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其然默默向宋越递了个抱歉的眼神,宋越看着他,却是面无表情。
替赵其然解围的是蓝叹。
“诶,沈青辰。”蓝叹斜靠在椅子上,玩弄着手腕上的狼牙,忽然道,“听说你去了趟云南,云南可有什么有趣的事?听说那笑面狼孟歌行,生性狡猾,阴险狠辣,却是被你治得服服帖帖的,还种起了地,可有此事?我好奇的紧,你是如何做到的,给我们讲讲吧。啊?”
两年前,青辰为太子赛马出谋划策,赢了察合台汗国。蓝叹作为策马之人,也得到了奖赏,被擢升为千户。在开平卫这两年,他又是立了功,被升为正四品的指挥佥事,获封号“明威将军”。
青辰点了点头,说云南的经历,总比这样大眼瞪小眼的好。
“我只是与他谈了个条件,彼此都能获利,他就答应了。”
“怎么谈的?”蓝叹追问。
其他人也都好奇,目光都落在了青辰身上。只唯独宋越,好像早已了然于心,神情默然。
青辰把他与孟歌行谈判过程说了说,以一句“他是个看重利益的人”收了尾。
正好,说完了也到了用膳的点,赵其然招呼大家一起用膳。
宋越平日忙,甚少在赵其然家用膳,今日却没有要走的意思。
到了膳厅,六人落座。
在赵其然的安排下,青辰左右各坐了宋越与陆慎云,这让她感到愈发尴尬和局促。
赵其然说了开场白后,提议在座的一起喝酒。按例,前三杯是要大家一起喝的,可在饮完两杯后,青辰的酒杯就被陆慎云端去了。
“各位,沈大人今日身子不适,之后的酒,都由我替她喝吧。”
三人在路上的时候,陆慎云就问过青辰,若是今日要喝酒,她会不会喝。青辰只说自己酒量不太好,大约不会喝很多,他便记在了心里。
还有就是,今日宋越在场,他不想让她喝醉。因为醉了以后,人往往特别容易感到悲伤。
“陆慎云……”青辰看着他,正犹豫要不要拒绝,他已经将她的酒倒入自己杯里,喝完了。
她抿了抿嘴,道了声谢,而后余光扫过宋越,只见他默默喝了酒,纤长的手指将杯子轻轻搁下。
今日在赵府相聚,虽是赵其然做东,但青辰和顾少恒是来谢恩的。于是在开席后没多久,顾少恒便举杯敬了在座众人。
说起恩情,在座六人的关系倒是妙的,因为几乎每个人之间都有牵扯。若是画一张关系图,那将是一幅很复杂,很复杂的图画。
从顾少恒开始,宋越、蓝叹、青辰、陆慎云……皆对他有恩。
再到蓝叹,从卫所到东宫,是因为宋越一招釜底抽薪,从东宫又回到卫所,是因为青辰博弈取胜。蓝叹是赵其然的外甥,对蓝叹有恩,就是对赵其然有恩。
再下来是陆慎云。两年前他与青辰初见,在程奕的医馆,就已经欠下青辰的救命之恩,后来喝醉了大半夜倒在雪地里不省人事,又是宋越发现他把他扶了起来。
再到青辰,她还是庶吉士的时候,就得顾少恒照拂有加,摔下楼梯是他把她送到了医馆。而她欠宋越的就更多,教诲之恩自不必说,后来又有明湘一事、闯城门一事,都是宋越出面帮她解决的。
仔细追溯到最上头,似乎,每个人都欠了宋越的恩情,而他却没有承过他们的恩。
不知不觉中,他已经为身边的人做了这么多事,却从未得到回报。
青辰想着,只莫名觉得胸口有一点发堵。
后来,众人相互倾谈、喝酒,只青辰不再喝了。不跟陆慎云喝,也不跟宋越喝。
坐在两个人中间,她的注意根本没放在这满桌的美酒佳肴上,已是心猿意马,有些后悔今日来到了这里。
宋越也没什么话,只安安静静地用膳、吃酒,青辰能感觉到他吃的并不多,但是酒喝的却不少。
蓝叹坐在陆慎云的身边,因两人都是武将,故而话颇投机。蓝叹打小习武,又擅领兵,面对陆慎云这大明第一武将,锦衣卫指挥使,仿佛有问不完的问题。说到高兴之处,就非要跟陆慎云喝酒,不饮不休,陆慎云因他是青辰的朋友,也便没有拒绝,照单全喝。
到后来,蓝叹与陆慎云就都有些喝多了。
宋越和青辰不怎么说话,顾少恒自然与赵其然凑了一对,这两人的酒量也不咋地,很快也就涨红了脸,脑袋晕乎困顿。
再后来,陆慎云意识到已经不能再喝,想要拒绝蓝叹时,已是刹车已晚。
他跟蓝叹是一起趴到桌上的,趴下前,青辰看到他的脸和脖子都已经红了。她原是想劝,却又看他与蓝叹意气相投,也没有什么立场去劝,便也没吱声。
再有就是,她的注意力大都放在了宋越身上。
虽然与他一句话也没有说,但只这样坐着,也仿佛是某种独特的相处。
到了最后,顾少恒和赵其然也都醉得东倒西歪,无人再说话。桌上清醒的人,就只剩下了宋越和青辰。
“还好吗?”
就在两个人相对无言时,他忽然开口道:“喝醉了没有?”
青辰摇摇头,“没醉。今日也没喝多少……老师呢?”
“没有。我这个人,喝酒最是容易浪费,一杯杯下肚,唇舌都麻了,再品不出好来了,可就是醉不了。今日又糟蹋你与少恒带的酒了。”
说罢,他端起茶壶,往她面前的青瓷小杯里倒入热茶,“喝点茶吧。”
青辰捧起杯子,抿了一小口,又放回去,“我还以为千杯不醉是人人羡慕的本事。”
“你也这样觉得吗。”他淡淡一笑,看着她,“可如果是连酒都不能令其醉的人,又有什么可羡慕的呢?”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酒,他今日的语气,尤其温柔。
对上他眸子的一刻,青辰只觉得心头一颤。那双眸子温情而迷离,深邃得像星空大海,虽是静止的,却仿佛藏着汹涌的暗流。
她每日一点点在心中立起的堤坝,一瞬间就又被冲垮了。
“赵大人喝多了,今日这宴席也该散了吧……我……”青辰不敢再与他独处
“那天的事,还记恨着我吗?”他忽而道,嗓音低沉,带着磁性。
刻意埋藏的事,今日又被他翻开来,青辰心中微痛,强作镇定道:“不恨了,已经过去了,就不恨了。那种事,本来也不是一厢情愿的。”
“那日是我说的话重了。”宋越又为她添了点茶,“今日给你赔不是。”
青辰的心里一揪。
说重了?
只是说重了吗?
青辰望着那杯茶,终是端起来,喝了一口,“老师若是因为心里愧疚,非要与我道歉,那我接受便是了。”
宋越看着她,睫毛微微一眨,“既选择原谅,那就不要记着了。忘了它吧。”
当初他这么做,为的是让她记忆深刻,让她彻底对自己死心,远离自己。可今日这许多酒下肚,虽是未醉,到底有些情绪控制不住。
所以,曾经对她做过的那么绝情残忍的事,一时又希望她能够忘了。永远不要再想起。
“忘了……”青辰喃喃,抬眸直视着他,反问道,“老师可知道,越是要刻意忘记的东西,便越是难忘记。老师今日这般提醒我,是真的希望我忘了吗?”
他看着她,目光愈发温柔,“老师对不住你。”
青辰的心里又是一揪。
不喜欢,从来也不是一种错,何须道歉?
“事情既然已经过去了,青辰便不会放在心上,老师不必再感到愧疚。你我同朝为官,抬头不见低头见,这些就都让它们都过去吧,不必再提起为好。”她微微一笑,转过头去看陆慎云,掩饰笑容消失时那难看的苦涩。
陆慎云含混地嘟囔了一声,身子也动了动,却并没有醒来。
青辰回过头来,“我去请小厮来,把他们扶到退居去休息。老师慢用。”
说罢,她便起身出去唤来了小厮,帮着把陆慎云扶到了退居。一路上,陆慎云还是毫无意识,醉得昏沉。
眼下虽已到了秋天,天气并不热了,可因为他们喝酒喝得急,他的额头上已是渗出了细细的汗。
到了退居,青辰便吩咐小厮去端些水来。小厮刚出了门,她又追出去嘱咐了两句,“麻烦要温水,还有一块干帕子……”
话音未落,只见宋越正好打廊上走来。
秋风拂过,吹起了他的袍袖。他看着依然是清贵而蕴藉,风姿云貌,容颜无双。
他在她面前停下,“陆大人还好吗?”
青辰往屋里看了一眼,“还醉着,没有醒。”
“要水是……”
“他出了很多汗,我想帮他擦擦。”青辰顿了一下,又道,“秋日清凉,怕风吹了,寒气入了体。”
他轻轻“嗯”了一声,又道:“这种事情,让小厮做就可以了,何必你亲自动手。”
“无妨,我这会儿也没什么事。况且,陆大人对我也很好。”
宋越的睫毛微微一眨,“噢。”
青辰看着他,“老师今日也喝了许多,不歇一会儿吗?”
“不歇了……反正也睡不着。”
不知为什么,她忽然脱口而出,“老师睡不着,是因为思念某个人,还是因为害怕这段关系昭然于世?”
沉默片刻,宋越才开口道:“不是你想的那样……”
“那是哪样?!”她有些激动,眼眶微微湿润了。
“……我不能告诉你。”
她讪笑了一下,点点头,“我明白。”
与皇帝的妃子有私情,自然无法对外人说。
“那老师请便吧。我先进去看陆大人了。”
“等等。”
廊上,青辰静默片刻,才转回身,“老师还有何事吩咐?”
那件事不是你想的那样……我与郑贵妃,清清白白,并无私情。
青辰,此生你是我唯一珍爱的女子。我多么想每日与你在一起,疼爱你,呵护你,与你厮守缠绵,共渡余生。
“忘了我吧。”他道。
千言万语凝聚心头,到最后,却变成了截然相反之言。
听到这一句,青辰浑身一震,心里的堤坝坍塌得彻底。
“放心吧!”此时,一个声音在身后响起。
青辰猛然回头,只见陆慎云倚靠在门边,看着他们,“放心吧,宋阁老。”
“你醒了……”她忙上去搀他。
他点点头,“刚醒。方才那一觉,睡得太沉了,我做了个梦。梦到,你哭了。”
她在梦里哭,让他一下子就惊醒,浑身冷汗涔涔,走到门边,正好听到宋越的那句话。
“阁老。”陆慎云头倚在门上,看着宋越,一只胳膊搂住青辰的肩膀,“从此以后,青辰就不劳阁老费心了。”
……
宋越的嘴边,慢慢漾起一抹淡淡的笑,“好。”
第157章
一个“好”字,看起来似乎决绝果断,薄情寡义。
可它其实是一块系在他身上的巨石,拖着他往更深的孤独沉下去。
宋越转身走了。
陆慎云松开青辰的肩膀,解释道:“我只是,见不得他对你说那样的话。”
他虽然不知道他们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但能感觉到,这句话里包含了很复杂的情绪,也许,宋越有什么苦衷。可不管怎么样,这句话会很伤她的心。假如有一天,她也这样对他说,他不知道自己会怎么样。
忘记,实在是个有些残忍的词。
青辰的目光敛了敛,“我没事。老师今日喝多了,想来是说了迷糊话。他是我的老师,又是我的上官,我怎么可能会忘了他呢。老师他……醉糊涂了。”
她不想说明白,陆慎云也便不追问。只看她的表情,有些苍白的脸在强颜欢笑,他看得心疼。
她与宋越间的羁绊那么深,而他,还在远远旁观着。
还在等待。
……
另一头,宋越出了赵府的大门,上了马车。
可马车并未驶回宋府,而是朝京郊去了。车轮辚辚碾过一路秋尘,最终停在了京郊的一间房舍前。
这是一间很普通的房舍,坐落在一片绿竹旁,朴素,有些萧凉。
两年前,宋越曾带青辰来过这里,渡过了他们之间最难忘的一次亲密时光。
这房舍定期有人打扫,虽是近两年没人住了,但还是很干净整洁,仿佛时光凝固在了他们上次离开之时。
宋越下了车,在门口静静立了一会,“老张,你到村子里的农家去歇脚吧。今夜我住在这里。”
车夫看着他的背影,只觉得那背影有些孤独,“大人,我帮您先升起炉子,烧了水吧。”
“不必了,我自己来。”
车夫走了。宋越进了屋里,看着这熟悉的一切,又想起青辰在时的情景。
窗边,案几前,圆桌旁,床上,仿佛都有她的身影。打开窗子,那个他特意为她做的秋千也还在,静静地悬在空中。
经历两年的风雨侵蚀,它看起来已经有些旧了,就像褪了色的回忆。
他在屋里静静坐了一会儿,然后起身,卷起了袖子。他到院子里劈柴,把柴火抱到灶台旁,又取了打火石,准备生火。
可昨夜一场绵绵秋雨,让柴火变得很是潮湿,他点了很久都没有点着。
最后,还是没有点着。火没有升起来,他没有热水喝,也不能做吃的。
茫然地看着这些,后来,他只在屋门口的台阶上坐了下来。
从夕阳渐渐落下,到月亮慢慢升起,再到浮云逐渐遮了月,星子亮了又暗……他坐了很久很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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