婉如:“唉?”
天心月敛了笑容:“廻光宫主是我的救命恩人,她行事虽有不妥,但却从未真正危害江湖。如果不是廻光宫主,我一年前便死了。”
婉如似乎不太相信,她质问道:“如果不是她,还有谁舍得给姐姐下毒?”
天心月勾起了嘴角,淡声道:“有啊。”
“谁?”
她云淡风轻:“个没种的龟儿子王八蛋。”
婉如艰难开口:“……哈?”
天心月见状轻笑了声,对婉如道:“我一时气极说错了话,姑娘莫怪。”
婉如连忙摇头,眼见药庐小院近在眼前,一时间竟还有些不舍。在见到天心月之前,她从不相信这世界上真会有人美的如同一幅画,但天心月站在堂前的青石板上时,那唇角含笑的模样真得太像一幅工笔精美的画了。她从小就喜欢美丽的东西,像是衣服首饰,百花群芳。西门吹雪长得好看,所以即便他看起来再吓人,她也敢去亲近他。如今见到了天心月,更是觉得这世界上不会有比她更美的人物了,这么一想,她不由得好奇,那位天下第一的沈小姐,到底又有多美呢?
只可惜她嫁的是白云城主而非西门吹雪,想来她这辈子是无缘得见了。
婉如期待问:“就是这啦,凤姐姐,我以后能找你来玩吗?”
天心月笑道:“好啊,只是我身体不好,不能陪你玩耍,你不要觉得我闷就好。”
万梅山庄的仆役都十分守礼,天心月倒不是很意外。主人是西门吹雪,想来也没有几个仆人敢生出旁的心思。回到万梅山庄后,西门吹雪为她正式把了一次脉。天心月见着他的眉头一点点皱起,竟然觉得有趣,甚至数起了他眉间的皱褶。
西门对她的毒在心里隐隐有了计较,收回了手,抬头便见天心月托着下巴盯着他。西门吹雪很不喜欢这样的视线,但天心月体弱,若是对她生气或者动手,恐怕会加重病情。西门吹雪既然允了要治她,就不会让她病重。
所以他只能皱眉,冷冷道:“很好看?”
“好看的呀。”天心月轻声道,她总是眉眼嘴角都带着笑,“先生是我的救命恩人,自然是好看的。”
西门吹雪的指尖一顿,开口道:“鸾凤。”
天心月:“先生?”
他抬头凌厉地扫了天心月一眼:“我不是江廻光,不需要这些。”
天心月的指尖微顿,面上的笑却没褪下一点,她仍旧托着下颌,眉梢微微促起,露出几分困惑的模样:“先生是什么意思?请恕我愚笨,不太明白。”
西门吹雪却只是收了手,连多一眼都没有留给她,径自开了药方:“你中毒颇深,廻光为了压住毒势,已经将能做的都做了。我暂时找不到更好的方法,你先按着廻光的方子接着吃药。”
最后一笔落下,他将方子交给了小厮:“按着方子,一日三次。”
天心月倒是一点也不惊讶西门吹雪能写出和廻光一模一样的方子。廻光说过,她的医术承自梅二不错,但西门吹雪的医术,恐怕是昔年神医张简斋的传承。梅二与张简斋各有擅长与不擅长的地方,请西门吹雪医治这样的借口,倒是出奇的好用。
然而面上,天心月仍是要表现出惊讶来,她问道:“先生,就如此肯定自己开的方子和宫主一般吗?”
西门吹雪终于多看了她一眼:“治的法子或许有许多种,但压制的法子,以你身体能承受住的只有一种。”
天心月做出一副“即是如此,先生也当真厉害”的表情,然而她的表情不过略摆上两三秒,西门吹雪便接着道:“更重要的是,江廻光对你的病确实上心,她一早就将你所有用过的方子给了陆小凤。我刚才不过只是复录罢了。”
天心月的表情僵了那么一瞬,多年的素养让她快速镇定,微微颔首:“原来如此,劳烦先生。”
西门吹雪看了她一眼,眼底透了那么点儿笑意。然而天心月正垂首,刚巧错过了那么一点变化。待她抬起头,西门吹雪仍然是那副不可攀的冷漠模样。
天心月目送这位剑客半点和她多说一句话兴趣也无地径自离去,坐在桌前几端思量不得法,干脆做回梳妆镜前仔细端看了自己的容貌,看是否因为喝药而损了些许——否则西门吹雪怎么会这么冷漠!看看陆小凤的态度,那才是正确的态度!
天心月这辈子遇见过太多自称从不会为色相所惑的侠客高人了,也最对这种人嗤之以鼻。什么不为声色所动,不过是用以来打动你的声色还不够美,还抵不过你心中更重要的东西。
若说这天下真有不为声色所动之人,天心月只服一个人。
……然而那个人。
天心月点着自己淡色的唇边,神色恹恹。她像是想起了什么不好的事,突然万分嫌弃起自己的脸,竟是连多一眼都不愿意看了。
人啊,是为什么想要艳冠群芳呢?或是为悦己者,或为己悦,又或者和她一样,不够漂亮就活不下去。
“红粉骷髅,不过外相。”
天心月还能想起那个人说出这句话是硬邦邦的样子,看起来真是可爱极了。可是再可爱,这个人还是要自己的命呀。若是刚刚毁了群芳谷的天心月,或许会说,好吧,我没有什么要做的事了,现在你要的话我就给你吧,不用谢我,只需清明寒食记得为我上香就好啦。但若是现在的天心月……她已然知晓活着是那么美好的一件事,廻光告诉了她活着到底意味着什么。
她太想活着了,她喜爱廻光送她的凤尾琴,并非哪一位目标人物喜欢而迫使自己去喜欢,而是自己真正的喜欢。她喜欢在移花宫内种上成片的茶花,花开之际于花中起舞,好似要羽化登仙而去,而非是为了惊艳谁,讨好谁,只因为她喜欢这么做。
她舍不得那把琴,也舍不得满园的茶花。
现在的她想活着,比在群芳谷内充满恨意时,都更强烈的想活着。
天心月怔了怔,又转回了镜子的方向,伸手点了案上口脂,细细的涂抹在自己淡色的唇瓣上。桃花的嫣红色在她的唇齿间荡开,只是点点红色,便将她原本偏向寡淡的气色衬得艳不可言起来。
婉如刚敲响了房门,便见案前的天心月染了胭脂,向她微微一笑。
婉如竟是觉得在这一刻,便是为她去死,也是甘愿的。
天心月当然不会要求婉如去死,她还要维持住“鸾凤”这个身份,好让西门吹雪心甘情愿的爱上自己。她请婉如带她去走一走。
婉如是万梅山庄管家的孙女,自幼长在这里,这里的一草一木,或许执著于两点一线的西门吹雪都没有她熟悉。
婉如拉着天心月指着前面一片梅林道:“这里就是庄主练剑的地方,不过我们不能走太近。”
天心月好奇道:“为什么?”
婉如苦着脸:“庄主练剑的时候可不会管别人的,靠得太近,不觉得会被误伤吗?”
天心月便笑了。西门吹雪剑术造诣可是连廻光都赞不绝口,若说这样一位剑客竟然不能做到剑气收发随心,练剑时还会误伤旁人,她绝不会信。
但她却没有要提醒这姑娘的意思,相反,她觉得这是个好机会。
于是她道:“我昔日在移花宫内阅览典籍,曾有幸窥得诸多剑谱,一直想要见一眼‘一剑霜寒十四州’是何等光景,只可惜宫主从不用剑。不过,今日既有有机会能一观先生舞剑,想来是我之幸,即是幸事,自要牢牢抓紧。”
婉如闻言,登时跺了跺脚急道:“哎呀,凤姐姐,你身体这么差,要是庄主误伤了你怎么办!”
天心月柔柔道:“你也说了,宫主脾气暴躁,她都未曾伤到我,你也该对我多些信心。”
婉如欲言又止,她非常想说:西门吹雪和廻光能一样吗?廻光知道怜香惜玉怎么写,西门吹雪他不知道啊!
可是她拦不住天心月,眼见天心月往林子里走,急得不行。她也先跟去,以免发生什么意外,但天心月却看出了她的胆怯,说是风寒,请她去为西门吹雪取件披风来。
婉如很想拒绝,但天心月的模样又令她说不出别的话。只得快去快回,以免发生意外。
但她不知道,天心月就想要发生点什么意外。
一个人若是对自己都能狠下十分的心肠,那么这天下大约也就没有什么事是她做不成的了。
虽然已经快要进入初夏,但天心月仍觉得有些冷。或许是这林子里的剑气太过凌厉,又或许是她的身体确实撑到了一个极致,让她在极为和煦的春风里,都感出寒冷来。
她轻轻向双手呵出一团热气,踩着松软的泥土往前走去。
这些她经过的树桠上多多少少都有些剑痕,天心月停在外围看了看,通过剑痕的高度、深度,几乎都能看见西门吹雪的一生。大约七岁时,年幼的双手才能举起一把正常尺寸的长剑,在最外围的树桠上,留下了属于自己的第一道剑痕,而后再往后,十四岁颇有侠名,连高高的树干上也留下了他锐不可当的少年意气。再往后,剑痕反而少了,只有潇潇春日落叶,印证着剑的主人越发高深难测的造诣。
天心月弯下身,捡起了一枚被割裂成两片的树叶,指尖轻轻再上拂过。
仿佛擦过什么再珍贵不过的珍宝。
风乍起!
天心月微微抬起了眼。
西门吹雪握着剑,一袭白衣。
他握剑的手非常稳,即使这把剑的剑尖距离天心月的眉间仅有一寸,即使周遭剑气已将她的鬓发吹扬——但天心月面色未变,而她鬓边的黑发也未曾飘落一根。
绝色的美人虽有病色,但唇染胭脂,身着杏衣。她手里捻着一枚被割裂的树叶,眉心前立着一柄寒光凛凛的长剑。但她依然柔柔地、美丽地笑了开来。
如梅花初绽。
她赞叹道:“先生剑法果然高超,剑气收放自如,令我佩服。”
声音如梅间白雪簌簌,飘落水池,悄然不见。
西门吹雪盯着她看了很久,好半晌才收回了自己的剑,挑眉问:“你懂剑?”
作者有话要说: 天心月:是的,不用问了,我良心早就喂了狗。我没有良心。
☆、套路第四
天心月活得年岁虽算不得久,但见的人已足够多。
她曾见过王小石挽留刀从剑身出鞘的一抹温柔刀光,也曾见过神侯府冷四爷快剑出鞘的冰冷肃杀。
但没有人的剑会像西门吹雪的剑一样。这把剑太纯粹了,它像是从未被它的主人赋予过任何意义,锋利的刀刃上每一寸都干净地让人无法产生任何联想——没有生也没有死。相反,他竟似才是被赋予意义的一方——是剑,让眼前这个男人成了西门吹雪。
“他是剑。”
天心月在这一刻终于真切的感觉到了这句话的意思,然而她竟似半点也感受不到不安与动摇,相反,她的笑容竟然透出了几分真心实意起来。
她凝视着西门吹雪,回答道:“不,我不懂剑。”
——我终其一生大约也无法看透你的剑,但我却能看懂你。
一把剑。
天心月笑得越发甜美。
这可真是太好懂了。
人要比剑复杂。
剑则单纯的多。你握住它,冲为刺,横为劈。它板直不屈,一块炼钢打头锻尾,虽全身锋利见血,但却将剑芒彰显的清清楚楚。
它化不成绕指柔,但同样的,它连一点儿也未曾隐藏,你更本无需去揣度,因为他早已毕露锋芒。
这让天心月最为擅长的技能似乎化作了无物,但却奇异提高了天心月的自信。
——是剑总好过天生冷漠。若西门吹雪当真是冷漠入骨的性子,天心月一时半会儿倒还真不好下手。既然不是天性冷漠,天心月便觉得自己的胜算又多了几分。
西门吹雪收了剑。
天心月唤道:“西门先生。”
他分了一眼给出声的人。即使是他,面对天心月也会留下半分于于地,不至于当真视若无物。若是这天下当真有人能将她视为空气,那恐怕便当真不是人类了。
天心月道:“我读过《剑阵》。”
西门吹雪的眼眸微亮,他沉声问:“李观鱼所著?”
天心月颌首:“李前辈所著,藏于移花宫内。”
移花宫最出名的绝学虽是移花接玉,但移花宫主却不止只会这一种功夫。江廻光的“金丝缚”就使得极好,当今武林能从她手中金丝长缎中脱身,逼她用出移花接玉掌法的,恐怕还不足十人。
既然有以长缎作为武器的江廻光,自然也就有对剑法痴迷的移花宫主。早些年间便听闻《剑阵》在移花宫内,但大多人不过将之当做坊间传闻,不曾在意。毕竟若是《剑阵》当真在此,绣玉谷为何从未使用过,反倒更热衷于奇门遁甲?要知道移花宫可从不是低调之众,而《剑阵》杀伤力也远非奇门遁甲可比。
然而《剑阵》确实就在移花宫。
被江廻光和另外几本秘籍齐齐垫在书房凳子腿下,用来帮助幼时的自己能够上书桌的高度。
这些小事自然不必与西门吹雪提及。天心月只念了《剑阵》的前三句,仅这三句,便足以让西门吹雪判断她话中真假。
天心月道:“我受先生诸多照顾,若是先生需要,我便书信宫主,为您拓下一份。”
西门吹雪是爱剑之人,他自然也爱《剑阵》。
这个男人不过思考一瞬,便痛快点头。他道:“好。”
一句“好”,天心月便明白,西门吹雪是承了她这份情了。
作为西门吹雪的病人,天心月并不打算当真胁情要挟,先不提西门吹雪是不是个能被要挟的人,她的目的从一开始便不过是能与眼前这名剑客做进一步的接触,好让她对这个人能有更多的了解。
天心月来了梅林,西门吹雪也收了剑。他看了眼天色,便径自迈步出了梅林,似身后无人。天心月也不觉被轻慢,她轻柔的笑着,在西门吹雪离开后仍然立足于梅林,甚至点起脚尖,伸出手指压了枝头,倾身低闻。凛冽的白梅香气萦绕在她鼻尖轻浮,熟悉的花香抚慰了她的眼梢眉角,让她露出了笑来。
西门吹雪侧首,便见杏衣的女子婷婷立于白梅之间,她肤白若纸,清透间似连指尖白梅花瓣也逊上三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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