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汀确实听过。
她来到京城的时候,所有人都在谈论刚刚结束不久的那场盛大决战。兰汀在众人的闲聊中听见了天心月的名字,加上那时候的她确实捉襟见肘,便终于鼓足勇气撬开了天心月的箱子,打算将里面的宝物换些钱财度日。可箱子里的东西令她极为崩溃,兰汀在走投无路下,只能盖住了箱子,称这是群芳谷天心月的宝贝,试图找个冤大头卖出去。
但根本没有人信任她,除了雷纯。
兰汀在走投无路的时候,遇见了雷纯。她打着把伞,容姿绝世。她一眼就认出了她是群芳谷的侍女,她买下了箱子,也带走了兰汀。
再然后,兰汀从雷纯那儿知道了天心月宝贝的真正来历。雷纯甚至弄到了记录着群芳谷那些孩子身份的书册。她问兰汀:“你想不想当一回天心月?”
兰汀无法拒绝这个巨大的诱惑。
此刻在屋里,雷纯又道:“你想当天心月,那自然她从前的该是你的,她如今的也该是你的。”
“天心月确实容貌绝世,但你又不算输在太多。最重要的,你是花家的小姐,天心月不过只是个杀手。西门吹雪又不是瞎子,难道你害怕拿不回你的东西?”
雷纯一字一顿缓缓的说着,她用词极为拿捏,轻易间便将兰汀原本有些混沌的脑子洗成了她想要的样子。
将天心月的认做是自己的,并且狂妄地想要拿回来。
兰汀点着头:“对,是这样。我得去见天心月。”
她的眼睛里涌出了狂热的光:“我得拿回我的东西。”
雷纯含笑颔首。
兰汀向雷纯行了一礼,便要离开。雷纯叫住了她,将胭脂水粉搁在了她的手心里,温声道:“东西可不能忘了。”
“你的哥哥疑心重。”
花兰汀连忙点头,而后匆匆走了。
她离开后,狄飞惊从屋子里的隔间走了出来。他仍旧低着头,对雷纯道:“这个女人和天心月差太多,若是当真进了万梅山庄,只怕就不能活着出来。”
雷纯笑道:“谁需要她活着出来?”
狄飞惊看向雷纯。
雷纯云淡风轻:“她不过是一颗棋子,别说撼动天心月,她甚至不配做天心月的敌人。”
狄飞惊低声道:“那你又为何费如此多的心思,扶着她当了这花八小姐。”
“因为我要让天心月不痛快。”雷纯冷淡道,“无论天心月是想认还是不想认,是知道还是不知道。有兰汀这一回事,天心月和花家之间就会永远隔着一根刺。”
“兰汀闹的越厉害,这根刺就越深。这和天心月本身的能力无关,她就算手段通天,也对这根刺无可奈何。”
“无论过多久,无论她最后做了什么决定,这根刺都永远在,只要一想起来,就会扎她一下。”
雷纯攥紧了手:“她当初设局骗我,使我大意,令苏梦枕顺利逃脱,以至使我如今处处受戚少商和王小石的掣肘,举步维艰。对比她当日的手腕,我如今所做的——”
她对狄飞惊露出了一抹冷淡至极的笑:“不过是礼尚往来。”
☆、花开第五
江廻光去了琼花观。
她知自己身上染了血气, 故而也未凑近,只是离着约有三尺的距离,站在隔离外瞧着几眼琼花。
观里的小道士已经怕了她,她来也不拦了,只是择着自己的菜,背着师父交代的功课。
江廻光站了有一会儿, 才慢慢回过了头,对老道士道:“观主这是要赶客了?”
老观主哈哈一笑:“这天下就算有人能赶宫主的客,那也不是我。我来这里,只是想问宫主一句话。”
廻光挑了挑眉。
老观主道:“小徒已经起了灶, 要问宫主一句,您可要留下用膳?”
廻光笑了,她道:“好啊,那就麻烦令徒了。”
小道童听见了廻光要留下,脸上露出了难过的神色。廻光瞧着有趣,也要在一旁盯着他多撒下一勺米,咕咕的炖起粥来。
粥米黏糯,配上观里特有的扬州酱菜,虽是简陋倒也别有一番风味。
廻光喝了一碗粥,道了谢。小道童倒是没想到她还会道谢, 别扭了一下才接了她的谢, 收拾了碗筷去盥洗。
观主见小道童走远了,自己也去给观们落了锁。等他步了回来,廻光仍在观中, 瞧着殿上的三清像若有所思。
观主用浮尘扫了扫岸上的落灰,整理着香炉钱柜,顺口问道:“宫主想说什么,想问什么,都在这时说了吧。老朽的武功平平,常常精力不济,是熬不得夜的。”
江廻光听着想笑,她也确实笑了。
她笑了笑,仍是仰着头瞧着精雕细琢的三清塑像,蓦然道:“老先生,我自昨日起便有个问题一直萦绕于心,时至此时此刻,也寻不出个答案。”
老观主整理了香柜,又取了今日的香油钱,方才回了一句:“所以宫主先来问琼花,如今又来问道祖?”
江廻光侧首:“不可吗?”
老观主道:“哪有什么可什么不可,可与不可,都是人心自允不允罢了。”
廻光闻言忍不住重新打量起了这位老观主,他看起来还是那副模样,穿着件再普通不过的道袍,眉目慈善,说出的话有时客气有时又很不客气。
她笑道:“您倒是看得很开。”
老观主道:“没办法,人经得多了,自然都会看得开些。”他意有所指,“若是看不开,多遇上几位脾气不好的香客,我这老骨头还不得先气死。”
廻光忍不住低低发笑。
观主最后道:“江宫主,花不回你你未移花,神像未答你,你也未曾毁了塑像。宫主捐了那么多香油钱,琼花观也不能让您白跑这么一趟。”
老道士浮尘一甩,慈眉善目,看起来倒有几分像个大和尚。
他捏着胡须,慢声轻语:“宫主想不通的问题,身边总有个人会有答案。既然从前都是她给答案,为什么这次不也去寻她呢?人经历的多了,看得都透。”
“那些绊住宫主脚步的,只是些宫主自以为的东西罢了。”
“所谓关心则乱,便是这个道理。”
廻光直视着威严的三清像,忽而朗声大笑。
她笑的畅快,而后转首对观主道:“前辈说得对,这事本就不算是事,有什么问题直接去问不就好了,何必扯出那么多不痛快来。”
她说罢抬步便走,老观主也不拦,只是看着她几步见移形换影便跃上枝头消失在夜色里,听着她那句:“日后请您喝酒!”笑着抚了抚胡子。
老道士立了会儿,只觉夜风清爽怡人,直到他的小徒弟在舍内叫了,方才应了一声慢悠悠地走了回去。
走回去的时候,他叮嘱小徒弟:“明日不要出门了。”
小徒弟困惑不解:“为什么啊?”
观主淡然极了:“因为你知道了,不止明日,后日也要不敢出门了。你三日不出门,咱们观里可就要没得吃。”
小道童说不过观主,嘀咕着“禁足就禁足,还要找理由,师父今天又气什么啊”,愤愤的回了屋子。观主瞧着自己的小徒弟走了,他立在院子里,原本清爽的夜风里夹杂了一丝腥味,腥味的来处,大约是道观右街、廻光住着的那间客栈所在的巷子里。
江廻光松了手。
跟着她的刺客便被折了脖子,松松软软的跌在了地上。他跌得狠,脑壳都破了一处,流出的血染红了褐色的土墙。
江廻光冷淡的很,连多一眼都不愿意给死去的尸体,抬步便走。
直到她听见了一声叹息。
江廻光回头,便见到了花满楼。
他不知在这里站了多久,又等了江廻光多久。
江廻光见了他,不免挑眉:“怎么,花公子要替妹妹来向我讨公道?”她扫了一眼那具尸体,“还是要替你哥哥来捉拿我归案?”
花满楼对江廻光的这种说话方式着实招架不来,他摇了摇头,表示都不是。
这倒让廻光有些好奇了,她问:“那花公子来找我做什么?”
花满楼迟疑了一瞬,方才开口道:“我……”
他似乎也无法为自己今晚的行为找出个理由,所以只能站在月色中,任凭今夜的银月在他的身上洒落薄薄的一层银霜,覆在他微蹙着的眉间上,覆在他停住、无话可说的唇齿间。
廻光见着了,忽然便觉得今日一天的嘈杂烦恼都散了干净。她看着花满楼甚至有心情低笑了两声。
她说:“花公子看起来有些不高兴。”
花满楼:“不,我……”
廻光心情极佳,她心情好的时候,总是异常的容易说话。
所以她含着笑意说:“我今日心情好,不如允你一个承诺,只要你对我笑一笑,我便答应你一件事。”她轻哄着,“哪怕你要求我日后不得在扬州杀人,我都可以答应你。”
花满楼闻言只觉得哭笑不得,他忍不住笑了声,廻光便道:“你要什么?”
花满楼叹了口气:“我并不需要什么。”
他走上了前去,廻光这才注意到他的手里拎着一枚小小的袋子。
廻光:“……这是?”
花满楼道:“本来早该送的,但总是因别的事情耽搁,是松子糖,宫主不妨尝一尝。”
廻光的表情一时变得有些奇怪,她倒是想起来花满楼在前日的确有买过糖,但她那时以为是买给花兰汀的?
廻光语气古怪:“你送我糖?还是三天前的?”
花满楼闻言忍不住又笑了。
他温声说:“今日下午我重新买的,是最后一锅出炉的糖,虽然凉了,但应该尚能入口。”
廻光看了看手里的糖,问道:“那三日前的呢?”
花满楼不明白廻光为什么会问这样的问题,但他仍然耐心的答了:“因为耽搁了时间,我自己吃了。”
廻光便低低笑了起来,她眯着眼说:“花公子在我眼里,看起来倒要比糖更甜些。”
花满楼:“……?”
廻光忍不住哈哈大笑,她摇了摇糖,让花满楼听见了糖果滚动的响声,而后朗声道:“礼物我收到了,多谢你了。夜深露重,花公子还是早些回去休息吧。”
花满楼愣了一瞬,随后也忍不住微微笑了。
他倒像是真的只是来送一包糖,糖送到了,他便也回去了。
廻光坐在窗边瞧着他行走在月色,剥开了糖纸,取了枚焦糖色的松子糖咬下。糖果含着微苦的甜味,却又夹着松子的香气。一口咬下去,唇齿留香,比起糊弄小孩子的那些松子糖,这包显然要精良多了。
廻光吃着糖,神色沉静。
她面上瞧不出喜怒,直到花满楼走远了,她才合了窗户,将剩下的那些没有吃完的糖随手丢在了桌上,随手找了本琴谱接着看了。
廻光本意打定主意,要将兰汀的事情交给天心月自己来处理。
她给天心月写了封信,询问她的意思,移花宫的信使再快也要过上几日才能收到天心月的回复。廻光在写信的时候,也不知道想到了什么,添上了一句“花满楼送了我一包松子糖,味道尚可,你小时候吃过这糖吗?”
信送出后,廻光闲着无事,便去扬州的琴行为自己买了把琴。扬州做琴的功夫惯来很好,江廻光挑中的琴虽然比不上她送天心月的那把凤尾琴,但也聊胜于无了。
拿到琴的那一刻,江廻光因为已许久不抚琴,弹出的第一个音有些许的散漫。
有旁的爱琴人听见了不由嗤笑了一声,江廻光并不以为意,她悠哉哉的、断断续续地弹完了一首曲子。这曲子着实惨不忍睹,可她自己却似乎毫无所觉。
江廻光摸着琴弦笑道:“不错,那就你跟着我回家。”
说着她便要买了这把琴。一旁的客人听了不由生气,冷着眉眼对江廻光道:“这位姑娘,琴也是有自己生命的,您明明就不是个擅琴的人,如今强取豪夺将它带回了家,不觉得对它而言是种轻慢与亵渎吗?”
江廻光“唔”了一声,道:“我付钱了吗?”
这位女客一滞。
江廻光似笑非笑:“我付了钱,那怎么做就都是我的事。”
说罢,她抱着这把琴要直接走了。那女客人见状连忙追了上去,江廻光也不躲她,就这么在前面走着。那女客自然要拦下她理论,只可惜她还没来得及拦住她,便先遇见了花大。
花大见她匆匆忙忙追在江廻光的身后好奇:“方姑娘,你这是怎么了?”
方明珠道:“花大哥,你来的正好。你知道我没有别的爱好,从小就是爱琴,最大的希望便是每一把琴都能遇见知音的主人,因着这缘故,我才在花三哥的店里学着做琴。”
花大道:“不错。”
方明珠便道:“我已经学了三年,也做了不少佳品,对不对?”
花大:“是。”
方明珠:“好,那我要求你们不能将李师傅的琴卖给这个女人,李师傅做了一辈子的琴,爱了一辈子的琴,我不能让他在九泉之下不安!”
花大看了看方明珠,又看了看含笑的江廻光。
他只觉得头疼。
江廻光来扬州这几日,几乎要比他在朝廷里最如履薄冰的那几年还要难熬。
花大向方明珠开了口:“方姑娘……”
方明珠一口道:“鸾凤姑娘说过,琴贵知己。琴若是落在了蠢物的手里,就好比鲜花落进泥地里,是这世上最难忍,也是最令人痛惜的事情。”
“花大哥,你知道我憧憬着昔年的鸾凤姑娘,我虽然没有她当年孤身入华山挑战松石先生的勇气,但护一把琴的勇气还是有的!”
廻光听到这里,脸上原本漫不经心的笑容有些变了。
她也觉得这次扬州行有趣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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