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会儿夜渐渐深了,林琯玉才走出正院,就听见后头有人笑道:“我道是谁,琯琯怎么了?”
林琯玉头也不回,粗暴地道:“关你屁事,滚。”
随后那幽深的花影间便走出个人来,是个削肩蛇腰的女子,手中提着一盏琉璃宫灯,云鬓花颜,楚楚动人。她掩嘴笑道:“琯琯愈发会说笑了。”
林琯玉这才反应过来原来是表姑母俞氏。她方才那一句话纯属没有收敛住脾气,虽然也有些怨她抢走了父亲的关注,但是到底她是长辈,面子上的尊重她一贯是有的,此时便勉强地客气了一下,道:“表姑母怎么过来了?”
俞氏嘴角的笑意愈发显得温柔些,只是道:“我觉着现在夜间的风凉爽得正好,便想出来走走。”
林琯玉看她一眼。
随便走走就走到林如海这里来了?
她心中存疑,不过到底年纪还小,城府并不深,方才在父母那里升起的一点儿委屈也没能持续多久,并不觉得这句话有什么大问题。她却还是懒得同她寒暄,便“唔”了一声就要走。
俞氏却不死心,只是道:“琯琯是同谁置气呢你母亲身子不好,你莫要惹着她。”
林琯玉听见这话,心头微动。
她在府上虽然横着走,但是但凡有一点儿忧心的事情,一来不会同身子不好的母亲妹妹说,到林如海处又拘谨,因此反倒是没有什么说话的人。
就算俞氏是方才那一场争吵的引火线,林琯玉却还是忍不住说了一句话:“不是我娘。”
“那就是你爹了,”俞氏笑道,“你爹只将你当成眼珠子,如何还舍得骂你?”
林琯玉冷笑道:“也不知道是谁的眼珠子,反正不是他的就是了。”
俞氏又道:“我知道你素来淘气些,你妹妹身子也弱,倘或是大人有些偏心,你也要懂事些。”
林琯玉眼角一跳,淡淡地道:“您说的是。”说罢头也不回地走了。俞氏在她后头笑了笑,也娉娉婷婷地走了。
林琯玉一边走,心中有些杂乱。其实林家的人口算是简单的,反倒是母亲那边的亲戚关系更复杂许多。但是真正叫贾敏介意的,却还是住在林府上的俞氏母女。
她其实一开始并不讨厌俞氏,甚至还挺喜欢她的。她始终记得,一个下雪天,整个府上都忙着照顾生病的小黛玉,她在屋内待得无聊出来逛逛,被俞氏喊去了院子里吃烤红薯。
那时候江渺渺和她现在差不多大,很担心她烫到了手,俞氏就把她包在膝盖上,江渺渺剥着红薯,吹凉了才敢给她吃。
可是后来,她察觉到这对母女住在府上似乎让母亲觉得不快,何况江渺渺极为温柔沉默,是林如海经常拿来教训她的一个例子。慢慢的,也就没了先前的亲近了。
就好像林如海对于贾家的疏远也间接地导致了她不亲近贾家一样。
她还没有走到院子里,突然听见一点声音,她停下步子,扭头看过去,冷冷地道:“谁?”
王颀从暗处走出来,他裹着雪白的狐裘大衣,手中还拢着一个手炉,神色却还是如霜如雪。林琯玉皱眉道:“你过来干什么?”
王颀抽出手,淡淡地道:“还你的手炉。”
那手炉兴许才加过炭火,暖烘烘的,林琯玉被暖起了一身鸡皮疙瘩,然而一不小心碰到的王颀还是冰冷一片的指尖,她没忍住道:“你到底是什么病?”
“我母亲还怀着我的时候,”王颀突然说句看似极不相干的话,“被一个女人冲撞了,说来她还是我父亲的表妹,是我祖母还在世的时候为我父亲定下了。可惜我父亲后来娶了我母亲。”
林琯玉咀嚼着那“可惜”二字,问:“谁觉得可惜?”
王颀收回手,又把手拢回了大衣里头,挑起一边眉毛,问她:“你说呢?”
林琯玉若有所思。王颀转身要走,又被她叫住了,“手炉给你。”
她十分认真地道:“我家黛玉也和你一样,通身冰冷,一旦犯了病,夏天也要盖两床褥子。小何先生许是快到了,到时候我让他给你看看。”
王颀“哦”一声,淡淡地道:“你不是要叫他给我加两份的黄连?”
林琯玉还真想过,当然是不能承认的,于是一本正经,“自然不会啦,我哪里有那么无聊?”
王颀呵呵,没接手炉,转身走了。林琯玉忙叫住他,忍不住问:“你能不能同我说说贾家?”
王颀站定了,说:“不能。”
“……”她没料到会遭到如此直白的拒绝,呆了一会儿才道:“你怎么这么任性?”
王颀不知道想到什么,十分嘲讽地弯弯嘴角,忽地道:“与你相比,我倒是自愧弗如。”说罢走了,再喊他也不回头。
林琯玉回到院子里,黛玉早就听说了外头的事情,正要出来,就被林琯玉拉住了坐回房间里头去。“也没什么事,是贾家的珠大哥去了,虽说是同辈,但是父亲母亲自然会打点,你好好的去外头做什么?”
黛玉只觉得她拉着自己的手十分暖和,松了口气,道:“我以为是什么大事——他如何就去了?”
“说是一场病没了,”林琯玉绞尽脑汁不给她知道父母亲之间的争吵,便尽力将话题避开去,“我今儿个又见到王颀了。”
黛玉果然被吸引了,漆黑的眼珠子转过来,眨巴着眼睛,好奇地道:“这回吵架谁赢了?”
“……”林琯玉道,“没吵架。”
“奇了奇了,”黛玉道,“我原以为是山无棱,江水为竭,你才能改了这动不动瞧走眼的本领呢。想必是这回没有再喊了人家姐姐?”林琯玉捏捏她的脸,自己却也笑了,又有点儿苦恼,问她:“你有没有觉得王颀讨厌我?”
黛玉在屋子里走了一圈,说:“你是说因为你喊他姐姐才讨厌你?”
林琯玉被她晃得头晕,转开了眼,随口道:“我觉得不像。他当初看我的时候,眼神和淬了毒冰刀子一样,不像是讨厌了,倒像是痛恨。”
黛玉步子停住,困惑地道:“不至于说痛恨,不喜欢是真的。按说他看着不像气量这么狭小的人。”
两人说了几句,林琯玉总算注意到了,笑道:“这是今春裁的新裙子?——你穿着倒是极好看。”
黛玉抿起嘴笑。她过了一个冬天胖了些,小女孩的胖是极为可爱好看的,笑起来犹显天真浪漫,“是京中这番一并送过来的衣料子,说是御赐之物,他家大姐姐赏下来的,你我和表姐都有份的。”
林琯玉听见“表姐”微不可见地皱了皱眉,终于也只是笑了道:“大姐姐十分用心。”
作者有话要说: 小戏骨版的红楼梦太好看了,尤其是小黛玉啊啊啊啊啊好想要捏捏她的小脸哦
☆、第七章 君子小人
京城,贾府。
王夫人跪在小佛堂里头已经许久了。她保养得极好,看着也不过是个三十约许的贵妇人,约莫是因为常年礼佛,手中的佛珠浸着沉稳安和的檀香气息,瞧着极为和蔼。
因着长子去世,她憔悴了许多,幸而家里头老太太还算是怜惜,宫中的女儿也遣人来问候,渐渐的才好起来,只是有时候还是说起儿子就要悲不成声。这时一个叫金钏的小丫头进门来,小声地禀告道:“二太太,扬州来人了。”
王夫人勉强打起精神,道:“这话来回我作甚?”
王熙凤渐渐的揽过了大权,却一向对她极为敬重,事情不论大小总要来通报一声。王夫人往日是很受用的,但是这会儿却渐渐的有些厌烦起来。
她始终觉得贾珠病得蹊跷,。珠是二房的长子,他若是去了,二房就只剩下宝玉一个男丁,年纪又小。老太太年纪都这般大了,宝玉是否能长成都未必。后头的受益者说多不多,说少也不少,贾琏就是其中一个。
谁知道,她是真的忠心,还是另有心思呢?
王夫人手中的佛珠咔咔地转?。丫鬟没有听见她的下文,便惶恐地躬身等着。
忽然,王夫人睁开了眼,淡淡地道:“既然是林家的人,我少不得要去见见,你给我换身见客的衣裳。”金钏见她如此郑重,倒是扫了连日以来的颓然,心中替主子高兴,却还是犹疑了一下。王夫人更衣时淡淡地道:“可是妹夫亲自来了,又或者两个侄女儿也跟着来了?”
金钏道:“那人自称是林府的人,当不是姑爷。”
王夫人动作一顿,冷笑道:“他家倒是看得轻了,城中王府好歹也叫个管家来呢,果然是姑奶奶的脾气。”
只是贾母最疼惜贾敏,哪怕是个林家的下人,也被她叫着问了许多的话,王夫人反而插不上话,见状也不敢说什么贾敏的坏话。贾母见她木讷的模样,心中不喜,忽地道:“老二家的倘若是还伤心着,这些管家之事,只交给你侄女去做。她素来也是个极为细心可靠的。”
王夫人一惊,忙道:“媳妇儿不敢,反倒是老太太应当保重身子。”她不知自己为何又惹得老太太不喜,便隐晦地瞪了王熙凤一眼。王熙凤只管奉承老太太,装作看不见,便也过去了,回头却还是向着她劝道:“太太要保重身子,家中一应事务,自然由我,但凡不懂的自来叨扰太太,”王夫人听了后头一句话,脸色稍霁,只是道:“我只是叹林家不知礼数。”
王熙凤一顿。
她虽说是不曾读过什么书,但是出阁前却许久都是由钱氏教养,琅琊钱氏乃是名门望族,自然也教她拓宽了眼界。
她也知道,要说贾敏心疼小辈,对此重视些,自然会做得好看,但是另一方面来说,自家虽说因个老太太在,看似在京中勋贵圈子里还算个人物,但是林家的那位姑父如今年纪轻轻就是二品大员,又是皇上亲信,地位超然。不过是死个小辈,对人家来说还真算不得什么大事儿。
现在根本不是林家知不知礼数的问题,是人家压根没这个必要。
王夫人这样,未免有些苛责过甚了,何况贾敏是老祖宗爱女,难怪她见了不高兴。
她再虚虚劝几句,见王夫人始终深信是林家怠慢,心中冷笑,便告辞了出去。夜间贾琏到她处,她才道:“二太太最近是愈发的糊涂了。咱们家这样,哪里能苛求人家呢?何况林家的礼数群我瞧着是很齐全的,虽说不是管家前来,也是家中得用之人,一应物品也都有,这便足够了,总算还有个面子情。”
贾琏拧眉道:“连北静王府都派了管家来呢。”
“那是人家给面子,”王熙凤冷笑道,“你们还真当自己是个什么东西了?现在咱们大房袭了爵,也不过个一等将军,二老爷也只是五品官。不过是仰仗着祖上荣光,续些昔日的排场罢了,年年入不敷出的,哪里像话?”
贾琏被她说得面子上下不来,便冷笑道:“这话你只胆敢对着我说?”
王熙凤瞟他,平淡地道:“当着二太太的面,我也说。还真把自己当棵葱了?林姑父那边,咱们该紧着些的,二太太不清楚,你还不清楚?”后面的话还算好听些了,贾琏神色不算太难看,忽地一笑,道:“有件事,我今日在外头听人说了,你可别不信呐。”
王熙凤冷笑道:“什么事?是浮雨楼有了新要□□的姑娘,还是西街那边多了家赌场?”
贾琏被她一语点破了最近在外头鬼混的地方,心中一惊,面上只是滴水不漏,道:“想到哪里去了?自然都不是。”
他怕王熙凤再问这两件事,便不再卖关子,只是一笑,道:“是咱们家的大姑娘,要封妃了。”
却说贾珠之事,在林家府上无异于一点火星,点燃了贾敏与林如海之间的多年矛盾。
之后虽说林如海另外遣人去代表自己慰问了,礼数也十分的周全,但是贾敏还是接到了母亲送过来的略有些责难意思的信。因此夫妻两个愈发的离了心。林琯玉和黛玉夹在中间,黛玉还好些,她毕竟年幼,又被林琯玉养得无忧无虑的,而林琯玉自己却有时候觉得像是猪八戒照镜子——里外不是人。
好在王家母子还在府上,有钱氏陪着贾敏,又稍微好些。只是麻烦在林琯玉总是不可避免地遇上王颀——
这日方才从贾敏那儿请了安坐着喝茶,便听见贾敏身边的绿罗在外头笑着道了一声:“钱太太来了。”又有众多奴仆给钱氏与王颀请安的声音。
她顿时觉得坐立不安起来,一溜烟地跳下自己的凳子,道:“我去找小四啦。”贾敏一时没有拉住她,顿时笑骂道:“猴儿一般,真不知道是像了谁!”
林琯玉还没来得及跑出去,就和钱氏王颀打了个照面。她含含糊糊地道:“夫人好。”却是不正眼看王颀。
钱氏自那天见到了自家儿子被她气得七窍生烟之后就觉得这小姑娘很是个人才,须知王颀自打五岁后,脸上就很少这么坦白地流露出窘迫和恼怒来。但是瞧着那天林如海和贾敏有些不愉快之后,最近几日林琯玉似乎都是郁郁,连和王颀吵架都不吵了。她笑着道:“琯姑娘是要去练字了么?”
这话里头带着打趣的劲儿,林琯玉咬着下唇别扭地道:“是啊。”
王颀安静地站在一边,瞧着她,忽地轻柔地开了口,道:“琯姑娘的两百张大字,可曾抄好了么?我昨天在林伯父那儿见到了您的墨宝呢。”
林琯玉再傻也听得出他在嘲讽自己,便斜斜地瞧他一眼,兀自抿紧了唇不说话。她乃是个不怕君子怕小人的,眼前这人显然是小人里头的佼佼者,她打定主意不去理会。
然而她却悲哀地发现,不管她给王颀在构陷此道上的评价有多么的高,大人们眼里只觉得有趣。这也恰如王颀觉得她没脑子到只有脸能换钱,大人们也只觉得她率性可爱。
“大人们”的代表之一贾敏便在里头笑道:“我说你怎么跑得这么快,迎你的王哥哥也用不着这么着急呀?”
于是林琯玉只好假笑着再一次被钱氏揽住了肩膀带进去,和王颀一左一右,倒是金童玉女一般的形容。贾敏一瞧就笑了,冲着钱氏道:“她淘气得很,和你家哥儿在一起,不像兄妹,像兄弟。”
4/75 首页 上一页 2 3 4 5 6 7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