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歌行的遭遇,恰恰是这种悲哀和无奈的现实缩写。
短暂的相顾无言,孟歌行并不知道青辰心中已是思绪万千。
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在这个人面前,就像个从来也无法说话的人,一遭得以开口,就恨不得一股脑把自己掏空,将心中积攒多年的所有秘密都告诉她。
这样的话,他连跟着他闯荡了十年的兄弟都不敢说。
白莲教的首领,说自己不信阿弥陀佛,就像皇帝说自己不信天一样。其实信不信并不是重要的,重要的是,信仰是他们维持统治的工具。没有了这个工具,他们就没有理由再受世人的追捧,就不再高高在上。
这番言论是掏心掏肺的,青辰自然也感受到了。
一个人忽然愿意与自己说心里话,说明他信任她,她多少有一些感动。
“不该说这些的。”孟歌行抓了抓脑袋,有些懊恼道,“好好的年节,一年就一回,我他妈说这些干嘛啊我。小的错了,别介意啊,沈大人。”
青辰笑道:“你这个人本来也是个怪人,做的也都是怪事,不做煞风景的事倒不正常了。”
他哈哈笑了两声,然后突然凑近了她,“你都这么了解我了?”
竟是又恢复了孟浪本色。
青辰躲了一下,瞥了他一眼,“孟歌行,你能不能别老突然凑近我。”
“不能!”他回答得干脆利落,又狭促地看她,“沈大人不是说敢于直面百姓吗?怎么对我这百姓倒特殊对待了?”
他的眸子亮亮的,俊眉修目印着月光,一缕发丝贴着脸颊滑落,扫过锁骨。狼一样地充满魅力。
青辰无奈地叹了口气,“不陪你闹了,我要睡觉了。”
“不行。”
她才不管他,转身就走。
不想才走出两步,打头顶却纷纷扬扬落下许多细碎的东西。青辰仔细一看,是爆竹炸开后的红纸碎末。这些纸碎落到了她的头上,肩上,鼻子上,甚至是领口。
她无奈地一回头,就看到孟歌行手里还抓了一把,正高高地洒向他头顶上的天空。他仰着头,下巴到脖颈间是好看的线条,嘴角向上翘起,就像个玩疯了的孩子。
红纸碎末登时四下散落,在寂寂的夜中悠悠地飘下。他们两个人,彼此相对,谁也不输谁,身上都落满了红色的纸末。一个人这样,显得有些狼狈,两个人凑了一对儿,反倒看着有些喜庆了。
青辰原本想则怪他,一个“你”字刚说出口,话就打住了。
她忽然觉得,这个场景,很美。漫天红纸飘零,孟歌行身后还有灼灼盛放的满树桃花,大红灯笼随着风轻轻摇摆,灯花千放,笑脸葱茏……这种美很简单,很纯粹,这个世界本来就有美好的东西,而他们的眼睛,都还能看得到。
真是,最美的年岁。
青辰见孟歌行笑得傻兮兮的,干脆也弯腰捧起地上的纸碎,攒了攒,朝他仍了过去,“喜欢玩,都给你!”
纸碎扑面而来,孟歌行始料未及,只能边笑边左右手轮流挡,“明明你也喜欢,为何不敢承认!”说着,他又弯下身子,去攒自己的“武器”。
青辰见他来势汹汹,而她手中已空,正想跑开寻个躲避之处,不想孟歌行已是三步并作两步到了她的面前,拽住了她的胳膊,“打完了你就想跑!”
避无可避,只能束手就擒,青辰有些耍赖地边躲边故作严肃道:“不玩了,不玩了。有什么好玩的。本官要睡觉去了……”
“天色尚早呢,沈大人。”他倏地就将她带到自己的身前,几乎是胸贴着胸,一双幽黑的眸子紧紧地盯着她,似笑非笑道,“见过赖皮的,就没见过你这么赖皮的!”
对上他眸子的一瞬,青辰只觉得好像是看到了繁星满天的清朗夜空,心中陡然一悸,似乎漏了一拍。
她刚想要挣扎,孟歌行就忽然露出了狡诈的笑容,将攥着纸末的手往她脑袋上一放,手指张开。红色的碎末登时就落了青辰一头,她本能地退开半步,连连摇头和眨眼,只是唇瓣和舌尖都未能幸免。
孟歌行爽朗的笑声很快响彻了她的耳畔。
他得意地哈哈大笑,腰都直不起来。
沈青辰瞪着他,边整理衣袍,不忿道:“趁人不备,哪个王八蛋耍赖皮!”
孟歌行微微抬起头,半含着笑,一副得了便宜还卖乖的样子,嗓音清润道:“你看我都看傻了,怪得了谁?”
“……”
这时,孟歌行底下的人来道:“老大,时辰到了,该下坛子了。”
孟歌行点了点头,对青辰道:“走吧,沈大人,一起去把酒坛子埋了。我们这儿的习俗,过年要埋些酒,你既然来了,便也亲手埋一坛吧。”
青辰挑完了身上最后一点碎末,吐了口气,点点头。
二人来到院子里的桃树下,只见树下已经有人事先挖好了坑洞,一旁的地上还堆了十来坛酒。
云南四季如春,花儿很多,百姓们不单喜欢用花入馔,入药,烹制糕点小食,还喜欢用花来酿酒。
孟歌行边动手边道:“这是桃花酿。用今年最早盛开的桃花酿的,趁着新年埋下去,以后便可以起了喝。寓意好。”
清风拂来,满院都是桃花的香味儿。青辰望着这一坛坛桃花酿,只不由想起了不知在哪儿听过的一首曲子。
桃花香,桃花闹,桃花树下桃花酿。
桃花红,桃花俏,桃花瓣里相言笑。
春色妙,人尽好……
见青辰思绪神游,孟歌行捧着酒坛子过来,问了句“怎么了”。月光下,他的脸清隽无比,上翘的眼角仿佛一瓣桃花,似微微含情,比花还要俏。
青辰摇摇头,接过他手中的酒坛子,搁到了地洞里。等十几坛酒都下了地,她又跟孟歌行一起,捧了土将它们埋了起来。
孟歌行边埋,边看着她,道:“十年吧,十年后我们一起来起了它们。十年后,你三十岁,我三十六岁,我们都正值壮年,该看的都看过了,心中也还有希望尚存。到时候一起来喝这些酒,想必别有一番滋味。”
十年,听着好像很远,却又好像就在眼前。
青辰沉默了一会儿,回道:“好。”
孟歌行勾了勾唇角,“那我们说好了,必要两人一起才能开坛。若缺了谁,另一个也必不能独饮。”
“……好。”
十年后,尚不知他们两人要沦落到天涯何方。再相聚在一起,怕是并不容易。这些酒……
不过不管怎么样,今时今日,都是特殊的一天,意义不凡的一天。孟歌行说什么,只要她能做到的,她都不想说个不字,否则好像就要坏了这良辰美景。算是感谢吧,感谢他给了她一个不一样的大年三十。
等过了今晚,她就要变回他的云南布政使,而他依然是她要警惕的白莲教首领。她还是官,他还是匪,他们之间还是要斗志斗勇,为了维护各自的心愿而努力、战斗。
埋完了酒,孟歌行和青辰对着桃树站了一会儿,寨子里的其他人都各自玩去了。
趁着月亮半隐入云层,院子里光线暗淡,他拉着她的手,让她轻轻靠到了桃树上。
青辰有些怔忪,“干什么啊?”
孟歌行面对着他,一只手撑着她身后的树干,一只手挑起她的下巴,睫羽微垂道:“想亲吻吗?我还没吻过男人……今夜,很想试试。”
第142章
桃花纷纷而落。
孟歌行的模样很认真,风将他的衣袖吹得轻轻晃动。
青辰以手臂挡住了他的胸口,认真道:“我不想试!”说完,她闪身脱离了他的禁锢,转身就走。
孟歌行也没有追,只是静静地看着她的背影。
月光下,那个背影萧萧肃肃,纤瘦而雅致。
他只是觉得有点可惜。
这么美好的时光,若是能与她亲吻,一定是一种很不一样的感觉。可惜她拒绝了。
其实他大可以不询问她的,以他的性格,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想吻,低下头也就吻了。
可他还是先问了她,并且如意料中的一样,得到了一个否定的答案。
孟歌行无奈一笑。
他什么时候变成个讲道理的人了?
饿她的时候,煽动百姓去找她麻烦的时候,他也没有手下留情,像狼一样出击,又狠又准。今夜共聚之后,他反倒变得柔情了。
这就有点愁人了。
青辰的背影消失在孟歌行眼里的时候,他顺手摘了朵桃花,放到鼻子下嗅了嗅。真好闻啊,仿佛有那人身上残留的香味。然后他摇了摇头,面朝她离去的方向,兀自露出了笑容,一双眸子熠亮熠亮的。
也罢,总还有机会的。
进一步,那是迟早的事。
这么想着,孟歌行叫来了手底下的人,吩咐道:“去,带沈大人和他父亲到最好那间屋子歇息去吧。多烧点炭,把屋里弄暖一点。”
“是,老大。”
……
第二日一早,青辰在爆竹声中醒来。
云南有大年初一一早放爆竹的习俗,寓意着一种开年的喜气。其实时辰也不算早了,孟歌行已是让人推迟了半个时辰才点的爆竹。只是青辰这一夜睡得太好了,一觉就到了天亮,连梦都没做。
过年前,她连日劳累,惦记和操心的事太多,睡眠不是很好。没想到昨夜虽不在熟悉的环境里,反倒睡得异常踏实。
她在温暖的被窝中赖了一会儿,然后才揉了揉眼睛,揭被起床。
洗漱完毕后,青辰搀着老爹来到院子里。今日的天气很好,阳光暖暖的,带着一种节日的慵懒,微冷的空气中充斥着桃花的香味,闻着很是清洌。
“沈大人早啊。”孟歌行的声音打身后传来。
隔了一夜,听着倒有些亲切。
青辰转过头,对他微微一笑,“早。”
孟歌行今日似乎是换了身新衣,贴身的衣裳一点褶皱也没有,将他的身子托显得很是挺拔。今日他的发束得也很整齐,整个人看起来神清气爽的,俊得不得了。
“昨夜睡得还好吗?”
“睡得很好。”青辰点点头,“多谢招待。”
“不客气。”他抱着双臂,身子前倾了些,玩味道,“做梦了吗?有没有梦到我?”
她无奈地瞥他一眼,“没有,一夜无梦。”
他故意长叹一声,“唉,那还真是遗憾啊。良辰、美景,最好是再加上……鸳鸯梦。”
最后三个字他是贴着她的耳根说的,很是暧昧,说完后,他露出狭促的笑容,“想知道我昨晚的梦吗?”
“不想!”
此人一大早就如此孟浪轻佻,真是让人无语。也不知白莲教众若是知道他们的首领、阿弥陀佛的转世传人脑子里一天到晚想的都是开色戒,会是什么反应。
孟歌行见青辰有些不好意思了,嘿嘿一笑,比了个“请”的手势,“一起用早饭吧,沈大人。”
吃得差不多的时候,青辰主动道:“孟歌行,我们说正事吧。”
早点把事说完,她也可以早点回去。昨夜他让她过了个很热闹的年,她很感激,但也害怕自己沉溺于这种热闹和与他的接触。他们两个毕竟是官与匪的关系,走得太近了,不好。
孟歌行正喝着粥,听了只抬起眼皮来看她,“吃饱了?”
“嗯。”
“好吧。”他搁下碗,以面巾拭了拭嘴,正经道, “九月种下的稻子,十二月就能收成,那是不是可以这么理解,一年可以种三季稻子?”那架势,才是白莲教首领应该有的样子。
“要看气候和光照。”青辰如实道,“在云南,一年两稻是可以保证的,一年三稻尚不敢确定。”
他点点头,“好。就算是一年两稻,再加上你找了个姓袁的,提高了稻子的产量,倘若没有大灾,那一年也能比以前增收不少吧?能收多少?”
“两石变四旦,至少翻一倍,还不算麦和豆。”
“果然不少。”他思索着点点头,然后看向她,“你知道我想说什么……答不答应?”
青辰心中有数,只微微勾了下唇,“我想听你亲口跟我说。”
“哈!”孟歌行忽地夸张一笑,身子靠到椅背上,摆出他惯有的轻慢实则警惕的姿态,“沈大人果然是个聪明人。你这副拿住别人短处趾高气昂的样子,还真是……让人又恨又爱。”
“说吧。”
“这种三个月就熟的种子,给我一些,再教我手下的人怎么种。”
青辰猜到了他要说这些,挑了下眉,不紧不慢道:“为何要给你?你不是煽动百姓们离开田地,一心奉教么?何以这下倒要回归田地了?”
“你这么问就没意思了……你明明就知道。”孟歌行讪笑道,“要不这样,你说说我的理由,我看看你能猜对多少。若是全中了,你一会儿要提的条件我可以考虑……”
青辰不露齿地微微一笑。
这人倒真是爱面子的。他向她讨要秧苗和种植方法,她的条件他不答应也得答应。这么说,不过是为了给自己铺个台阶下罢了……不过她不在意,他这么说就由他吧,反正结果是一样的。
“第一,稻子增长,百姓们见田地可以养活他们,自然会有些人想回归田地,你的教众会减少,这不是你想看到的。第二,你有这么多教众要养活,以前种田不划算,得的稻子缴税后就不剩多少,若是不缴税,官府又常找你麻烦,致使教众人心慌乱,队伍不那么好带。所以你宁愿让他们去做其他的买卖,或者是干些鸡鸣狗盗的事,也不种田。但现在不一样了,稻子的产量高了,你的教众们只要是肯种田,就一定可以养活自己,还可以为你的教派提供额外的粮食,这样你就可以招揽更多的教众。孟首领,我说的对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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