愤不平却又无可奈何,一双眼睛竟然盯在了无情的身上。
天心月注意到这一点,没忍住轻笑了一声。
上官飞燕自然也见到了天心月,她见到天心月,眼里的那点愤愤便凝成了恨。
冷血见着了,忍不住蹙眉。
无情扫了眼,对天心月道:“不知道凤姑娘接下来欲往何处,若是路途遥远,最好多加小心。”
天心月并未放在心上,只是出声道了谢。无情见她身边有西门吹雪,加上天心月本身就不是个好相与的对象,便也不多言。
倒是冷血见天心月这幅模样,沉默片刻开了口:“你去哪儿?若是往北,我可以陪你去。”
天心月闻言有些惊讶,她尚来不及开口,西门吹雪道:“往南。”
天心月:“……?”往南?往什么南?回万梅山庄不该是往北吗?
她的脸上难得露出了困惑又迷惘的表情,西门吹雪看见了隐隐想要笑。他对天心月说:“陆小凤在扬州办了宴,说请你去看花,算是将你卷进了这件事里的赔礼。”
天心月闻言,本想说她不算是卷进了这件事,就连霍天青都是她自己去主动招惹的。但她看见西门吹雪这么说着话,忽而福至心灵,掩着嘴角想要发笑。
因在众人面前,天心月生生忍着了笑意,她对冷血道:“多谢冷四爷,神侯府的心意鸾凤领了。确如盛大人所言,扬州路遥,我会多加小心。”
冷血抿住了唇。
他顿了一瞬,对西门吹雪道:“上官飞燕是红鞋子的人,红鞋子不敢动神侯府,或许会拿凤姑娘作为复仇目标。凤姑娘她不通武艺,这一路,还请西门公子多为看护。”
西门吹雪听见了他的话,面色冷淡:“多谢告知。”他看了一眼天心月,天心月在那一眼里竟然读出了惊心动魄,她忍不住偏过脸去,听见西门吹雪对所有人道:“告辞。”
他的声音冷冷淡淡的,像是压在花蕊上的冰雪。
天心月忽然就知道,事情有点儿脱轨了。
回去的路上,西门吹雪神色浅淡。天心月走了一半,看着他的神色终于忍不住开口。
她说:“你不要误会。”
西门吹雪扫了她一眼。
天心月道:“冷四爷……就是这个性格。他看起来不爱说话,却是个单纯的好人。我曾经因缘巧合帮过神侯府一个忙,他记在了心里,便想要报答我。他这个人对美色毫无所觉,你完全不必——”
西门吹雪停下了脚步,他神色莫测地看着天心月,说了句:“鸾凤,你昨日可没有解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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