纤瘦的身材,弱不胜衣,眼若秋水,眉若春山,温和清煦的气质……他见过那个人紧张的样子,镇定的样子,专注细致的样子,就是无法想象他生气愠怒的样子,面对的,还是连自己也要避让三分的泼天权贵。
因什么而争执,如何争执,又是哪里来的胆子,以及,摔残了没有。
这些问题叫陆慎云半晌没有出声。黄瑜看着他沉思而愈发冰冷的脸,沾着花生皮的嘴角忍不住翘了一下,心道你以为你不出声,我就看不出那个小庶常在你心中的分量?
若是阿猫阿狗,有什么可想的。
黄瑜饶有趣味地观察完兄弟的表情,忍不住就开口问:“你去不去啊,好歹救了你一命,你又利用了人家一次,正好有这么个机会,你可以先还一点债啊。探望救命恩人,理所应该人之常情,叫人知道了那也是桩美谈,不丢脸。”
“不去。”
干脆地落下这两个字,陆慎云便提步往后堂去了,黑靴行步优雅如豹,只留下一个高大英挺的背影,叫黄瑜看了一颗花生卡在喉间。
这人身上的一股别扭劲儿,真是让人看了着急,亏自己借口都帮他找好了。
人生苦短,何必这样跟自己过不去呢。
黄瑜不知道,在他刚问出“陆大人要不要去看看他”时,很多的思量已经在陆慎云心中都过了一遍。
在他惯有的冷漠带着狠利的外表下,这些思量细致、周到,甚至带着一点点柔软。那一点点柔软的名字叫作——对她不好。
在大明朝,官员们有很多错误可以犯,改了就好。但其中有一条却是不能轻易触碰的,它叫作文官结交武将,尤其是手握兵权的武将。
沈青辰现在虽然只是个庶常,但庶常又叫储相。说白了,如果她不犯什么大错误,不得罪什么大人物,谨小慎微按步就班,亦不失机警灵敏,那以后还是很有希望穿一身绯袍,当上四品以上官员的。
但是官员的位置就那么多,很多人都虎视眈眈地盯着,巴不得自己的竞争对手犯错。
陆慎云不像宋越,没有对学生表关心、负责任的义务,他与沈青辰非亲非故,他还比她高了那么多级。如果他去探望她,那只能说明一件事,两人的关系不一般。不管这背后是多么正常,多么符合情理的原因,只要是有心之人,总能将其善加利用。
正所谓,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虽说沈青辰现在只是一个庶吉士,还算不上什么有头脸的文官,但还没散馆就攀附武将,与皇帝亲卫交情匪浅,众口铄金之下,她很容易就会成为一个心思不纯、有结党之心的人。会影响她的风评。
就算是这件事当前没有被人恣意渲染,倘若她今后凭自己的本事升官了,也难保不会有人借题发挥发挥,说她凭的不是真本事,而是陆慎云这一层人人艳羡的关系。这对她也不公平。
更糟糕的是,这会是一道永远也抹不去的阴影。今后在仕途上,她若上升到了一定的位置,便一定会与人产生矛盾,这一点就会一直成为她被攻击的软肋。因为没有哪个皇帝会喜欢一个手握大权的文官与自己的亲卫来往过密……
除此之外,因为那封密信,陆慎云已与徐党多少有了些嫌隙。若让他们知道他与沈青辰走得近,那就会让她过早地进入徐党的视野,事情也就更复杂了。
一次简单的探望,其实不仅仅是探望,在这云波诡谲的朝堂,处处是陷阱。
他不能让她落入陷阱。
庭院内,荼蘼早过,花都败尽了。草木虽有阳光沐浴着,依然遮掩不住萧瑟之意。
陆慎云回到了歇息的屋子,解了披风和麂皮护腕,随手扔在扶手椅上,对着窗外沉默不语。
这个人情,却是不好还的。
他与那个人之间,始终有着一道天然的隔阂。
两日后,打南边送来的几个樟木箱子被抬进了宋府。
宋越启了箱子,里面是几件冬衣,一些鞋袜,还有家乡的熏肉、腊鸭等等,都是他的父母托人送过来的。
宋越身为阁老,按说这些吃穿一点也不缺,这些东西却是每年都会送来,沉甸甸的,带着父母的思念和关爱。
在这些东西送到之前,他就已经收到了父母的信,信上的字迹不同,竟是母亲与父亲二人合写的。
母亲依然嘱咐他照顾好自己,不要太操劳伤了身子,夜里要早些休息,膳食也要吃得滋补一些,叮嘱完后,便是千言万语化作一句话:吾不敢向上天许吾儿平安,只因儿身上背负了更多人的平安,只祈愿吾儿抱负得偿,不负此生。
父亲的话倒是没有他母亲那么感性,只寥寥数字,仍是他以往深情不露的风格:
吾儿莫忘,身后有家。
宋越轻轻摸了摸那几件冬袍,一时心绪暗暗起伏。烛光摇曳,照得他的五官清冷而秀澈,如琢如磨。
这二位恩人,虽不是亲生父母,胜似亲生父母。当年一案,数人身倒血泊之中,他的至亲也不例外,宋知府和夫人便瞒着众人,收养了他这个“罪臣”之子。
这是一段往事,也是一个秘密,却不幸被周世平知道了。
自此便成了一个阴魂不散的梦魇。
沈青辰的脚伤好得差不多了,结束了修养,回到翰林院。
同窗们见她来了,大家都关切地问安,顾少恒自是首当其冲,还为她清了道。
徐斯临乍见沈青辰,便想起那日的触感,心中的感觉略有些复杂,有见她安然无恙归来的释怀,也有久候之人终得见面的满足,更有一种即将要面对真相的躁动难安。
种种感触表现在脸上,便是眉眼依然俊逸,神情复杂,眼眸幽幽的,却是有些虚意。
沈青辰路过他身边时,与他四相接,深望片刻后,他倒是先看向了一侧。
她的目光平和坦荡,倒显得他有些不自然了。
下午放了堂,庶吉士们陆陆续续走了。
沈青辰把顾少恒留了下来,问他这两天都学了什么,自己要补些笔记。顾少恒自是高兴,很有耐心地给她讲。
才讲了没多久,徐斯临便开始清场,走到他们面前拍了下顾少恒的肩膀,“你先到外面去,我有话跟她说。”
顾少恒一脸莫名其妙,老大不愿意道:“有话你只管说便是,有什么不能叫我听的。青辰的事便是我的事,况且我还得跟他将课业,一刻也耽搁不得。”
“少恒。”沈青辰搁下笔看他,温和道,“你且先出去等我吧,稍后我再寻你,可好?”
她知道徐斯临想说的是什么,这种事情总归是越少人知道越好。既然他已起了疑心,要跟她摊牌,那便是避无可避了。
见沈青辰开了口,顾少恒心里虽不乐意,但身体还是很顺从地站了起来,“那好吧,我就在外面等你,若有什么事,你只大声喊我便是。”说着,他看了徐斯临一眼,“不会再让阴险小人欺负了你的。”
徐斯临听了这番话,却是面无表情,心中一点波澜也没有。他在乎的,早就不是别人了。
青辰点了点头,“好。”
待顾少恒出了门,安静的堂内便只剩了两人。徐斯临面对着沈青辰坐下,片刻静默后,终是四目相对。
“抱歉。”他的眼睛一眨不眨,凝视她的幽幽黑眸仿若是冻住的,下睑依然有一点点眼白。
青辰怔了一下。
“那日抓了你的手,害你滚下了楼梯……也没有拉住你。有心或是无心,你自去辨认,也不必我多言。”他的语调淡淡的,眉眼依然有些冷漠不羁,不过在目光里能捕捉到一丝真诚。
青辰睫毛动了动,轻声道:“那日我喝了酒,妄议你的出身,我也有不是。”
徐斯临点点头,忽而问道:“你是女人吗?”
第37章
平和的嗓音,不急不徐的语调,分明是火山喷发般的情势,听起来却像一句普通的问候。
话音落,室内静静的。
沈青辰手边的书页被风吹得微微翻动,窗户透进来一道阳光,正好落在两人中间。
青辰虽已做好准备,心中还是忍不住一悸。
她压低了声音,微蹙着眉看他,“你说什么?”
“你是女人吗?”他也看着她的眼睛,又问了一遍,“你是不是……跟我们不一样?”
这个问题已经在他心中纠缠了几天几夜了,以致于他觉得自己如果再得不到答案,会因此而想疯的。沈青辰没来翰林的这几天,他总会不自觉地回头看一眼她空空的案几,看完了回过头,便是忍不住又看一遍自己的右手,一时几乎都要肯定了,下一瞬又莫名否定自己。
一个女人,怎么可能考中了当科的第四名,成日坐在他们这堆男人中间?一个女人,有点才气如李清照,写些诗词也便罢,如何能与他们这些才子精英就国计民生高谈阔论、当堂对辩?一个女人,如何不想着嫁个好夫婿,却有如此忧国忧民之心,写下“做个好官”四个字?
沈青辰看着他,淡淡道:“女人?我知道你向来瞧不起我。你是世家,我是寒门,你我自然是不一样的。那日在酒馆,我们不是已经议过此题了么?”
不等他回答,她又道:“我出身不若你,生得不如你强壮,酒量也不如你,除了侥幸考得了传胪,其他的样样不如你。用‘女人’二字来羞辱我,倒是比酒馆那日还要狠了。既如此,刚才又何必假意道歉呢?”
“不是你想的那样。”他低声道,看了一眼她清隽的眉眼,纤细的脖颈,有些别扭地收回了要下移的目光,“那日我要拉你,碰到了你的……你我心知肚明。”
她微微一笑,“碰到了什么?既是要羞辱我,又何必多加解释。你想知道什么,我是男是女,还有什么?我现在都可以给你看啊。”
说罢,她便站了起来。
徐斯临霍然抬起头,怔怔地看着她,只见她正动手解右衽的系带。一袭青衫荏苒,阳光下的淡淡玉面,仿若春晓之花。
沈青辰边解带子,边道:“此生还未试过在这等地方解衣,不过徐公子既要看,我便让你看吧。那日我就说了,我是个寒门,从来便只有供人消遣嘲笑的份。酒馆那日未能跌落让你尽兴,身为戏子的命数倒是躲不掉的,迟早会来。今日索性就让你彻底嘲弄一番,又有何妨呢。”
她的声音平淡而幽缓,落在堂中仿若飘忽的柳絮,终将零落成泥,听着有几分苍凉。
徐斯临依旧怔怔地看着,俊脸上雕琢的眉眼已凝滞,只见她已经将带子解开,且毫不犹豫地抓住了衣襟。在看了他一眼后,一下便将外面的青袍扯了下来,甩到两人中间的书案上。
青袍“啪”一声落在桌上,压住了一直被风微微鼓动的书页。
徐斯临的脸似终于能动了,垂头望着那件袍子,眉尖不自觉地蹙了起来,双唇微抿。
沈青辰继续解自己的衣袍。今日她一共穿了四层衣衫,跟大多数士子一样。现在青袍之下还有一层较薄的纱衣,纱衣之下是薄棉衣,剩下的就是亵衣了。出门前她虽刻意裹紧了胸,眼下尚看不出什么,可若是棉衣一脱,胸型显露出来,就瞒不不住了。
脱纱衣的时候,青辰的手已是微有些颤抖,口气也因内心的紧张而变得微硬,却是显得有几分英气:
“今日你既想知道我是男是女,我就脱给你看。我告诉你,你有的我也有,你没有的我也没有,我虽生得不如你健硕,一副皮囊罢了,又有什么所谓。便是再等几个人来才好呢,叫他们也一起看看,我一个男人被你说成是女子,便是甘受屈辱在大庭广众下宽衣,也须得为自己正名。”青辰说着,纱衣已脱下,她把它轻轻一抛,它便飘飘地落到了徐斯临的脚边。
他的目光随着飘落的纱衣移动,嘴唇微微动了一下,却是什么也没说,只是目光好像已有些难回到青辰越发单薄的身上。
窗外秋风起,将落叶吹得四散飘零。
“终究,”沈青辰把手放上白色的棉衣上,自嘲道,“终究也怨不得什么人。我生来贫寒,妄想通过努力改变自己的命运,殊不知,有些东西是如何也改不了的。也罢,我生来便是赤条条的,如今也不怕赤条条地站在这里叫你看。”
看着她揪着衣襟的手,徐斯临忽而哑声道:“住手。”
他的目光从她的胸口缓缓落下,“不必脱了,我相信你。”
她的目光带着忿意落在他脸上,语气中带着执拗道:“都到这个份上了,怎么倒不看了。还是看一眼吧,也好死了心。”
他躬身捞起脚边的纱衣,递到她面前却是不看她,“快穿上吧。你不必这样,这是在翰林。我不过也是随口问问而已。”
沈青辰看着他,半晌取回自己的纱衣,低声缓缓道:“你以为我愿意么,你随便的一句话,可知道……有多伤人。”
语气中有一丝无奈和委屈,徐斯临听了,不由轻轻吸了口气。
窗外,枝叶被风吹得簌簌作响。被林陌拦着的顾少恒终于也松了一口气。他一直在外面看着他们,虽然听不见他们说了什么,可是青辰的语态举止显得不同寻常,他早就想冲进去了,可看起来局面似乎是由她主导的,他也便压抑着没有动。直到看到她要脱棉衣,他才忍不住了,正要冲进屋里时,只见徐斯临已为她拾起了纱衣。
堂内,徐斯临缄默片刻,道:“你太敏感了。我就是奇怪那日……罢了。你穿你的衣裳罢。”
形势发展成这个样子,已是远远超出了他的预料。他问得突然,原以为她会惊慌失措,支支吾吾不敢承认,没想到她竟是一点也不慌,反而是憋愤生气,气得要当庭脱衣为自己正名。
怎么可能……是个女人呢。
一个女人怎么敢当庭脱衣,又怎么敢在一个男人面前脱衣。被看了身子,她就只能做他的女人了,她对他这么厌倦,如何会愿意做他的女人……
那日与她短短的相接,大约是他感觉错了吧。
不知道为什么,这样的结果让徐斯临有点失落。
等沈青辰穿好了衣服,他有些丧气地问:“你为什么没有喉结呢?”
青辰平静地看着他,“身体发肤,受之父母。我何尝不想像你一样,高大挺拔,英姿飒爽,可天生生得这一副模样,我又能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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